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休介有个绰号,叫做元大头,这是因为他的脑后,有一块突出的骨头,即是枕骨。()枕骨横突出来,我们叫做反骨,当年三国时期,诸葛军师就是一眼看出了魏延脑后的反骨,料到他日后必反。所以说有一块反骨的人,在别人眼中都是十分不肖桀骜的。但是元休介恰恰相反,他不但不是个常出风头的人,还是个很内敛很温和的人。
按照他的脾性,实在很适合去做个篾匠,或者医生。如果不是经过了一些复杂冗乱的事,他也的确会照着这个方向发展。现在他的职业很特殊,简单说来,也算是个助人为乐的事业,不过比较危险,也常常是助人于极危难之中。
这种职业叫做影守。
守即为守护之意,就是守护着别人的性命,以防有人来窃取;影意为隐藏,藏匿,就是守护的时候要像个影子,随在人身后,不能叫别人发现。
元休介今年二十一,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面貌一般,虽不说是惊世绝艳、堪比宋玉,也好歹算是端正清秀。他出来混较早,已经在高大姐手底下干了六年,成绩平平,不算极好,也未曾教东家惨死,只是有两回,对方暗刺实在很厉害,害得东家掉了一条胳臂。
照着规矩,东家缺零件,算是护卫不周,酬金减半,佣金扣六成。元休介觉得心里十分过意不去,高大姐却安慰他,说来日方长,这行做多了,失手是难免的。
一个青年走在狭窄小巷里,浑身布衣严束,头发有点散乱,还算是扎着,怎么看也只是个平常的匠人。但是他一侧身子,钻进一家闭门的院落,没见是如何动作,却像一阵风,门扉不响,步履不惊,人已经消失在街上。
院里静悄悄的,当中一只金鱼缸,里面两条孤零零的大头鱼在游动,看着觉得傻愣愣的。
元休介走到关起的房门前,轻敲两下,“高大姐,我来了。”
以往,写着任务的纸笺会直接从门缝塞出来,但是今天,房门却开了,一股淡淡清冷的脂粉香顺风飘出。元休介一愣,道一声,“我进门了。”才走进房内。
高大姐是个三十许的女子,更确切地说,是个寡妇。元休介与她并不相熟,对她的背景丁点也不了解,对于上级,只要服从就行了,确实也没有必要了解。
她坐在桌边,正斟满茶碗,头也未曾抬,神情一如既往的冷淡,元休介立在对面桌边,两人相对无语。半晌,她终于开口,“你知道这回我为什么叫你进来?”
元休介想了想,回答,“这会的事必然是很重要的了。”
高君秀点头,“确实是很要紧,这回你若办不好,可能就不是以往扣佣金那么简单。”
元休介心中紧张,问:“既然是这么要紧的任务,怎么交给我这个乙级影守?给师哥做不是更保险么?”
高君秀轻哼了声,“你想得倒简单,老实跟你说,我的暗线告诉我,已经有暗刺盯上了这回的任务,项秋与华中庭若出面,一定会遭到暗刺围攻,到时群狼出洞,东家就危险了。你就不同了,你又没有多大名气,平时接的不过都是普通任务,暗刺不会成群拦截。”
元休介手心微微泌出薄汗,“那万一要是暴露了,不是就……”
“谁叫你暴露的?”她薄凉地往外挥挥帕子,带点尖刻的语气,“任务完蛋了的话,你也在外陪葬。”
元休介眼球凸起,鼓鼓的向着她。[虫不知小说网]
高君秀迈着小碎步起身,围矮凳绕了个圈,施施然开腔唱:“可怜无定河边骨,又是那深闺梦里人—”高音走上调高,变得尖利难攀,好像有绕梁不走的意思。
元休介抹着汗出门,将门拴好。
后院是个小院子,有一间房,当中一口井,还有一块已荒了的菜地。元休介走到院中,朝四下望了望,看见一个人从墙头滑下,好像条泥鳅,滑溜溜地下到地上。他蒙着面,罩在一张三角形黑布巾里,俯着身悄声到了身前。
元休介左看右看,试探性地叫了声,“项师哥?”
项秋悄声地应一声,点点头,指着唯一一间房,隔着布巾闷闷地道:“人在里面,你自己小心。”
见他就要转身离去,元休介赶忙问:“是要守多久?还是送到哪里去?”
项秋脚底一顿,硬生生打住,回身交代,“就三个月,你仔细办吧。”他转身一划游出去,忽然又顿住,回身道:“兄弟,别怪我绝情,这件事恐怕只有你能办好,真要是忍受不了了,你就……唉!”
