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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节 七步诗(下)

杨辰低着头,看着大理石地面上自己的指尖,苍白如冰雪。有脚步声缓缓而来,在她身后缓缓停下。

“小小宫婢也有如此诗才,可见神皇陛下英明神武,承天顺意,我大周地杰人灵。”

这声音,竟有些熟悉。

武则天双眸深沉如水,缓缓说道:“你倒是说说,这诗好在哪里?”

“这诗好就好在匠心独具。”脚步声缓缓向前,“诗文乐曲,本没个定论,一千个人便能说出一千种好处来。臣以为,此诗之妙,就妙在偷得了神皇陛下的神韵。”

“崔舍人休要信口胡言,小小宫婢,如何能有陛下的神韵?”太平公主踞于席上,厉声说道。

“哎,”武则天抬手挡住她的话,缓缓说道,“崔舍人,你且讲来听听。”

崔湜?杨辰侧头,便见那绣着团云纹饰的袍角缓缓掠过,在她身前一步站定。崔湜俯身一礼,道:

“看朱成碧思纷纷,

憔悴支离为忆君。

不信比来长下泪,

开箱验取石榴裙。

这首诗是陛下的《如意娘》。相比于这宫役所作的《石榴诗》,岂不是有异曲同工之妙么?”他缓缓踱着步子,袍袖间萦绕着淡淡的清风,说道,“头一句‘空庭憔悴纷纷碧’,便是来自陛下的‘看朱成碧思纷纷’。最后一句‘旧罗衣’,便是陛下的‘石榴裙’。

如此巧夺天工,费煞才思,倒真让臣下自愧不如了。”

亭内甚是安静。有风穿堂而过,带来一阵花香。太平公主望着崔湜,眉头紧锁。上官婉儿眸若寒潭,若有所思。她们二人虽未曾言语,心中动的却是同一个心思:崔湜是武三思的人。眼下他冒着如此危险替这宫婢解围,难不成,这宫婢同武三思有什么关系?再一想那《石榴诗》,莫非是武三思企图借宫婢之口,重新割裂陛下和太子那本就单薄的母子之情?

上官婉儿的目光静静投向右手边第一席的中书令武三思。后者举杯喝酒,一派悠然自得的神情,更让人看不出玄机。

许久,忽然武则天一笑,道:“解得好,解得精妙。”

堂下,杨雪霁和李仙蕙皆暗暗松了口气。

“如此煞费苦心,朕若不赏,倒说不过去了。”武则天微微倾身,问道:“丫头,朕赐你列席圣宴,如何?”

杨辰心头一喜,俯身说道:“奴谢陛下。”

武则天点点头,道:“去吧,朕准你与百官同坐。”

杨辰跪在当地,双手因紧张而愈发冰凉。如此好机会,她怎能如此错过?

“启禀陛下,奴有话要说。”

上官婉儿眉头微蹙,与褚先生对视一眼。这丫头能捡回一条命已是不易,还有什么话说?

堂下霎时噤声,竟比方才更安静了。

武则天面色微沉,道:“你说。”

杨辰俯身,道:“婢子是掖庭奴役,与众位大人同席,实在有辱天潢贵胄的高贵身份。奴想肯请陛下开恩,让奴能以宫人之身伺候宴席,奴感恩不尽。”

武则天望着她,冷冷一笑,道:“你是想月兑离奴籍?”

杨辰一颗心跳得飞快,俯身下拜,道:“请陛下开恩。”

殿上无声。这女子早已触怒了君王,竟还毫无所知,得寸进尺。褚先生刚想开口替她求情,却被上官婉儿的目光止住。杨辰若真有什么背景,一会儿定会有人替她收拾。眼下,还是静观其变。

武则天一笑,道:“你这女子,真是有趣。好,朕便给你一个机

会。当年婉儿七步成诗,朕才准许她月兑离奴籍。你若也能在七步之内作成一首诗,朕便也应了你。”

杨辰大喜,诗文与她,不过信手拈来。立刻俯身说道:“谢陛下。”

“先别忙着谢,朕还有条件未说。”武则天缓缓道,“你的诗,每

走一步,便要以每一步的数字开头,不能有丝毫差错。”

堂下众人窃窃私语,这可不简单啊。杨辰蹙眉,低头道:“是。”

“还有。做得好有赏,做不好,自然也有罚。”武则天的声音不带一丝色彩,缓缓说道,“你若做不好,朕便治你个有辱圣听的罪名,乱棍打死,挂在宫墙上示众三天。”

杨辰一惊,撑在地上的双手不自觉的有些颤抖。堂下瞬间安静了下来。神皇陛下的心思已经很清楚了。陛下存心要杀她,这女子不管是否能成诗,都是死路一条。

“陛下……”崔湜上前一步。武则天抬眸,淡淡说道:“崔舍人,可是要代她受罚?”

