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內寂靜。
藥農們怔立在原地, 幾乎忘了動,牢牢盯著眼前的雲少將軍。
「雲麾將軍,雲瑯。」
白源含笑道︰「老哥哥,你們等的是不是他?」
中年藥農听見他說話, 倏地回神, 對著雲瑯一頭朝地上拜下去。
雲瑯上前一步, 將他扶住︰「魏叔叔。」
中年藥農抬起頭,幾乎不敢置信︰「小將軍……還記得我?」
「記得。」雲瑯道, 「朔州移民一萬七千九百人,流民三千。戰火肆虐流離失散, 山中藥農二百九十四,拒遷中原,死守朔州城。」
「兩百九十六了!」
一旁的藥農忍不住, 咧嘴笑道︰「添了兩個大胖小子!羊女乃養的, 沉得壓手!」
雲瑯將那魏姓的中年藥農扶起來,一同進了軍帳, 聞言目光一亮︰「入籍了沒有?」
「還沒有。」
那藥農模了下腦袋, 訕訕一笑︰「娃不該一輩子采藥。我們盤算, 等年歲再長些, 就叫他們募兵入軍籍,跟著朔方軍打仗,也掙回來些軍功,光宗耀祖……」
「那可該快些。」白源笑道, 「再過幾年, 怕是沒得仗打了。」
藥農叫他提醒,才想起這般要緊的一回事,跌足愕然︰「可不是?!不成不成……」
「不成什麼?將來不打仗了, 不要屯兵駐軍?駐軍不要糧食?」
一旁有人大笑︰「就入農籍,好好侍弄地,種莊稼!」
「正該如此!」又有人恨聲道,「好好的耕地,咱們當命護著,叫那些狼崽子佔去,都糟蹋成什麼樣子了?我上次偷著回去,見他們將田埂全挖毀了,恨不得抄了刀去拼命……」
祖祖輩輩開墾侍弄、命|根子一樣的良田,叫人佔去也就罷了,竟還毀了田埂地基,破了土地肥效。
長出齊腰高的荒草叫羊群啃食,羊翻草根,土塊掘起來,被雨水沖刷進河道。再過幾年,這些土地都會變成只能長矮草的沙子,同看不見邊的荒漠戈壁徹底連在一處。
比起背井離鄉,親眼看著精心侍弄的土地被這般糟蹋,還要更叫人難捱得多。
有人忍不住,剛抬手去抹臉,就被年長藥農回頭呵斥︰「哭什麼?不準哭!」
「小將軍都回來了,還哭什麼!」
年長藥農沉聲道︰「把那不爭氣的東西擦干了,跟著小將軍打仗,跟著小將軍把家搶回來!把地搶回來!」
那挨訓的人不僅不氣,反倒用力抹干淨眼淚,狠狠挺直了腰桿。
「小將軍只說,要我們做什麼。」
年長藥農握住雲瑯手臂︰「大山里面,就沒有我們不認識的路,沒有我們上不去的地方。就連那雁門關連著的黑石溝、白草口,我們也悄悄上去過……」
白源同景諫對視一眼,目光不由亮了起來。
「好。」雲瑯點了點頭,同他一起坐下,「方才听幾位前輩說,能悄悄混進朔州城?」
「能!那些狼崽子根本不會守城,往年來去自如呢。近些時候這朔州城里來了個老書生,幫那些金人整頓了防務,才不好進些了。」
方才說過進城那人點了點頭,接過話來︰「可也能進去,只是費些功夫。」
「老書生?」
雲瑯心中微動︰「可知道是什麼人麼?」
「不知道,只听說是什麼京里頭的大官,叫人家趕出來了。」
那人仔細想了想︰「對了!他還要在朔州城開學堂,叫——叫試什麼堂的……說是一分錢不要也能教女圭女圭們讀書。誰听他的?給金人當狗,這般軟骨頭,能教出什麼名堂來……」
雲瑯抬頭,迎上蕭朔投過來的視線。
……試霜堂。
襄王謀反事敗,倉皇逃出京城。大理寺卿與三司使落在了皇上手里,京中如今仍在鐵腕清肅襄王一黨余孽,多少官吏連根拔除,唯獨跑了一個集賢殿大學士楊顯佑。
替襄王一派招攬羽翼,將開封尹迫得屈心抑志,叫商恪滾了釘板,將雲瑯扔進了大理寺地牢,斷骨去爪為襄王所用的楊顯佑。
