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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的郭嘉也不过如此。”

不速之客到此的第一句话满含不屑,与他在曹操面前的和柔简直是千差万别。

杨修抬头看向闯到他屋子里的孔桂, 眼中不禁滑过一丝烦躁。这次从南边回来, 曹植随大军前往了邺城, 他则为了看望父亲杨彪,独自回到了许都, 也顺便将自己此次军中的事情一应详细禀报给了父亲。果不其然,父亲又骂了他一顿, 不仅是与过去一样骂他与虎谋皮,还因为他想要除掉郭嘉的想法大加斥责他自不量力。若是过去,他肯定会对父亲的话不屑一顾, 阳奉阴违, 可这一次, 不知怎得, 他第一次觉得其中或许, 真的有几分道理。

他曾经以为假手徐州的人来给郭嘉下毒,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留下证据,所以虽然失败了, 也并不能说明他技不如人。可按照近些日子在他回到许都后四处搜集到的情报, 他突然沮丧却又感到可怕的发现:如果郭嘉重视起来去与他计较那件事,证据真的很有可能会被找到。郭嘉后来对他说的那些话,不是恐吓, 而是的确在认认真真的告诉他,只要他想,他真的可以随时置自己于死地。

原本, 他以为再复杂的棋盘,他也可以一眼看破其中玄机,化繁为简,成为最后的赢家。而现如今他却意识到,棋盘远比他看到的要复杂的多,他之所以觉得简单,不过是因为一直都在管中窥豹。而郭嘉则站在一旁,嘲讽的看着他在这里自作聪明。

不,更可能的是,若非自己主动出击,郭嘉连看他自作聪明的兴趣恐怕都没有。

尽管他的自尊心让他完全不想承认这一点。

而现在,孔桂的出现,让自尊心深受打击的杨修更加烦躁。明知道郭嘉和自己是敌人却又不敢再对郭嘉下手的窝囊感已经够让他不爽的了,现在又来了个与郭嘉长的这么相似的人。而且真论起来,郭嘉尚且还是颍川人,无论家世高低至少还有些士族的恣意风流,而这孔桂虽然看上去华袍锦衣,好像与中原士人一样谦和温雅,翩翩君子。可名士之所以为名士,恰恰是因为任体自然,不必刻意矫揉造作,也自成风流。孔桂这般做派,只会让他觉得东施效颦。而在与孔桂交往密切,发现孔桂本性中的自命不凡之后,杨修更是无比厌恶此人。

凉州蛮夷!

杨修心底暗骂了句,却不得不起身相迎。无论如何,孔桂是支持曹植的,且极其得曹操喜爱器重的。在曹丕被封为五官中郎将和副丞相的当下,他必须利用一切可能的力量,为四公子扳回一局。

他语气平淡的问道:“怎么,你见到郭嘉了?”

孔桂走到杨修对面席上坐下,道:“当然是见过了。”接着,便将那日在丞相府中所见的情形一五一十告诉了杨修。

听完孔桂的讲述,杨修不禁蹙起了眉头:“你说郭嘉进言让丞相称王?还因此与丞相起了冲突?”

“嗯。”孔桂拿起案上的一块糕点扔到口中,嚼了几下嫌弃道,“怎么没什么味。”

中原的糕点以精致为主,哪像你们那种蛮夷之地的吃食。杨修心中更是厌烦,但还是得耐着性子:“你不觉得,这……有些蹊跷?”

“当然蹊跷,蹊跷极了!”孔桂道,“代汉自立这种事,郭嘉再蠢再急,也不可能当着我的面提出来,连丞相呵斥他也不肯住口。郭嘉那天的话,估计都是演给我看的。”

杨修点点头,还算这孔桂有点脑子。

“他们演这一出,无非是要通过我试探西凉对此事的态度。那日如果我稍微露出不赞同的神情,丞相恐怕就该呵斥我了。”孔桂又往嘴里扔了块糕点,话锋突然一转,“但既然是要试探我的态度,那就不可能全是演戏。他们那天的话,至少有一部分还是真的。”

杨修问道:“什么话?”

“这第一,丞相想要代汉自立肯定是真的。当初丞相不就是因为一没兵甲二没家世,才要靠扶持这个皇帝增加声望,忍着当个汉室忠臣的名号。现在天下都平定了,皇帝还有什么用?把皇帝赶下来是迟早的事。如果郭嘉私下与丞相说,丞相绝不可能是那种态度。”

杨修挑眉,示意人继续。

“第二,郭嘉说委屈,恐怕也不是假话。但不是替丞相委屈,是他自己委屈。”

杨修垂下眸,啜了一口茶,漫不经心随口接着话:“他有什么委屈的?”

