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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五章 教学查房

一个已被死神预定的灵魂,暂时地被允许继续停留在身体里,身体躺在诊所的床板上。

被褥是皱的,前一位躺在这里的人离去前没有收拾过它,扭起来的布褶印在背后有些难受,那些深长的褶痕下似乎藏纳着疫气和未洗净的澹铁锈色点,但比硬板好多了。

他想稍浮起身把毯子扯平,但一阵剧烈咳嗽打断了动作,胸腔传来某种像伤口被迫伸展般的疼痛,手攥紧最近能抓到东西拉扯,把毯子扯得更皱。

有比唾液更黏重东西随着咳嗽喷出,手下意识地去擦,察觉到熟悉的湿润稠腻,掌心多出了一抹显眼的红色,催化燥热感与焦虑的蒸腾。

偶尔有端着瓶罐的影子从白色帷幕后走过,激起一点本能的希望,但又很快冷却。

事到如今,对草药汤剂的期待已经在病情的屡次恶化后消磨殆尽,医师也已明言好转可能不大,与其说是治疗,不如形容为求生本能更合适些,愿意相信自己还能挣扎一下。

肺腑的不适感中既无法睡去也没法保持清醒,只是闭上眼试着忽视隔壁此起彼伏的相似咳嗽,使意识暂时地离现实远些。

但这反倒让听觉更敏锐了,咳嗽声中压抑的像某种深浅不一铿锵的脚步,在室内帷幕间徘回,时不时高亢急促的是它停下叩响门扉,催促召唤,每次作响都引起惊吓。

而这声音中,一串踏在实地上的脚步从木制楼梯走下,接近这边。听方向是朝这边来的。

白帷被掀开一角,不是往常送药的学徒,也不是只在接诊和下定论时见过的戴维医生,而是一名从未见过的高大陌生人,自然地走到床边站住。

一套与戴维相似但更新的黑袍、蒙面布罩后显年轻的眉目,以及茂密靠前的发际线,凭空拉低了几分可信度。

不过他很快就知道了印象分未必要用外观体现。

在年轻高大医生身后,一名穿着红线滚边黑袍中年医生跟着钻进来,自动在旁边半个身位后站定,两手相握放在身前。

唯一认识的戴维医师走在最后,帮双手端着器械盘的随从拉开帷幕,跟到了那位黑袍形制特殊的中年医师后面,主动地边缘化减少存在感。

几个助手、学徒默默地小步跟进,占据床位位置。小小的隔间一下塞进了近十人,把病床围得满满当当,一双够不到肩膀高度的眼睛藏在人群外,试图看清内圈。

“你好,我是敦灵大学医学院的外科讲师,维伦,这位是里弗斯大学的克拉夫特教授。”红边黑袍的医生站出来,抛出包含数个没怎么听过名词、大概是很有来头的介绍。

“这次来是为了为结核病人提供一种更新、更有效的治疗,尤其对咯血很有效。”

“啊?”床上的病人愣了一会,看样子是没怎么听懂,还在考虑着是不是应该坐起来。

戴维探头翻译道,“这两位是我的老师,专门来治你身上白瘟疫的。”

“愿天父保佑你们。”

“这指的并不是完全治愈,只是或许能减慢疾病进程,减轻症状。”克拉夫特按住要坐起来的病人,把床单拉平,“在这之前,我们还得了解一下你的病情是否适合开展治疗。”

环视四周,直觉告诉他这里少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戴维医生?”

“我在这,有什么可为您代劳的吗?”诊所医生觉得接下来应该是简单询问病人后开始治疗了,自己只需要在旁边安静地学习,抓住掉到头上的学习机会。

“来,汇报一下病史。”

对味了,克拉夫特终于找到了正确的打开方式。维伦讲师让开位置,把三分惊吓、七分意外、还有九十分茫然的戴维暴露出来。

本来集中在克拉夫特身上的视线,包括病人在内的,都整齐地转移到了诊所正主身上,给予其久违的既视感,回到了不甚美好的学生时代。

“病人是因为‘咳嗽、咯血’来就诊,用了”隔着一层布,戴维用鼻子深吸一口气,捕捉学徒手里罐子飘出的草药味,“和现在一样用的是接骨木莓水煎剂,考虑病人存在食欲不振、偶有月复痛,添加了龙芽草增进食欲,莳萝缓解肠绞痛和健脾开胃。”

戴维感觉有冷汗顺着背后划过,有种大课上被认识的老师精准点出的错觉,今天在场的不是同学,什么都答不上对社会地位的损伤可比课上高多了。

他看向克拉夫特,在对方的反应中寻找对这个回答态度,发现后者也在看自己。那眼神分明说的是“继续说啊,怎么停了?”

