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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2、第一百四十二章

帳內寂靜。

藥農們怔立在原地, 幾乎忘了動,牢牢盯著眼前的雲少將軍。

「雲麾將軍,雲瑯。」

白源含笑道︰「老哥哥,你們等的是不是他?」

中年藥農听見他說話, 倏地回神, 對著雲瑯一頭朝地上拜下去。

雲瑯上前一步, 將他扶住︰「魏叔叔。」

中年藥農抬起頭,幾乎不敢置信︰「小將軍……還記得我?」

「記得。」雲瑯道, 「朔州移民一萬七千九百人,流民三千。戰火肆虐流離失散, 山中藥農二百九十四,拒遷中原,死守朔州城。」

「兩百九十六了!」

一旁的藥農忍不住, 咧嘴笑道︰「添了兩個大胖小子!羊女乃養的, 沉得壓手!」

雲瑯將那魏姓的中年藥農扶起來,一同進了軍帳, 聞言目光一亮︰「入籍了沒有?」

「還沒有。」

那藥農模了下腦袋, 訕訕一笑︰「娃不該一輩子采藥。我們盤算, 等年歲再長些, 就叫他們募兵入軍籍,跟著朔方軍打仗,也掙回來些軍功,光宗耀祖……」

「那可該快些。」白源笑道, 「再過幾年, 怕是沒得仗打了。」

藥農叫他提醒,才想起這般要緊的一回事,跌足愕然︰「可不是?!不成不成……」

「不成什麼?將來不打仗了, 不要屯兵駐軍?駐軍不要糧食?」

一旁有人大笑︰「就入農籍,好好侍弄地,種莊稼!」

「正該如此!」又有人恨聲道,「好好的耕地,咱們當命護著,叫那些狼崽子佔去,都糟蹋成什麼樣子了?我上次偷著回去,見他們將田埂全挖毀了,恨不得抄了刀去拼命……」

祖祖輩輩開墾侍弄、命|根子一樣的良田,叫人佔去也就罷了,竟還毀了田埂地基,破了土地肥效。

長出齊腰高的荒草叫羊群啃食,羊翻草根,土塊掘起來,被雨水沖刷進河道。再過幾年,這些土地都會變成只能長矮草的沙子,同看不見邊的荒漠戈壁徹底連在一處。

比起背井離鄉,親眼看著精心侍弄的土地被這般糟蹋,還要更叫人難捱得多。

有人忍不住,剛抬手去抹臉,就被年長藥農回頭呵斥︰「哭什麼?不準哭!」

「小將軍都回來了,還哭什麼!」

年長藥農沉聲道︰「把那不爭氣的東西擦干了,跟著小將軍打仗,跟著小將軍把家搶回來!把地搶回來!」

那挨訓的人不僅不氣,反倒用力抹干淨眼淚,狠狠挺直了腰桿。

「小將軍只說,要我們做什麼。」

年長藥農握住雲瑯手臂︰「大山里面,就沒有我們不認識的路,沒有我們上不去的地方。就連那雁門關連著的黑石溝、白草口,我們也悄悄上去過……」

白源同景諫對視一眼,目光不由亮了起來。

「好。」雲瑯點了點頭,同他一起坐下,「方才听幾位前輩說,能悄悄混進朔州城?」

「能!那些狼崽子根本不會守城,往年來去自如呢。近些時候這朔州城里來了個老書生,幫那些金人整頓了防務,才不好進些了。」

方才說過進城那人點了點頭,接過話來︰「可也能進去,只是費些功夫。」

「老書生?」

雲瑯心中微動︰「可知道是什麼人麼?」

「不知道,只听說是什麼京里頭的大官,叫人家趕出來了。」

那人仔細想了想︰「對了!他還要在朔州城開學堂,叫——叫試什麼堂的……說是一分錢不要也能教女圭女圭們讀書。誰听他的?給金人當狗,這般軟骨頭,能教出什麼名堂來……」

雲瑯抬頭,迎上蕭朔投過來的視線。

……試霜堂。

襄王謀反事敗,倉皇逃出京城。大理寺卿與三司使落在了皇上手里,京中如今仍在鐵腕清肅襄王一黨余孽,多少官吏連根拔除,唯獨跑了一個集賢殿大學士楊顯佑。

替襄王一派招攬羽翼,將開封尹迫得屈心抑志,叫商恪滾了釘板,將雲瑯扔進了大理寺地牢,斷骨去爪為襄王所用的楊顯佑。

