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御北醒来时,浑身像是被一辆大车碾过,又觉得像是被七八个人拖进小黑巷里暴打了一顿,连抬根指头也很费劲。(神座)
更糟糕的是,他发觉自己不是一个人在床上,有一条莹白色的光滑小臂横在他鼻子底下。杨御北心里惴惴的,这绝对是一个女子的。他小心而吃力地爬起身,将手臂搬到旁边,却又发现了一件更不妙的事,就是床上也不止有两个人。
在他的另一侧,也有一人赤着上身,头脸埋进旁边的被子里,露着赤铜色肌理分明的背部,这绝对是一个男子。
杨御北陷入天人交战中,是应该立马提着裤子逃跑,还是先冷静一下,然后勇敢地面对真相?
正在这时,下头似乎有人闷哼,之后好像翻身地浮动,杨御北被掀下床。凌水坐起身,揉揉眼,带着没睡醒的朦胧困意,叫:“领队咱们死了么?”
凌山从他身侧拱起来,“没呢,我身上到处都在疼,定然还活着。”
凌水转头,激动道:“哥,太好了,咱们还有命在!”
凌山猛一点头,“是,咱们算是劫后余生了。”
凌水兴奋地扑上去抱住他,“哥,别人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凌山被他撞得呲牙咧嘴,“是,我们说不定就能从此跟着领队呆在卑沙城了。”
凌水一顿,“这么说来,好像没见到领队。”
杨御北从地上坐起来,并且脸色很不好看。
凌水低头望望,全身的皮一紧,讪笑,“领队,定然是你救了咱们。”
杨御北站起身,“我记着最后一眼见到的是朱颜。”
凌山一僵,“难道咱们是被朱领队救来的?”
凌水形容惨淡,“那咱们是输了么?”
凌山垂头丧气,“那咱们算不算丢人?”
凌水道:“其实咱们还算好,只是丢人一下子罢了,领队却惨,以后都要对杨拂之叫四哥。”
杨御北忍不住青筋暴起,“你们侧头看看,我还在这里呢。”
凌水抬头,状似安慰,“没事领队,其实排行老四还是老五也没多大区别。”
凌山沉重地摇摇头,“但是如果是和杨拂之比较,区别就大了。”
凌水再次形容惨淡,“也对,如果领队屈居杨拂之之下,咱们在凤影里还怎么抬得起头?”
凌山再次垂头丧气,“会不会咱们鹫组从此一蹶不振?”
杨御北走到窗前,一人猛敲了一个爆栗子,然后三个人都因为这个小动作牵动伤口吱哇乱叫。芒夏被喊声叫醒,坐起来,面无表情道:“我听到响箭声了。”
瞧见原来那个女子是芒夏,杨御北放下心来,“哪有响箭?多半是你梦里的。”
芒夏指指窗口,“你瞧,从窗户就能瞧见。”
杨御北一惊,趴在窗上朝外张望,瞧见街上空荡荡的,偶有几个人都在匆匆奔回家,落锁插栓,好像是强盗要来的架势。而天空上却是有一团淡淡白烟,眼下正凝成一块,却在慢慢地散失。杨拂之吞吞唾液,喃喃,“这时候是朱颜么?”
凌水见他迟疑,忽然阴着脸道:“其实,领队,咱们现下装成没瞧见,也没什么。”
凌山也森森道:“没错,要是朱领队这样失手了,咱们不是就不算输了么。”
瞧见杨御北没啥反应,一味背这身,凌水忽然高声道:“领队,我们是没啥关系,但是你今后真的要对杨拂之叫四哥么?”
凌山也提高嗓门叫道:“没错,领队你想想,今后见了杨拂之那股别扭不甘和幽怨的心情。”
凌水跟着叫道:“就是,领队你想想,就因为此事,今后你就要躲着杨拂之,吃饭不敢同桌,走路不敢同行,上茅厕都不敢相邻站着!”
杨御北幽幽回头,脸上是阴寒冷酷的表情,话声却很平静,“你两个每次都是只管自己说得热闹,不管边上是什么人么?”