“当初光武犹豫是否称帝时,耿纯上言道,天下士大夫捐亲戚,弃土壤,固望攀龙鳞,附凤翼,以成所志。郭嘉随曹操征战这么多年,进来废尽千辛万苦才堪堪坐上了两千石的官,他怎么能不委屈。可他又清楚,曹操之所以现在压着他的官职,是为了将来建国称帝之后便于提拔,所以心中不甘,又一直都不能说什么。在我看来,郭嘉虽说是在演戏,但劝曹操早些称帝的话,绝对是真情实意。”

“哦。那你知道了这些,又有……”

“所以我就将后面这段话,说给了丞相。”

杨修端着茶杯的手一颤,面上的漫不经心顿时一扫而空。他深深的望着孔桂,眸色渐渐沉了下去。

孔桂正说在兴头上,突然对上杨修的目光,微是一愣,打消了继续说下去的念头。他垂下双目,低头又为自己倒了一杯茶,等再抬头望向杨修时,神情竟与方才张扬的模样判若两人,面容上已然全是面对曹操时的和柔与恭顺,甚至他的声音,都和缓了下来他:“德祖为何这般看我?”

因为你不知死活。

这句话,杨修并没有说出口,可孔桂却好像已经听到了一样。似乎当孔桂将本性伪装起来之后,他察言观色的本领也会比平日高出许多。他抿了口茶,缓缓道:“我懂了,德祖是认为我偷鸡不成反蚀把米,对吧。”

杨修看到孔桂这瞬息间的变化,心中感到诡异无比。面上却冷哼一声,不愿在孔桂这种人面前丢了脸:“正是如此。若无丞相多年来的偏袒,你以为郭嘉毫无家世又屡屡树敌是怎么到现在还能安然无恙乃至高官厚禄的?当年下邳之事,丞相宁可背负骂名都还是救了他,就凭你一两句话,能有什么用。”

“德祖你自诩为聪明人,怎么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理不清了。”孔桂微挑起唇,带着几丝嘲讽,“丞相偏袒他,力排众议都要保他,这些你我都清楚。可你有没有想过,丞相为什么会那么在乎郭嘉?是因为郭嘉没有可以依靠的家族,又对丞相极为忠心。丞相是性情中人,当然会回护他。但倘若现在丞相突然发现,他力排众议万般回护的郭嘉,竟反而因此不知分寸,恃宠生娇。郭嘉所谓的忠心,实际上全都是为了自己的私利营造的谎言,你觉得,丞相还会留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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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一开始就错了。用外力逼迫,只会让丞相更怜悯郭嘉的处境。我们该做的,是让丞相自己起疑,接着我们再推波助澜,让怀疑的种子生根发芽。到时候,正如你所说,失去丞相庇护,郭嘉根本不足为惧。”

“哦。所以你说完,丞相如你所愿起疑了吗?”杨修仍不以为然。这孔桂说来说去,不还是些废话。如果凭他几句话就能挑拨曹操怀疑郭嘉,哪还轮的到他孔桂在这里班门弄斧。

“谈不上起疑,但作为引子,却是够了。”孔桂将杨修的不屑看在眼里,可面上没有丝毫被轻视的恼意,“你知道郭嘉这次提早回邺城所为何事吗?”

“修当然不知。”

“哦?”孔桂奇怪道,“四公子的信难道不是经德祖之手交给郭嘉的?德祖竟没有先拆开看一看?”

杨修被噎了一下,随即立刻道:“非君子所为,修怎会为之。”曹植的确送了一封信让他转交给郭嘉,而他也虽然好奇,却的确没有拆开。理由当然不是什么君子与否,而是那种带着封泥的信,提前拆开就会把封泥破坏。虽然他手下人可以将封泥再补好,但这点小伎俩放在郭嘉面前,不啻于掩耳盗铃。想着既然是曹植让他转交的信,过后如果察觉到不妥可以直接去询问曹植,他便直接交给了郭嘉。

“我知道了,德祖是被郭嘉吓破胆了。”见杨修陡然变了脸色,孔桂连忙又道,“我真没别的意思,只是想和德祖确认一下邺城的事……罢了,反正你我目的相同,都是助四公子登上大位。若是德祖怕了,接下来的事就由我去办。”

“接下来的事?”杨修疑道。刚才孔桂说那些话不过是埋下种子,那为了让怀疑的种子生根发芽,孔桂……又打算干什么?