崔湜蹙眉,正对上武三思阴沉的眸子,只得退立一旁。

亭内静到了极处,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堂下跪伏的女子身上。杨雪霁望着她,绫绡帕子已在手中绞成一团。李隆基执着酒杯,深黑色的双眸深沉如海。

杨辰俯身,说道:“奴谢陛下。”

她缓缓站起身,往后退了几步。葛布短襦罩在她身上,清风过处,盈盈楚楚。杨辰抬起黑白分明的眸子,目光沉静而淡泊。身前距龙桌案不过七步的距离,这七步之后,生死既定。

她不怕,她为什么要怕?救不了自己,救不了弟弟,一辈子屈居掖庭,与死何异?

她深吸一口气,单手提裙,跨出第一步:

“一入深宫里,”

杨雪霁双目含泪,咬唇望着她。

“两行相思泪。”

永泰郡主盛装华服,敷面的胭脂下是别人看不到的萧索。

“三番离别苦,”

李隆基的双眸幽深如海。那是她几回夜里想梦却不敢梦见的眼神,

如今隔着这千重万重往回看,一切竟如同大梦一场,醒来时唯剩萧索和无奈。

“四时恨不归。”

杨辰再向前一步,眼眶中的泪水尚未流出,便蒸腾殆尽。她对着崔湜微微一笑,一时容光耀眼,竟胜过满园繁花。

“五更啼梦醒,”

褚先生望着她,轻声一叹,是惋惜,亦是无奈。

“六亲唤阿谁?”

上官婉儿沉默地站在武则天身后。恍然间她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她也是这一身葛布奴服,在殿前献诗。这七步,每一步都似在刀尖上起舞,就这么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

“七步成诗拜君主,”

杨辰已来到武则天驾前,敛裙低眉,俯身下拜:

“莫教宫花尽成灰。”

七步诗成,亭内众人竟连惊叹都忘了。所有人的目光聚于座上的君王。武则天微微垂目,缓缓说道:“你们以为,这诗做得如何啊?”

堂下一片静默。忽然一个声音响起:“回祖母的话。孙儿以为,这确实是一首好诗。”

众人循声望去。堂下,安乐郡主裙摆随风,盈盈而立。

杨辰一怔。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第一个出声为她说话的,竟是安乐郡主。

“祖母,孙女也这么觉得。”杨雪霁的声音紧接而起。

“祖母,孙儿也以为此诗极好。”义兴郡王李重俊起身说道。

太平公主挑眉。这小丫头到底是什么来头,竟能让这么多郡王公主为她求情?

武则天的目光落在崔湜身上,问道:“崔舍人,你的文才在朝堂上也是数一数二的。你以为如何?”

崔湜低眉,只淡淡说道:“确实是好。”

武则天侧目,唤道:“婉儿?”

上官婉儿低身应道:“在。”

“你倒是说说,这孩子是该杀,还是不该杀?”武则天缓缓问道。

杨辰微微抬起头,与上官婉儿的目光相遇。上官婉儿微微一笑,低身说道:“圣上可还记得狮子骢吗?”。

武则天侧目,道:“你少卖关子,有话就直说。”

“是,”上官婉儿低头说道,“当年陛下驯服狮子骢,第一样用铁鞭,第二样用铁锤,第三样是匕首。如今,铁鞭和铁锤都没有用过,怎么能直接用匕首呢?”

武则天一顿,继而哈哈大笑,道:“你啊,说话还是这么刁。不过,这么个小小的宫婢,怎么能比得上太宗的狮子骢呢?”

上官婉儿脸色一沉,低身道:“婉儿鲁莽失言,还请陛下责罚。”

武则天一哂,道:“你是看准了我不会罚你,才敢这么说的。”

女皇的目光静静落到堂下跪伏的杨辰身上,缓缓道:“是不是狮子骢,驯一驯便知。我记得当初这孩子就是你举荐来的,那就还交给你吧。”

上官婉儿低身道:“是。”

杨辰尚未反应过来,莫非,这是不杀她了?褚先生在一旁小声说道:“还不快谢恩!”

杨辰急忙俯首,声音带着一丝颤抖:“谢陛下隆恩。”

“罢了。朕乏了,回去吧。”

“是,”内侍宦官高声道,“摆驾甘露殿。”

身旁脚步声纷沓,继而渐渐散去。杨辰跪伏在地上,恍然如在梦中。她成功了,她终于月兑离了奴籍。这第一步,她终于迈了出去。

抬起头,紫光亭内已是空空如野。

远处传来太监尖扁的声音:“起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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