凌山凌水还没反应,旁边的芒夏和惊蛰一把抽出铁线,比量着两人,交代:“马上去到五公子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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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州城的街上流传着一则新鲜出炉的传闻,说城里出了几只妖精状的东西,清早在街上大刺刺地将回春堂太奇道人的脑袋拧了下来。【|我|搜小|说网】
卖煎饼豆浆的铁大婶,神神秘秘地说:“当时他们本来是在老孙家的那面泥墙后头,正把太奇道长压在地上打,这时候是其中一人一把揪掉了道长的脑袋,谁知道劲使得太大,把墙也一气撞破了,那个人就提着脑袋站在街口。”
旁边卖豆皮的张大哥也偷偷模模道:“其实,那伙人是邪道上的,盯上了咱们西州,想占为己有,才首先去铲除太奇道长这样的正义人士。今后恐怕是再无宁日了。”
卖绣鞋的林寡妇摇摇头,“你说的不对,你没看话本上写的,那些邪道的人一般都藏着一些伤心的过往,所以一定是为了斩断以前的牵连,好愈合创伤。”说到这里,她忽然一转淡然的神色,变成两眼闪闪发光的向往模样,“听说邪道的人一般都特别清俊,不对,那个叫‘邪佞桀骜’,奴家好想亲眼瞧瞧啊!”
坐在石阶上晒太阳的王女乃女乃摇摇头,长叹一声,道:“你们小辈都不懂,所谓天若有天亦老,咱们人世发生的事,上头都是管不得的,白日天光下就出了这样的惨事,看来是一场大劫将至了。”
边上挨着的小孙女问:“女乃女乃与我说说这个事是啥样的。”
张大哥低声嘘了句,“小丫丫就别问了,又不是什么好事,还很血腥。”
小丫丫扭过头哼了声,“你们不说我也知道,刘家小哥哥早告诉我了,是一群长着箭猪脑袋的野人把回春堂一门上下的人开膛破肚了,听说扯出来的肠子接起来,就绕在回春堂大梁上。”
张大哥:“……”
铁大婶:“……”
林寡妇:“呕……”
王女乃女乃掏掏耳朵,“小丫丫,你说话了吗?女乃女乃耳背又严重了。”
杨御北忍不住上去问:“小妹妹,你亲眼瞧见了么?”
小丫丫再哼一声,扭头向另一边,“全城有好些人瞧见了呢。”
杨御北回来时,脸色是一片青绿,不光是因为挺着重伤快步走,更是心理极度抑郁的结果。
凌氏兄弟与惊蛰、芒夏在街角等他,凌水见了他的表情,安慰他:“领队,你还是说出来吧,憋在心里会积郁成伤的。”
杨御北冷声道:“现下的传言是六道开战在即,天下立时大乱。”
凌山点点头,“看这种……不拘小节的办事作风,应是朱领队的手笔。”
杨御北一反平常乐观的品性,幽怨地道:“就因为有朱颜这样的领队,才愈发凸显出咱们鹫组的重要。”随即,他眉心皱了皱,变得哀怨万分,“当初他们都说义父偏爱我,对我特别的上心,原来是因为他老人家早就想好了要让我接他的位置,鹫组的领队注定是个短命的领队!原来他老人家怕自己华发早生,心力交瘁,就教我替他华发早生,心力交瘁。”
凌山见他一味沉浸在自哀自怜里,适时地扮狗腿子,“领队,话不是这么说,杨先生教你接替他的位置,是说明在众多儿子里,你是最类他的。”
凌水急忙点头应和,“没错,起码在杨先生心里,你是最像他儿子的。”
凌山符合,“是极是极,杨先生心里,领队你一定是占在要紧的位置。”
凌水跟着道:“没错没错,杨先生见到领队你这样的……风流倜傥英俊无俦玉树临风才高八斗学富五车静若娇花照水动如弱柳扶风……他一定认定你可以彻底翻覆鹫组的哀恸宿命。”
凌山趁着小弟大喘气之际,接着道:“是极是极,那句话不是说了么……就是那个……”
凌水:“君若无定云,妾作不动山?”