元休介莫名其妙地望着他的背影,挠挠头,进到屋里。
里面光线暗淡,有一层颇厚重的灰尘,床帐垂着,露出一双绣金线的小靴,在外头轻轻荡着。
元休介上前去,刚走到屋当中,就听见床帐当中传出一声显得稚气生女敕的童声,“别过来,离我远点。”
元休介怔了怔,想着还是个孩子,这就有点奇怪,是谁会下大工夫去对付一个孩子?他没多在意,径直走到前,拨开垂帘,看见里面一张抬起的小脸,挂着一副怨气腾腾的表情,单眼皮包裹的大眼里,瞳仁怒瞪,竟好像藏着种极深的怨怼和幽咽。
元休介不自禁轻颤了颤。
“你叫什么名字?”元休介用自认为温和有礼的口气道,换来的却是小孩子轻蔑的回答,“你在外头站着,不许再近前一步,往后三个月,你记住了,随时要离我五步远,不许逾越;最好是真的像一条影子一般,教我瞧不见。还有,以后跟着我,每日早晚都要洗澡更衣,我爱洁净,你不可弄得脏污。”
元休介瞪着眼说不上话来,他现在终于知道,项秋为何表现得如同大赦,原来这个小孩子太难对待了,简直像是皇宫里的小皇子似的。他深叹一口气,乖乖地站在床张之外,“在下明白了,请教公子尊姓大名。”
小孩子站起身,走下床,到他面前站住,虽然是抬头微微仰视着他,却显出种睥睨的味道,“我与你说的,你怎么不记得?”
元休介一怔,“什么?”
“我与你交代的,你要牢牢记着,我说过,要你随时与我保持五步,不许逾越。我若向前进,你就必须向后退,直到满五步远近为止。现在明白了么?”
元休介已经没有余力再瞪眼叹气,往后退了两大步,默默等着他开口。
“鄙人姓童单名一个新字,你叫我主子就可以。”
元休介心里叫苦,默默点了点头。童新转身,“我饿了,你去外面定个位子,我在此处等。记住了,以后每日到了正午傍晚,就到临近的酒楼定位,巳时前不许来打搅我。”
元休介忍了又忍,才挂上一副笑模样,用劝慰的语气道:“小公子,我是你的影守,不是你的仆从。影守你明白么?是保你性命平安的人。即是说现在有人正在打你性命的主意,是要你的命,你懂么?所以咱们必须时时小心才行,去到人多杂乱的场所更是不行的,你若想要平安无事,就必须要听从在下的安排。”
童新却根本不搭理他,径自坐回到床帐里,挥挥手打发他,“快去,我饿死了。”
元休介咬牙切齿地出了门,在门口一顿,默念几声忍、忍、忍,又转成笑模样出去。
童新等他走远,下床来到窗边,朝外面看看,见到天光清淡透明,落在门前一方石砖上,到处是一片青灰色略显惨淡的光景。
少顷,元休介回来,带着笑意,进门道:“小公子,咱们走吧。”
童新一声不吭,走在前头,背着身问:“是到哪?”
“过会儿你就明白了。”元休介藏着隐隐的笑意,两人除了院子,在巷子口一家馄饨面的小摊位上停住,元休介安慰他,“小公子,咱们现在不比往常,正是特殊的时期,不能随心所欲,要是叫你有什么不便,还望你担待了。”说完径直坐在油光铮亮的矮凳子上,撩开袍摆,一副很舒心的样子。
一抬头,却看见童小公子已经是气得面犯青色,隐隐有种快要昏过去的架势。元休介想着他一个孩子,顶多就是大哭大闹罢了,哄哄孩子,自己还是可以的。谁知道,童小公子却转身就走,进到对面街边的一家酒楼,在大门口一张桌前站住。
元休介刚察觉出点不对劲,就见到他抄起桌上的茶壶大力贯在桌面上,把热水茶末子,和碎瓷片溅得四处乱飞。、
这张桌坐的是个北方人,身长肩阔,乱发披散着,做武装短打扮,一柄铁尺搁在桌边,此时一把将童小公子拎起来,好像拎着个软绵绵的布女圭女圭,用北边口音大骂,“这谁家的倒霉孩子?”
元休介脑袋嗡的一声变大了,垂头弯腰地凑上前去,极尽低声下气之能,“兄台,你看,对不住,这是我的孩子,这个死孩子,小弟就是管不了了。您是大人有量,别跟个孩子计较。今日小弟坐庄请客,行不行?”