「楊閣老。」雲瑯啞然,「原來在這兒。」
「在這里比在京城容易對付。」
蕭朔道︰「他長于廟堂之爭。若論征戰之事,只能比金人稍強些,替襄王來看著朔州城,勉強不出錯罷了。」
雲瑯點了點頭︰「襄王如今手中可用的人不多,朝堂不可謀,自然該人盡其用。」
「用得好。」蕭朔頷首,「一並了結,免去京中心月復之患。」
雲瑯听出他話音,好奇笑道︰「先鋒官想去?」
蕭朔抬眸,不閃不避,迎上雲瑯視線。
雲瑯心底跟著微微一動,眼底笑意漸漸凝成光影,握住蕭朔扶在臂間的手。
蕭小王爺……睚眥必報。
楊顯佑在大理寺地牢,指使著大理寺卿先水牢後死囚,險些要了雲瑯的命。蕭朔將此事裝在心里,分明一日也不曾忘。
「……好。」
雲瑯叫他的目光燙得心底滾熱,笑了笑,點頭道︰「你帶人去朔州。」
「如今朔州城中,剩的鐵浮屠絕不會太多。」
白源低聲補道︰「金人一共有四支鐵浮屠,兩支都困在了應城,這兩支的兵力,早就已超過了朔州原本駐軍。」
「鐵浮屠至多剩下八百。」
雲瑯心中有數︰「剩下的都是拐子馬。拐子馬裝配輕巧,騎術高絕,與重甲的鐵浮屠配合,專滅草原騎兵……不必在朔州城里解決。」
「龐謝如今還沒露面,不會只是因為路上耽擱了。」
雲瑯道︰「如今的局面,襄王一派想來也已知道,他們等不來襄陽府的私兵了……唯一的出路,便是再去找金人派鐵浮屠來救。」
景諫皺眉︰「打成這樣,金人還會再派鐵浮屠?」
「不派怎麼辦?城里還圍著兩撥呢。」
白源搖搖頭︰「如今金人一樣騎虎難下……剩下的鐵浮屠里,有一支是守王帳的,絕不能動。龐謝若要借兵,只能借另一支。」
雲瑯不置可否,稍一沉吟,又轉向那個年長的藥農︰「葛伯伯,您說雁門關能上去?」
「能,雁門關以前叫鐵裹門,那原本不是個天然關隘,就是純靠人鑿開了勾注塞的石頭。」
年長藥農點了點頭︰「雁門十八隘,最北面的白草口走的人最多,是條古道。白草口往東有段古長城根,叫草淹了看不出,我們私下里管它叫猴嶺。」
「猴嶺那條路可險得很。」
一旁的藥農道︰「那長城已殘破得不行了,下頭還有深溝,一不小心滾進去,能一頭滾到雁門關底下。」
「老哥哥,那不是深溝,是壕塹。」
白源猜出了雲瑯用意,目光不由亮起來,笑著解釋︰「是以前打仗時用來屯兵的,進可沖鋒襲殺,退可埋伏誘敵,最是有用。」
「屯兵?」藥農听不大懂,只明白了這一個詞,「要我們帶朔方軍上去藏著?」
白源點點頭︰「能行嗎?」
「自然能行!」藥農拍著胸口,「那里面若要藏人,能藏得可多!馬都能進去!」
「只是山路實在難行,且與別處不同,易下難上。尋常馬匹只怕連鐵裹門也不敢上,須得是在山里跑慣了的馬。」
中年藥農道︰「不知朔方軍的弟兄們上不上得去。」
「上得去,我們正巧有在山里跑慣了的馬,來了一半,剩的一半還在勾注山背後沒送出來。」
白源大笑道︰「如今看來,竟像是天意一般了!幸虧當年京中要給少將軍議親……」
「……」雲瑯咳了一聲,及時開口︰「白叔叔,同岳帥知會一聲,輕騎兵帶干糧清水,三更動身。」
「好!」白源點了頭,起身道,「少將軍可還有吩咐?」
「老規矩,人餃草馬餃枚,冷餅清水,不可帶酒,不可帶羊肉。」
雲瑯道︰「刀不帶鞘,以棉絮包裹,弓|弩摘弦,箭羽在上。」
白源利落應聲,出營去找岳渠安排下令。
雲瑯又同幾位藥農問清了些具體事宜,讓景諫將人帶下去好生休整準備,只等天黑透便動身啟程。
帳中空蕩下來,蕭朔走到雲瑯身旁,將他手腕擱在桌上,慢慢按過幾處穴位。
「叫你敷一敷,比之前好多了。」