“这……”孔桂脸上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若是德祖与我一同谋划,我当然会倾囊相告。但德祖现在这样……我实是怕告诉了你,你转头就告诉了郭嘉。那四公子的大业,可要全毁了。”

杨修虽然极为瞧不起孔桂,但绝不是会被愤怒冲昏头脑的人。实际上,孔桂提到曹植的信时,杨修已经渐渐冷静下来。曹植是暗中遣人将信送给他的,那时侯孔桂甚至都还没有和钟繇到达许都,他又是如何知道这件事的?

还有刚才,孔桂句句谈及四公子的大业,话里话外又说他被郭嘉吓破了胆,显然是在激他。可如果孔桂所作所为,真的是为了扶曹植上位而有从龙之功,对于他这个曹植身边最重要的心月复,孔桂居然不想办法把他挤掉,还要费尽心思激自己去办这件事。难道这孔桂不怕他抢功吗?

“叔林,”杨修冷不丁开口,“你与我,都是在为四公子办事,是吗?”

孔桂眸光闪了一下,点点头:“自然。”

得到孔桂的回答,杨修舒然笑道:“既然如此,接下来的事,你去做或者修去做,只要能为四公子好,又有什么分别呢?你不愿告诉修,修就不问了。祝你马到成功。”

这回换成孔桂愣住了。他本以为以杨修的恃才傲物,目中无人,被他激上几句,一定会答应下来。杨修是杨家的独子,曹操轻易不会取他性命,所以很多露头的事,由杨修去做最为稳妥。就算将来曹操回过神来察觉到不对,怪罪也只会怪罪到杨修头上,若是能因此杀了杨修,那就更好了。可惜,他似乎小瞧了这位杨公子,杨修显然是已经察觉到了什么,打定主意不来当这挡箭牌了。

许都果然比他预想的还要复杂,任何一个人一件事都容不得他大意。

不过,杨德祖,你真的以为这样就能置身其外吗?

片刻之后,孔桂已经整理好情绪:“那,德祖可否帮我一个小忙?”

“叔林尽管说。”杨修微笑道,“但你也知道,我官职并不高,有些忙,我想帮也是力不从心。”

“我来许都之前,德祖信中曾与我查到了一些有关蟏蛸的情报。不知,德祖可否将那些证据交给我?”

杨修已然有了戒心,哪里会答应:“叔林所指的是……哦那件事啊。那无非是修随意的一些猜测,很多消息修后来发现都是下人杜撰的,当不得真,更别提什么证据不证据的了……修才疏学浅,实在帮不到叔林了。”

“德祖何必自谦。除了德祖,我相信天底下再无人能凭那样的几条情报,就能参透恐其中玄机……这样,德祖当时的那封信,我不巧已经找不到了。不知德祖可否为我将此信中所说的内容,再详细的写一遍?”

杨修本想再出言推月兑,脑海中突然灵光一现,话锋一转,应了下来:“当然可以。修现在便写。”

一刻钟之后,杨修将写满字的竹简交给孔桂。孔桂细细看了几段,事情的确写的丝丝入扣,字迹则极为普通,任谁都无法仅凭这张书简将此与杨修扯上关系。

足够了。

将竹简小心收入袖中,孔桂心知今日再说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突破,便无心再和杨修在这里虚以委蛇,起身告辞。

“德祖,”走到门槛前时,孔桂似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头望向杨修,“五日之后,丞相会率军回邺城。那时你是否会同行?”

杨修淡淡的笑着,只道:“修偶感风寒,五日之后怕是无法随丞相与叔林一道而行了。”说完,他还真的低头咳嗽了几声,端起饮了一口已经凉透了的茶。

端茶送客。

孔桂心中暗暗冷笑一声,转身离开。

“阿竹!阿竹!”

被唤作“阿竹”的人是杨修的近仆,一直在门外候着,听到杨修唤他,才碎步跑到屋中,听候杨修差遣。

“告诉他们不必收拾东西了,我们再在许都呆段时间。”

“诶?”阿竹愣道,“可前几天少爷不还让我们早些收拾东西,与丞相一起前往邺城吗?”

