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阳光白花花的照在路面上,廊檐下的风已有些阴冷。内文学馆众宫人侍立廊下待命,有前殿的宫娥捧着茶果从她们面前经过,浅粉色襦裙飘荡,偶尔露出绣着彩线的丝履,一路莲步姗姗,听不到一丝声响。
有内侍从紫光亭那边来,尖锐的声音随着廊檐底下的风传进杨辰的耳朵里:“传圣谕:命内文学馆众宫人以石榴为题,作诗咏之,成佳作者御前赐宴——”
内侍缓步而来,双手捧着的朱漆托盘上放着一个青瓷莲花盘,盘子上的石榴火红,已裂开了口,露出里面晶亮的粒子来。内侍从廊子的尽头走过来,所到之处,廊下的宫人们皆是低头。内侍越走越近,杨辰一颗心砰砰地跳着,心中念头百转。
这真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若真能御前觐见,便能再见到上官婕妤,便多了一丝生机。她绝不能放过任何机会。
内侍缓步而来,待经过杨辰面前时,她上前一步,低身说道:“奴请献诗。”
内侍侧目看了她两眼,吩咐身边小太监道:“给她纸笔。”
便有宦官捧了纸笔上来。杨辰取了笔,舌忝好墨汁,在廊檐下席地而坐,静神凝思。纸是上好的洒金宣,她在家的时候曾得过两封,一直压在镇尺下舍不得用,如今再见,心下生出无限的慨叹来。狼毫笔尖悬在纸页上,她轻轻舒了口气,落笔成诗。
又有几个宫人请了纸笔题诗,不一会儿便有内侍来收。她将自己的诗轻轻放在朱漆托盘上,静静退回廊下。
午后的风微微地吹着,周围静到了极处,唯有她的心不安分地跳着。不知过了多久,内侍的脚步匆匆响起,一个声音高声问道:
“杨辰是谁?”
她耳边一声炸响,仿佛全身的血液往头上冲。
“杨辰是哪一个?”内侍高声问道。
杨辰深呼吸,出列一步,低头说道:“奴,掖庭宫役,杨辰。”
内侍穿着墨绿色的官服,上下打量着她,没想到竟是个奴籍女子。内侍问道:“刚才可是你献诗?”
她低眉:“是。”
内侍拂尘一甩,尖声说道:“圣上宣你见驾。跟我来吧。”
“是。”她低身一礼,跟在内侍身后向前走去。廊子底下若干道目光射向她,她心里一阵忐忑。
不能慌,不要慌。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错过了,便没有下次了。
杨辰深吸一口气,昂起头,步履泰然。
紫光亭前华盖招招,日光下威仪煊赫。丝竹管弦之声隐约传来,渺茫得仿佛身在迷雾之中。杨辰一路跟着内侍的脚步穿过重重花团,在亭前的白玉石阶上站定。内侍近前,低声通报:“陛下,献诗的杨宫役带到。”
低沉的声线带着一丝暗哑,像是上好的绣花锦缎,沉甸甸的。这声音一出,一切丝竹声笑语声都戛然而止,静得人心里发慌:“近前来。”
素面麻布软履踏上石阶,杨辰缓步走入亭中,在金丝软榻前十步站定,俯身拜道:“奴掖庭宫奴役杨辰,拜见神皇陛下。”
“抬起头来。”
女子微微直起身,那一双清净如水的眉目,直直撞入一人心里。
李隆基坐在桌案前怔怔望着她。杨辰,竟然是她?自那日一别之后一有一个多月未见,他心里气她当日的决绝,故而刻意不进宫,刻意避开她。这不过一转眼的时间,她怎么会成为掖庭的奴役,又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杨雪霁亦望着杨辰,眸光一亮,轻声说道:“辰姐姐。”
“你认得她?”一旁,李重俊侧头问道。
杨雪霁点点头,道:“她以前是我的伴读,我们很要好的。”
“哦,”李重俊若有所思,道,“是否就是那日崇文馆前,跟着你和仙蕙的那一个?”
杨雪霁点点头:“正是。”
对面武氏席上,已是魏王妃的李仙蕙双眸一亮,目光与杨雪霁交汇,皆有一丝惊讶和欢喜。
便在这一阵私语中,杨辰缓缓直起身。亭内坐满了郡王国公,无一不在看着自己。她稳了稳心神,目光越过瓜果精致的几案,看向软榻上的君王。武则天正斜靠在凭几上,她穿着金丝绣成的龙袍,大幅袍袖垂坠,在她身前铺展开来。她已是满头银丝,间或夹杂着几缕黑发,天颜赫赫,不怒自威。此时她面含笑意,猛然看去,竟和平常人家的老夫人没什么区别。
武则天看着下面跪坐的女子。虽然衣着简陋,却透着干净,白净的肌肤衬着黑白分明的双眸,让人眼前一亮。
武则天微微蹙眉,道:“这小娘子好生面熟,可是在哪儿见过?”
杨辰极力稳住自己的心神,低头说道:“奴杨辰,入掖庭前曾是栾华殿公主伴读。”
武则天双目微眯,道:“朕想起来了。原来是你啊。”
杨辰垂眸,一颗心咚咚跳着。
武则天看着跪坐的女子,问道:“那石榴诗是你写的?”
“是。”杨辰说道。
武皇点头:“你再念来,给我听听。”
杨辰俯身一礼,声音婉转如条条柳枝,念道:
空庭憔悴纷纷碧,
富贵花开子子离。
只在人前常开口,
谁知泪下旧罗衣。
武则天缓缓说道:“你且解来听听。”
“是,”杨辰俯身一拜,说道,“石榴花开在五月,正是春华败尽,夏日当初。空庭之中,夏木茵茵,唯有她一人独放。石榴被誉为富贵之花,可奴以为,花虽富贵,果实却不尽如人意。陛下请看这盘中的石榴,咧着口,如同人的笑脸,可是拨开之后粒粒跳月兑,子子分离。石榴看似开口常笑,其实却饱尝离散的苦楚。其中辛酸,也只有她自己知道。”
大殿内静到了极处。上官婉儿眸色一凛,蹙眉望着杨辰。座下,李显执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相王李旦坐在一旁,一向面无表情的脸上竟浮现出一丝阴暗而嘲讽的微笑。
武则天育有四子,其中两子为其所害,剩下两子一个常年被囚,一个多年流放。当年李显在流放房州前曾留下一首诗:“种豆南山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二摘使瓜稀。三摘犹尚可,四摘抱蔓归。”杨辰这一首诗虽是写石榴,却分明有映射武则天骨肉离散的嫌疑。
大殿内众人都是经过了这些腥风血雨过来的,自然都听出了端倪。只有杨辰,仍旧毫不知情。
堂内没有一丝声响,仿佛山雨欲来前的窒闷宁静。杨辰跪伏在地,只能听到自己沉重的心跳。
忽然身后一个声音说道:“好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