凌山:“不是这一句。”
陵水:“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
凌山:“也不是这个。”
凌水:“锦被春宵翻红浪,一树梨花压海棠?”
杨御北忽然呛得连咳。
凌山:“你不要总是说咱们平常玩的那些句子,说点有用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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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瓦片相连,一直延伸,好像一条大鱼的脊背,因为在极高处,觉得离天特别接近,好像触手能够到,但是抓住的终究只是一缕风,还会从掌心似触非触地滑走,因为到处都是空空荡荡的。
柳随书觉得脸上有点痒,因为带着这个蠢面具太久了,没能摘下来透透气,她稍迟疑了一下,把脑袋后的细线解开,将面具丢在一边。反正这里是屋顶,也没生人会瞧见。风吹在脸皮上却没任何感觉,皮肤上的一层坚硬的痂壳把一切都蒙住了,堵塞了眼界,时时都在提醒她自己现在真正的模样。
朱颜走近,在她身侧坐下,问:“怎么样?你应该已经想好了吧?”
柳随书点头,“我答应随你走,但是你能否替我取一样东西?”
朱颜稍一顿,“可以,是什么?”
“在城南一座废宅里,阁楼中有一只白漆箱子,我想要里面的东西。”
朱颜瞥瞥杨拂之,杨五公子立马应声,“在下立马就去。”
柳随书扯住他,“我要阿朱去。”
朱颜站起身,与杨拂之道:“一起去。”
“阿朱,”柳随书怯怯地问,“你说模样真的不要紧么?即使是我现在这个模样也没关系么?”
朱颜瞧着她,淡淡开口,“我三娘说过,在这个世上,没有什么是肯定对的,也没有什么是肯定错的,凡事万物都有许多面。那些教人误以为是肯定正确的事,不过都是巧合使然罢了。就好比人来说,”她在此处顿了片刻,转向杨拂之,“人自诩是万物之灵,但你知道人的通性是哪些么?”
杨拂之有点出神,“这些,恐怕阮春会知道多些。”
朱颜径自道:“人的通性有三:多种自相矛盾的组合、隐藏的嗜虐性,还有永远追求极致。这三种通性对于每个人来说,有此消彼长的区别,但是人人都具有,只是强弱不定。”
杨拂之沉默,柳随书则愣住。
“从这里来看,人恐怕不能说是仁义之物,但是因为这世上没有一定正确的事,端看选择,大部分的人都做了正确的选择,所以现在人伫立世间,处于万物之灵的地位。”她又转向柳随书,“所以,有一张这样的面孔,也未必一定是坏事,有些时候,说不定是好事。”
柳随书怔怔看着两人消失的方向,心里难免发生了些奇妙的变化,原来这个世界不是自己原先眼里的模样,它的内部包裹着一层人自已创造的膜层,即看不见的规矩,人自以为的理所当然的假象。但是撕破这个的膜层,去到真正的世界,是一个没有规律没有真理的世界,一切排列都是靠着偶然,这难道才是世界的真相?