「楊閣老。」雲瑯啞然,「原來在這兒。」

「在這里比在京城容易對付。」

蕭朔道︰「他長于廟堂之爭。若論征戰之事,只能比金人稍強些,替襄王來看著朔州城,勉強不出錯罷了。」

雲瑯點了點頭︰「襄王如今手中可用的人不多,朝堂不可謀,自然該人盡其用。」

「用得好。」蕭朔頷首,「一並了結,免去京中心月復之患。」

雲瑯听出他話音,好奇笑道︰「先鋒官想去?」

蕭朔抬眸,不閃不避,迎上雲瑯視線。

雲瑯心底跟著微微一動,眼底笑意漸漸凝成光影,握住蕭朔扶在臂間的手。

蕭小王爺……睚眥必報。

楊顯佑在大理寺地牢,指使著大理寺卿先水牢後死囚,險些要了雲瑯的命。蕭朔將此事裝在心里,分明一日也不曾忘。

「……好。」

雲瑯叫他的目光燙得心底滾熱,笑了笑,點頭道︰「你帶人去朔州。」

「如今朔州城中,剩的鐵浮屠絕不會太多。」

白源低聲補道︰「金人一共有四支鐵浮屠,兩支都困在了應城,這兩支的兵力,早就已超過了朔州原本駐軍。」

「鐵浮屠至多剩下八百。」

雲瑯心中有數︰「剩下的都是拐子馬。拐子馬裝配輕巧,騎術高絕,與重甲的鐵浮屠配合,專滅草原騎兵……不必在朔州城里解決。」

「龐謝如今還沒露面,不會只是因為路上耽擱了。」

雲瑯道︰「如今的局面,襄王一派想來也已知道,他們等不來襄陽府的私兵了……唯一的出路,便是再去找金人派鐵浮屠來救。」

景諫皺眉︰「打成這樣,金人還會再派鐵浮屠?」

「不派怎麼辦?城里還圍著兩撥呢。」

白源搖搖頭︰「如今金人一樣騎虎難下……剩下的鐵浮屠里,有一支是守王帳的,絕不能動。龐謝若要借兵,只能借另一支。」

雲瑯不置可否,稍一沉吟,又轉向那個年長的藥農︰「葛伯伯,您說雁門關能上去?」

「能,雁門關以前叫鐵裹門,那原本不是個天然關隘,就是純靠人鑿開了勾注塞的石頭。」

年長藥農點了點頭︰「雁門十八隘,最北面的白草口走的人最多,是條古道。白草口往東有段古長城根,叫草淹了看不出,我們私下里管它叫猴嶺。」

「猴嶺那條路可險得很。」

一旁的藥農道︰「那長城已殘破得不行了,下頭還有深溝,一不小心滾進去,能一頭滾到雁門關底下。」

「老哥哥,那不是深溝,是壕塹。」

白源猜出了雲瑯用意,目光不由亮起來,笑著解釋︰「是以前打仗時用來屯兵的,進可沖鋒襲殺,退可埋伏誘敵,最是有用。」

「屯兵?」藥農听不大懂,只明白了這一個詞,「要我們帶朔方軍上去藏著?」

白源點點頭︰「能行嗎?」

「自然能行!」藥農拍著胸口,「那里面若要藏人,能藏得可多!馬都能進去!」

「只是山路實在難行,且與別處不同,易下難上。尋常馬匹只怕連鐵裹門也不敢上,須得是在山里跑慣了的馬。」

中年藥農道︰「不知朔方軍的弟兄們上不上得去。」

「上得去,我們正巧有在山里跑慣了的馬,來了一半,剩的一半還在勾注山背後沒送出來。」

白源大笑道︰「如今看來,竟像是天意一般了!幸虧當年京中要給少將軍議親……」

「……」雲瑯咳了一聲,及時開口︰「白叔叔,同岳帥知會一聲,輕騎兵帶干糧清水,三更動身。」

「好!」白源點了頭,起身道,「少將軍可還有吩咐?」

「老規矩,人餃草馬餃枚,冷餅清水,不可帶酒,不可帶羊肉。」

雲瑯道︰「刀不帶鞘,以棉絮包裹,弓|弩摘弦,箭羽在上。」

白源利落應聲,出營去找岳渠安排下令。

雲瑯又同幾位藥農問清了些具體事宜,讓景諫將人帶下去好生休整準備,只等天黑透便動身啟程。

帳中空蕩下來,蕭朔走到雲瑯身旁,將他手腕擱在桌上,慢慢按過幾處穴位。

「叫你敷一敷,比之前好多了。」

雲瑯笑了笑︰「賭不賭?明日要下雨……這場雨還不會小,只怕能淋傻了鐵浮屠。」