那个人看见他态度诚恳真挚,本也没什么大事,遂一摆手,随意道:“没事,以后好好教导你家孩子,今日就算了。”
元休介轻吁口气,两手钳住童新腋下,把他拔萝卜一样抱走。童小公子难受地挣了两下,忽然大呼,“表哥,咱们打赌敢不敢摔这个大个子的茶壶,我赢了,你可要说话算数,除非你去掀他的桌,我才认输。”
元休介脸色一绿,僵硬地站住脚,撇头看见那个汉子一样是铁青的脸色,手里的锡酒壶也捏瘪了,哐啷一声敲回桌上,几乎嵌进木头里。
“这个倒霉孩子!”元休介捂住童小公子的嘴,教他呜呜闷哼个不停,一边几乎谄媚地笑,“你看,兄弟,这个倒霉孩子胡说来着,我哪可能跟他打赌?我也不是兄弟的对手啊,再说他也不是我表弟,他是骗你的。”他边说边打量对面人的脸色,发现铁青之色不减反增,干脆夹起孩子脚底侧滑出,溜溜地跑了。
后头北方汉子吼了声,抄起铁尺急追,前头元休介拼命地跑,一边不时低头,苦哈哈地对还一脸镇静之色的童小公子道:“小祖宗,我们这些影守是用命换饭吃的,要是教人记住了脸,就麻烦了。您行行好,教我多活几年行么?”
童新被他夹在腋下,被颠得说话也一哼一哼,“你们这些烂影守,还是莫要再祸害别的人,没有本事早早退休好了。”
元休介跑过街转角,忽然间向着一侧小巷急转,窜进巷子,像条滑溜溜的泥鳅,“小祖宗,我要是教人捉住暴打一顿,你也不能免罪不是?咱们不能自相残杀。”
“哼,我不过是一个小孩子,他才不会为难我,只会将你这个教唆的表兄暴打一顿。”
元休介哑口无言,心里想这个死孩子真是个成了精的猴崽子,也忒难对付了。
到了晚上,小少爷又不干了,嫌床硬被冷,将被褥踢到一边卷成团,自己抱着膝踢腿耍赖。
元休介累了一日,只想睡觉,被他闹得头痛,和着哈欠安慰,“小祖宗,在外不比在家,你就担待些吧。”
童新小脸一皱,眉心紧紧蹙起来,有种怨意,“我明明有家,你却不教我回家,非要跟你住这猪棚。”
元休介撑开眼,觑着他,又抬头打量一阵,“小祖宗,怎么说这也是旅店,上有蓬,下有床,哪里的猪住这么好的圈?”
童新狠盯他,“我受不了这地方,一刻也受不了了,我现在就要回家去。”说完真的下床穿鞋。元休介按住他,摇摇指头,“不行。”
童新几乎是恶狠狠地道:“你莫忘了,是我出钱雇你,你敢忤逆我?”
元休介先是被他狰狞的表情唬得一愣,之后回过神道:“不对啊,明明是你爷爷来托付的。”
童新顿住,两条腿重重一跺,“你真烦!我宁愿到楼下大堂坐一夜。”
元休介望着他背影怒气冲冲地出门,抄手在枕下一模,掏出剑来,急追上去。
下楼一看却不得了,这个小祖宗竟然叫了壶酒在独饮!元休介眉头一皱,老妈子性情就要发作,却忽地一想,这个祖宗喝多了倒下,也比醒着闹腾人强许多。于是强忍着心里的别扭,走到桌前落座。
童新斟了盅酒,凑近鼻底嗅嗅,浅抿小口,像是不大中意地搁下。对面元休介却是有点馋了,但身有任务,若是喝多了,恐怕误事。元休介是仔细自律的人,带着任事从不饮酒,就侧头忍着。可是看着对面的小孩子,却有种错觉,他有些不像个孩子,审慎的神态和咂模的模样,看来像是个成年的人,甚至,有种历尽岁月的感觉。
元休介对这个小祖宗一直来都抱着许多疑问,趁着这个时机,也可以弄清疑问,于是问:“小公子,你能否与我说说,你究竟的身份是什么?你祖父来请影守时,一句内情都没有交代,师哥将你转交给我时,也没有说什么,这实是不符合我们平日办事准则的。我们影守……”他说到此处,忽地转成小声,“我们影守,一向要详尽地了解守护之人的情形,连家里一干远亲都不能放过。可是这回,我却连你双亲都不知道。”
“双亲?”童新一顿,“我没有双亲。”
元休介怔住,“你这个孩子,哪会没有双亲?是与爹娘吵了架吧?”
童新摇头,“我的双亲已经过世许多年了。”
元休介恍然,“原来你十分年幼的时候就失了双亲了。那你的祖父定然十分疼爱你。”
“祖父?”童新又一怔,“我与他也不亲近。”
“你没个亲近的人?”元休介顿时心里像泡发了的馒头,变得柔软了,“怪不得你脾气古怪。”
童新翻着单眼皮的大眼瞪他,“谁脾气古怪?”
元休介去模他头顶,“我也是小小的时候没了爹娘,最能了解你心里的滋味。”
童新反感地撇头躲过,“少与我套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