我该说什么?刚止住的冷汗又开始往外冒,在他的认知中,该说的已经说得差不多了,大家都知道这个是结核病人,但看意思是远远没完。

不过教授显然是个善解人意的人,迅速察觉到了他的困难,决定给一点提示:“病人是什么时候、接触了什么开始咳嗽的?咳得剧烈吗?是否有昼夜差别?干咳还是有痰、痰中是否带血?这么长的时间有没有加重或者缓解?咯血又是什么时候开始,有没有胸痛”

戴维求助地看向维伦,而维伦理所当然地用眼神反问——我外科的你问我?

现场氛围不太妙,好在病人是有自主意识的,双方也不存在交流障碍。

“医生,我去年冬天就有过一点咳嗽,自己喝了点那什么花茶,几天就好了。后来又有咳嗽,是今年春天的,越来越多。”病人撑着身体从床上坐起,又引起了一阵咳嗽,能看到手上和衣前襟干涸与新鲜参半的新旧殷红。

他努力地捂嘴把咳嗽堵回去,生怕医生转身就走似的抓紧说道,“天气开始变热那会,发现痰里有血、平时总感觉使不上力才来看的。”

“好好,我知道了。”克拉夫特从盘里扯来一块吸水麻布递给他,“这些具体的时间,比如是几月份有印象吗?尤其是本次咳嗽、咯血什么时候开始的?”

“记不清了,这有关系吗?”

“没事,你先躺下缓一缓吧,让我看看。”从这种角度看来,当今病史普遍欠完善不是没道理的,在时间观模湖不清、病人本人也没啥健康意识的现况下,流动病人的信息收集绝对是一团糟。

克拉夫特解开患者衣服,与一直维持着足量营养供给且本身体质极佳的公爵不同,消瘦症状在上体现得十分明显,在胸腔鼓起时可以见到皮肤下隐约的肋骨。

几乎不需要寻找骨性标志,单凭视觉就能直观地看清位置。

“来,库普,把东西放边上,来按按。”克拉夫特叫来库普,抓着他的手按在病人胸口正中的部位,“这是什么骨头?”

“胸骨。”

“很好,现在你模的这个部位是什么感觉。”

“呃好像不平,有点凸起?”库普不确定地答道。

“对,这就是胸骨角,两边齐平第二对肋骨,我们可以靠这个往上下计数肋骨。”

按着库普的手,引导向两侧触模找准肋骨位置,克拉夫特感到有这样的念头在生成。自己本该有更简便的方式,无需靠着这些条框规则分辨。

在诊断学内检索一番后,逻辑否决了刚生成的念头,这确实已经是相当便捷的方式了,要更快除非靠直接看到,可并不是所有病人都这么消瘦。

但直觉仍提示着自己不该困于低效方式,并引导着意识顺从本能使用那种方式,跳过繁琐的视触叩听,以绝对准确的视角为病人做出诊断。

克拉夫特思索片刻,抓住了念头的来源,那是精神感官的日常蠢动,如口腔在见到美食时条件反射地分泌唾液。

他拒绝自己的一部分提出的建议。这当然不是不负责。当下所需要的是一种能被任何受过系统教育的人完成、简单易行的方式,而不是一个人肉CT机靠难以复现的非常理能力作弊。

如果作为始行者,无法以一个普通人的条件完成全套操作、却要去推行治疗方式,那才是真正的不负责任。

遏制住精神感官,照正常顺序触诊胸膜摩擦感、排除胸膜黏连禁忌症,克拉夫特依次扣过肋间定位空洞,接着从库普端来的托盘上取下一个圆筒状物,两侧用薄蒙皮紧密封死,看起来就像个拉长版的小鼓。

这也是维斯特敏工匠的作品之一,最原始版本听诊器,或称作“听筒”更合适一些。

一端放在需要听诊部位,用耳朵贴上另一端,好处在于可以省掉把头贴到病人胸口倾听的不便。它还是不太方便,需要弯腰躬身、扭着脖子调整位置。

克拉夫特小心地定位挪动听筒,怀念着阔别已久的影像科,与叩及的空洞位置对应,分辨空洞过气的呼啸音,再三确认后双手固定着听筒,把耳端让出。

“都过来听听,有空洞的结核病人肺里声音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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