「不賭。」蕭朔取出藥酒,在掌心倒出些許,覆著他腕骨慢慢揉開,「此事我寧願你猜得不準。」

「如今來看,準些的好。」

雲瑯道︰「你入朔州,幾時能將拐子馬引出來?」

蕭朔看了一眼他額間薄汗,不動聲色,抬手拭了︰「幾時出城,你最方便?」

「模黑上山,加上轉運馬匹,少說要一整夜。」

雲瑯看向蕭朔︰「再給我半天時間,能保證徹底穩妥。」

「明天日暮前,朔州城內的金兵會冒險出城,營救應城內的鐵浮屠。」

蕭朔點了下頭︰「龐謝若帶來了第三支鐵浮屠,見戰火起,定然心焦,過雁門關時不會來得及再仔細查探。」

「鐵浮屠交給我。」

雲瑯眼底浮起笑意︰「你猜……應城里的鐵浮屠,會急著救你我哪一頭?」

「救你手中鐵浮屠。」

蕭朔道︰「你已準備亮流雲旗了,金人不曾與雲騎交手過,可草原上沒人不認得你的旗。」

叫小王爺猜謎,向來沒有半點趣味可言。雲瑯一陣啞然,攥了攥手腕,點點頭︰「既然如此,就有勞岳伯伯帶人守在朔州城南門外,剿殺城中出來的鐵浮屠了。」

岳渠剛帶人走到帳子口,腳下一頓,氣急敗壞︰「你就不能等我進來再說一次?!」

雲瑯咳了一聲,壓壓嘴角笑意︰「我自然可以……岳伯伯成家了嗎?」

岳渠︰「……」

「我听聞岳伯伯為守朔方軍,不能留半分把柄給樞密院拿捏。」

雲瑯︰「故而至今……仍是孤身光桿。」

岳渠抬手擼袖子,被幾個將軍抱腰攔住,低聲勸︰「岳帥,岳帥……」

「而此時小王爺正在燈燭之下,抱著我,替我揉手。」

雲瑯很是不好意思︰「我怕岳伯伯見了,觸景生情,心中黯然……」

岳渠叫他氣得暴跳如雷,哇呀呀灌了兩口酒,帶人布防南門去了。

雲瑯微松口氣,自己拭了額間又逼出來的一層冷汗,飛快掀了帳簾,叫藥氣散去。

他不想叫這些長輩再替自己擔心,將玉露丹與沉光一並收好,正要去拿桌上雪弓,手臂已被蕭朔重新握住。

腕骨貼合著掌紋,細細摩挲,拂去了盤踞不去的酸澀治痛。

蕭朔將袖箭摘下,替他扣合戴牢,將燈燭拿過來。

雲瑯愣了愣,沒繃住一樂︰「這也照做啊?若來日我說——」

蕭朔低頭,將雲瑯的掌心翻過來,落了個吻。

雲瑯心頭不爭氣地跟著一跳,話頭輕滯。

「來日你說,你我泛舟湖上,縱馬山巔。」

蕭朔道︰「今日之戰,若當真如計劃一般,該是定鼎之戰,無限凶險機遇盡在其中。你既並非孤身光桿,也該分我一劑沉光。」

雲瑯攥了手中能激發人體力的虎狼之藥,手臂微繃了下,靜了片刻,將一個玉瓶遞過去。

「不是這個。」蕭朔道,「你不必再動給我玉露丹護心脈,自己留兩劑沉光的主意。」

雲瑯一陣頭疼︰「你這人怎麼——」

蕭朔半跪下來,迎上他視線。

雲瑯怔住。

軍中的禮儀,小王爺是不必守的。可此時蕭朔神色卻極平靜,如同任何一個最尋常的仗前先鋒,單膝點在他面前,仍牢牢扣著他那一只手。

他的先鋒官,他的同歸人。

雲瑯立了良久,忽而釋然一笑,將一劑沉光分過去,伸手拉了蕭朔起身︰「有些苦,吃了記得含塊糖。」

蕭朔眼底光海一掀,將他的手連同沉光一並握牢,將雲瑯攬著肩背,貼在胸前。

「到時酣戰,未必顧得上你。」

雲瑯笑道︰「千萬小心,我若沒力氣了,還要回來找你抱我下馬……」

蕭朔輕聲道︰「不必顧我。」

雲瑯停住話頭,眼里露出溫溫好奇。

「少將軍只管放開酣戰,戰得痛快力竭,松手便是。」

蕭朔吻上他的眉睫︰「你韁轡至處,三丈之內,有我奉陪。」

作者有話要說︰  愛大家!

發晚了,抽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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