“那是前几天。现在嘛……修可不想去趟邺城那趟浑水。”

当初他在给孔桂的信中写的,和今日在那简上写的,都是他暗中查到的情报,以及他通过这些情报,推断出的一个让他感到诧异却不得不相信的秘密。在得知这个秘密后,他马上令手下人停止了行动,然已经查到的部分,已经让他感到后背发凉。蟏蛸遍布天下在这些年早已不是秘密,但能深入到这个地步,实是太匪夷所思。蟏蛸在郭嘉手中经营这么多年,其力量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恐怕……也超出了曹操的想象。

若按常理,这件事一旦捅出去让曹操知晓,郭嘉莫说官职了,连性命估计都难保。曹操就算再偏袒郭嘉,正如孔桂所说,也不会容忍一个欺瞒他背叛他的人。可杨修的本能却又让他觉得,这件事情不会如此简单。最奇怪的就是,倘若郭嘉真的有这能耐在曹操的眼皮子底下暗中培养出这么大的势力,那他的人怎么可能会那么轻易就查到这些情报。就算是因缘巧合,未免……也太巧了。

利用这些情报去扳倒郭嘉?杨修扪心自问,自己的确没有那么大的胆子。但若是将这些好不容易查到的情报束之高阁,他又觉得不甘心。本来,他还在犹豫如何处理这件事,正好来了这样一个不知死活的人,他果断将这块烫手的山芋丢给了孔桂。无论最后是孔桂真借此扳倒了郭嘉,还是郭嘉提前一步除掉孔桂,亦或者这本来就是一个局……什么样的结果,只要不烧到自己,他都十分乐见其成。

“那少爷……”阿竹见杨修露出一抹古怪的笑容,心中疑惑,却还是不得不小心翼翼的道,“四公子那边,是否要再去一封信。”

经仆人这一提醒,杨修才猛地想起来,他可以躲在许都,可曹植却无处可避。孔桂死不足惜,但万万不可牵扯到子建。

“父亲近日来信了吗?”

阿竹点点头,心中却更加诧异。自老爷见少爷不听他的话,气的离家远游以来,来信内容大多都还是劝少爷要小心谨慎,远离是非,少爷看了几次就再没了兴趣,连回信也不写,还告诉他们若无大事信也不必呈给他了。近日老爷的确又来了信,信中内容仍是老调重弹,他本来都没打算交给少爷。可现在,少爷却反常的主动问了起来。

“是的。”阿竹不敢多问,毕恭毕敬如实回答道,“信中……老爷希望少爷前往朝歌的宅子一同修书,不知少爷……”

“修书好啊。”杨修笑道,“追三代遗风,继先贤之志,这是名流千古的大事,修怎有不去之礼。马上帮我写封信,告诉父亲我明日就启程前往朝歌。”

朝歌离邺城不过半日的路程,少爷既然要去朝歌,那为何不等几日后和丞相一同前往邺城?跟着军队一起走,不是更安全方便吗?而且少爷之前一直都说修书是腐儒庸人之述,向来是不屑一顾的啊。

阿竹满月复疑惑,却一个都不能问出口,只觉得今日的少爷哪里都透着古怪。他只能不断的暗自告诉自己,少爷那么聪明一定自有打算,自己只需要乖乖去办事就行了。

杨修等仆人退下后,眸中笑意更甚。经孔桂方才一激,他反倒想明白了。他之前实在是太傻了,什么事情都争着亲自去做,结果不仅会弄脏自己的手,万一出了差错,还会偷鸡不成反蚀把米。其实,他根本没有必要走到幕前。像现在这样旁观在局外,才更能掌握主动权,最后坐收渔翁之利。

“鸣鹤在阴,藉用白茅……看来父亲那些老调重弹,到也有些道理。”

他暗自嘟囔着,从案上拿起一块糕点放入口中。

是做的没什么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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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隅中,日光正盛,照耀着邺城巍峨的城墙。城楼上士兵矛尖锋利,寒光凛然,杀气腾腾,城下却是一派车水马龙,走街串巷的商贩的叫卖声,孩童的笑声,到处都充斥着热热闹闹的俗世烟火。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沿着官道,徐徐驶到城门前,门口的士兵正要上前索要入城的关碟,一旁玉冠锦衣的公子却已先一步迎了上去,对着马车躬身作揖:

“先生一路辛苦了,丕实在是……感激不已。”

士兵们皆是一愣,随即传来悉悉索索的小声交谈的声音。他们都认得这锦衣的公子是曹丞相的长子,也是邺城现在的主事之人。可这样尊贵的人,却向坐着这样一辆简陋的马车中的人屈尊降贵的作揖行礼。他们不禁纷纷猜测,车中坐的究竟是何人。

就在他们还没猜出个所以然时,一柄折扇将帘子挑开,露出车中人如秋水般清澈的眸子:

“公子明知道嘉最烦这些东西,何必还做这些虚礼。”他的声音温缓带着笑意,寥寥几字却似能抚平所有的不安,“基本情况阿雾已经在信中告诉嘉了。四日之后,主公会回到邺城,换言之,我们从现在起,还有三天的时间把这件事处理干净。”

“那先生可已有……”

见城门口人渐渐多了起来,他摇摇头止住了曹丕的话,唤人上车。

“嘉不会让公子失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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