雲瑯笑了笑︰「賭不賭?明日要下雨……這場雨還不會小,只怕能淋傻了鐵浮屠。」
「不賭。」蕭朔取出藥酒,在掌心倒出些許,覆著他腕骨慢慢揉開,「此事我寧願你猜得不準。」
「如今來看,準些的好。」
雲瑯道︰「你入朔州,幾時能將拐子馬引出來?」
蕭朔看了一眼他額間薄汗,不動聲色,抬手拭了︰「幾時出城,你最方便?」
「模黑上山,加上轉運馬匹,少說要一整夜。」
雲瑯看向蕭朔︰「再給我半天時間,能保證徹底穩妥。」
「明天日暮前,朔州城內的金兵會冒險出城,營救應城內的鐵浮屠。」
蕭朔點了下頭︰「龐謝若帶來了第三支鐵浮屠,見戰火起,定然心焦,過雁門關時不會來得及再仔細查探。」
「鐵浮屠交給我。」
雲瑯眼底浮起笑意︰「你猜……應城里的鐵浮屠,會急著救你我哪一頭?」
「救你手中鐵浮屠。」
蕭朔道︰「你已準備亮流雲旗了,金人不曾與雲騎交手過,可草原上沒人不認得你的旗。」
叫小王爺猜謎,向來沒有半點趣味可言。雲瑯一陣啞然,攥了攥手腕,點點頭︰「既然如此,就有勞岳伯伯帶人守在朔州城南門外,剿殺城中出來的鐵浮屠了。」
岳渠剛帶人走到帳子口,腳下一頓,氣急敗壞︰「你就不能等我進來再說一次?!」
雲瑯咳了一聲,壓壓嘴角笑意︰「我自然可以……岳伯伯成家了嗎?」
岳渠︰「……」
「我听聞岳伯伯為守朔方軍,不能留半分把柄給樞密院拿捏。」
雲瑯︰「故而至今……仍是孤身光桿。」
岳渠抬手擼袖子,被幾個將軍抱腰攔住,低聲勸︰「岳帥,岳帥……」
「而此時小王爺正在燈燭之下,抱著我,替我揉手。」
雲瑯很是不好意思︰「我怕岳伯伯見了,觸景生情,心中黯然……」
岳渠叫他氣得暴跳如雷,哇呀呀灌了兩口酒,帶人布防南門去了。
雲瑯微松口氣,自己拭了額間又逼出來的一層冷汗,飛快掀了帳簾,叫藥氣散去。
他不想叫這些長輩再替自己擔心,將玉露丹與沉光一並收好,正要去拿桌上雪弓,手臂已被蕭朔重新握住。
腕骨貼合著掌紋,細細摩挲,拂去了盤踞不去的酸澀治痛。
蕭朔將袖箭摘下,替他扣合戴牢,將燈燭拿過來。
雲瑯愣了愣,沒繃住一樂︰「這也照做啊?若來日我說——」
蕭朔低頭,將雲瑯的掌心翻過來,落了個吻。
雲瑯心頭不爭氣地跟著一跳,話頭輕滯。
「來日你說,你我泛舟湖上,縱馬山巔。」
蕭朔道︰「今日之戰,若當真如計劃一般,該是定鼎之戰,無限凶險機遇盡在其中。你既並非孤身光桿,也該分我一劑沉光。」
雲瑯攥了手中能激發人體力的虎狼之藥,手臂微繃了下,靜了片刻,將一個玉瓶遞過去。
「不是這個。」蕭朔道,「你不必再動給我玉露丹護心脈,自己留兩劑沉光的主意。」
雲瑯一陣頭疼︰「你這人怎麼——」
蕭朔半跪下來,迎上他視線。
雲瑯怔住。
軍中的禮儀,小王爺是不必守的。可此時蕭朔神色卻極平靜,如同任何一個最尋常的仗前先鋒,單膝點在他面前,仍牢牢扣著他那一只手。
他的先鋒官,他的同歸人。
雲瑯立了良久,忽而釋然一笑,將一劑沉光分過去,伸手拉了蕭朔起身︰「有些苦,吃了記得含塊糖。」
蕭朔眼底光海一掀,將他的手連同沉光一並握牢,將雲瑯攬著肩背,貼在胸前。
「到時酣戰,未必顧得上你。」
雲瑯笑道︰「千萬小心,我若沒力氣了,還要回來找你抱我下馬……」
蕭朔輕聲道︰「不必顧我。」
雲瑯停住話頭,眼里露出溫溫好奇。
「少將軍只管放開酣戰,戰得痛快力竭,松手便是。」
蕭朔吻上他的眉睫︰「你韁轡至處,三丈之內,有我奉陪。」
作者有話要說︰ 愛大家!
發晚了,抽紅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