那世界的本源恐怕是哀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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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宅处在路边一条巷子的尽头,院里荒芜到生着一人身高的杂草,毛茸茸的整间院子,其实也颇为可爱,只是正门损坏得严重,看样不是自然侵蚀的,大门横尸在地,形状也破破烂烂,好像当初被什么啃了一口。
一间小厅,跟寻常人家一样,两张椅子对拼,当中是张木桌,红漆几乎都剥落了,梁上悬着一顶纸灯,还挺精巧,却教灰尘落满。相邻是上到阁楼的楼梯,不是直直上去,为了省些空间,是旋转绕上的,一路的墙壁上还粘着几张小小的画作,能看出是小孩子的手笔,手法与笔触还相当稚拙。最前头一张画着一个妇人,执着梁上的纸灯,站在一片桃花里,表情欢快娇俏,透露出一股开朗泼辣。
朱颜没有径直上楼,而是走进了邻近一洞门,这里的门完全破坏了,连残尸也不剩,里面是一间四面搁架的房间,看着像丹药房,两边散落着几块巨大的废铜块,当中却有一大滩赤褐色的凝结。
朱颜蹲在一滩莫名的东西旁边,细细地瞧了一阵,没做声地起身。
阁楼很狭窄,应该只能作小孩子的卧房,杨拂之不得不弯着身子,以免头顶磕到屋梁。一张小床,也落满灰尘,除了一只摆油灯的小桌,就是一大面书架,都是药学的书籍。角落里确实有个白漆箱子,有二十寸长,是一条狭形,上头的锁已经锈透了,朱颜使短刃一撬便断,里面是一卷画轴。
朱颜却没有动,静静盯着看,杨拂之将画轴拿出来,徐徐展开,之后吃惊地凝视。
里面是个人像,只是小姑娘,十岁左右,但是面貌极美,凤眼轻含秋泓,流丹包笼皓齿,有种似笑而颦的风韵。
杨拂之惊叹,“在下从未见过相貌出其右者,这个女子若是长成少女,不知多么绝世出尘。”
朱颜淡淡叹一声,“你已经见过她了。”
“什……”杨拂之刹那明了,“难道这就是柳姑娘?”
“应该是她以前的模样吧。”
杨拂之愕然,“难怪她一直对样貌耿耿于怀,原来原先是这样一个佳人。可是,她为何不自己来取,却教我们替她取走呢?”
“大约是害怕,”朱颜望着他淡淡解释,“怕见到自己以前的饿模样,会越发厌恶现在的面貌。”
“那为什么不干脆扔掉它?”
“这是这世上唯一一张记述着当年真实相貌的画,怎么能轻易舍弃?”朱颜将画轴拿过来端详,自言自语地喃喃,“所以说人的痛苦太多种类,拥有是一种痛苦,失去亦是一种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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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州,焦家宅。
前院正在漫天撒白钱,挂的白幡白挽联可以从街头蔓延至街角,整个易州都浸婬着一种莫名的哀伤,自从焦家的风流大少焦闻律莫名其妙地过世,就带动了以手帕为主的丝织业和以眼霜为主的医药产业,当然,买家都是青年女子。听说医馆里,每日看诊的都是哭得两只眼肿成核桃状的女子。
温家的温公子自认对焦大少的死有不能推卸的责任,于是远迁南方去了,温夏这个身份算是自世上彻底消失。
后院,一道人影静悄悄潜进,趴在院墙上观望了一会儿,见没有人,就一跃而下,攀着廊柱一溜烟窜上二楼,在边角的回廊上立着,偷偷支开窗子,朝里头打量。一只大眼隔着窗棂,黑洞洞的瞳仁投到那一边。
阮春正在伸长脖子努力地张望,蓦然肩后搭上了一只手,大咧咧地垂着。阮春像是炸了毛一样,猛转身,后头的姜千敌视着他,掀开唇,低声道:“阮春,你果然藏着事。”
阮春僵凝在原处,“姜领队,你怎么在这?”
姜千抱起两臂,“就是来逮你。”
“我……”
“想好了再编。”
阮春一声长叹,“我是为了任务。”
她闷闷地嗯了声,“那张血笺?”
“是。”
姜千伸出手,“拿来我瞧。”
“那不行。”
姜千抄起手,凝视着他,“搭我的顺风船,还有事瞒着我。我只看一眼,你还怕我啃一口么?”
阮春往后缩,“这是规矩?”
“规矩?”
“就是。”
“规矩应该是这个。”她提脚慢慢拉直一条腿,横在他腰际位置,看着好似暧昧,但靴底的月形刃喳一声跳出,像一条巨齿横亘在他身侧。阮春抹抹汗,“我知道小千你不会打我这张笺的主意,但是你要是看了,我怕楼主会啃我一口。”
姜千见他像只蚌一样,闭得紧紧的,于是转了话题问:“你今日来干什么?”
“找一件东西。”
“什么?”
阮春哀叹,“一把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