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沙河接到郑队打来电话的时候,正准备进手术室。电话里郑队的声音听起来怪不自然的。他说:凶手被抓到了,你的怀疑被解除了。
刘沙河举着手机,好一会儿没有回答。
郑队说:喂。
刘沙河腿一软的像面条一样无力,慢慢地坐到椅子上,硬硬的椅面,硌的没有肉的生疼。
刘沙河咧咧嘴,忽然有一种精疲力竭的感觉。
郑队的手,放在头发上,向后脑勺模了下去。又冲着手机,说:喂,说话啊。刘沙河。
刘沙河张了张嘴,从心头涌起的全是苦涩的滋味。他说:你说错了,是我杀了蓝舞蝶。是我一手造就了一条通往死亡之路,送她去了天堂……
郑队没听明白,问:什么?
刘沙河没有回答,放下手机。其实,蓝舞蝶与刘沙河交往的最初,蓝舞蝶是真的爱上了这个男人。为了这个男人,她已经准备放弃一切复仇计划,一心只想嫁给刘沙河,做一个热衷于洗衣做饭的好女人。
可是,刘沙河不给她这个机会。
蓝舞蝶一定是绝望而死的。
刘沙河心里一阵难过,为死去的蓝舞蝶难过,也为活着的自己难过。
窗外,斑驳树影中,一个园艺工人正在往树木上打药,附在叶子背面的蝶卵,在农药的喷洒中,死亡。
这个夏天,医院大院里是注定不会有蝴蝶在飞了,所有蝴蝶的孩子都已经死去。
园艺工人戴着大口罩,也穿着一件白大褂。虫灾已经让好多树木枯亡了。美丽的蝴蝶在化蛹成蝶之前,是各种各样面目狰狞的毛毛虫,也是侵害树木的害虫。
一个小护士跑过去,关上窗户。阳光像一只只小小的舞鞋,落在透明的玻璃上,只有刘沙河一个人能看见它们旋转的舞姿。
这个午后,刘沙河轻轻地发出一声叹息,从硬面的椅子上站起来。一个骨癌女孩子被推入手术室,她雪白的脸上,有一双浸泡在泪水里的漆黑大眼睛。
冷寂的屋子里只有白素兰一个人,现在,只有她一个人了。
白素兰手里拿着一把梳子。还是那把从宫里流失到民间的紫檀木梳子,已经跟随这个女人有近三十年的岁月,早就价值连城了。
白素兰一下一下梳着头发。经过那么多岁月的坎坷,她的头发已经花白了,长长的披了一肩。
白素兰把头发在脑后挽了一个小小的髻,她老了,头发也少了。
白素兰看了看镜子里那张脸,露出的饱满额头上,布满了皱纹,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她不好看了。再怎么好看的一个女人,在老去的某一天,也会容颜发生彻底改变的。听见门响,她扭过脸来,眼神黯淡无神,旺盛的生命正在渐渐离她远去。
从门外走进来的蓝飞鸟小心翼翼叫了一声,说:妈。
白素兰有气无力地歪倒在棉被上,她已经连被子也懒得叠了。说:你抱的是什么?
蓝飞鸟走到白素兰跟前,歪头看了看,看看有没有一个合适的地方,她想把怀里抱的蓝舞蝶留在办公室里的物品放下。说:是蓝舞蝶放在报社里的一些私人东西。
白素兰的眼睛立刻闪烁明亮起来,木梳从她的手里掉下去,摔在地上,立刻就断成了两截,她看了一眼,一阵心疼。这把最后的一点念性的梳子,也失去了,就再也没什么了。白素兰的眼神里一阵哀伤。
蓝飞鸟也看着地上断成两截的梳子,心一惊,一股殷红的血水从那断裂的梳子里流出。蓝飞鸟摇摇头,心里分明知道自己是看花眼了,还是一阵害怕。
白素兰离着老远伸出双手,有点气恼地一把从蓝飞鸟的手里将纸箱夺过去,紧紧地抱在怀里,盯着蓝飞鸟。
蓝飞鸟也瞅着她,一丝忧伤,沿着她们的目光,跌入心里,掀起狂风暴雨般的一阵疼痛。
蓝飞鸟目光一闪,垂下眼帘,她心虚地躲开白素兰母狼一样的逼视。那眼神好像是她杀死了蓝舞蝶。
白素兰扬起胳膊,纸盒里几个装满蓝舞蝶照片的信封,掉在床铺上,几百张蓝舞蝶各种姿式的美丽靓影呈现在这位失去女儿的母亲面前,她的两只手像老鹰翅膀一样,从空中往下一扑,把照片紧紧地压在身子底下,发出一声嘶心裂肺的长嚎。
蓝飞鸟打了一个激灵,她听见白素兰从喉咙里喷出的声音,如泣如诉,所有失去子女的母亲,都是这样哀伤的哭嚎。
白素兰的心都碎了,她哭道:儿啊,儿啊,我的儿啊,你可疼死妈了,我的儿啊,没有了你,我可怎么活啊,啊,啊,还不如让我替你死了呢。儿啊,我的心肝宝贝啊……
白素兰拿着蓝舞蝶的照片,看一张,哭一嗓子,那些照片铺了整整一床,渐渐地,她停止了哭泣,手里攥着一张照片,愣愣地瞅着那张照片。
照片上是陶井和蓝舞蝶的合影。蓝飞鸟走过去,扶住白素兰。
白素兰脸色雪一样苍白,她抬起老泪纵横的脸,那张脸曾经像花一样好看,现在,上面已经布满了暗斑,两只眼睛被两团浮肿的肉皮包裹着,细成一条缝。她张张嘴,嘶哑的嗓子里,没说出一句话来。
这一天,白素兰只是哭泣,始终没和蓝飞鸟说一句话。
蓝飞鸟想,白素兰是在为自己的亲骨肉的死,伤心欲绝地哭泣。
蓝飞鸟和蓝舞蝶,她们俩人中只有一个人是白素兰最疼的女儿,那一定是蓝舞蝶。没有了蓝舞蝶,白素兰就再也没有女儿了。这个女人宁愿剩下的后半生孤苦伶仃,也不愿意再把蓝飞鸟当作自己的女儿。
白素兰是后悔当初因为领养了蓝飞鸟,忽略了精心抚养蓝舞蝶吧。
这是这间屋子里两个女人像心灵感应似同时意识到的,这种微妙的变化,让蓝飞鸟一阵伤感,从此之后,她知道她们不再有亲昵的关系,甚至老死不相往来。血脉这种东西真的是很奇怪,有血脉,就有亲情,没有血脉,一汪清水是无论如何也代替不了鲜红的血液的。
蓝飞鸟从楼梯走出门洞,一下子置身于耀眼的阳光里面,有些炫晕。
阴凉的树荫下,空荡荡地扔着几个小板凳。那些坐着小板凳的衰弱老人,每隔一段日子,就会有一个人在送葬的喇叭声中,随风而去。这些小板凳会被后来的老人,继续坐在下,在看似悠长的岁月里,慢慢地摇晃。无数的生命就是在这样不知不觉中,或是一点点消逝,或是某天的下午,像根枯木一样,倒伏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