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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6、第一百二十六章

雲瑯接過蕭朔遞過來的重劍, 將搶來的太師府大印隨手扔在桌上,單手解了披風。

「少將軍不用太過擔憂。」

景諫合嚴房門,將新收的禮單擱在桌上︰「如今朔方軍中, 主帥還是岳將軍。」

金人來犯, 朔方軍出城迎敵,整個太守府卻都在忙著送禮。

戰鼓金戈聲遙遙傳過來,夾在恭敬逢迎的熱絡人聲里, 殺氣攪著洋洋喜氣,幾乎已遠得听不清。

雲瑯喝了口參湯,聞言啞然︰「我不擔憂。」

「這樣大大小小的仗,朔方軍這些年駐守下來,打過的已不下百場。」

景諫道︰「鐵浮屠雖然凶悍,有岳將軍在, 不會讓他們佔去便宜。」

雲瑯問︰「岳將軍還是秦鳳路安撫使?」

「是。」景諫道, 「這些年朝中對他沒有升遷降貶, 我們去樞密院查過……他曾派人送過幾次禮,走動過門路。」

雲瑯點了點頭, 將手拭淨, 拿過塊點心咬了一口︰「軍器庫使是誰?」

「章洛。」景諫道,「當初做過團練使,左護軍——」

雲瑯︰「轉運使?」

景諫稍一愣,停住話頭︰「柴林。」

「提點刑獄司有人了……」

雲瑯稍一沉吟︰「常平使是誰?」

景諫︰「倪承。」

雲瑯點了點頭, 將那塊點心慢慢吃了。擦干淨手, 扯著蕭小王爺將人拉過來, 在蕭朔袖子里翻出一小摞紙,又模出桿竹管筆。

景諫原本已準備了一箱子的詳盡資料,此時不過報了幾個名字, 便一句話也沒再能派得上用場。

景諫立在原地,看雲瑯竟已低了頭寫寫畫畫,怔了半晌,終歸忍不住道︰「少將軍,這些人您都還記得?」

「這有什麼可驚訝的。」

雲瑯道︰「去驚訝小王爺,十年內的要緊官員升遷任免、歷代狀元,他都記得。」

「殿下自然非凡。」

景諫苦笑︰「只是這些人當初都是最的尋常護軍、偏將,末將以為……」

「以為什麼?」雲瑯沒工夫閑聊,頭也不抬,「快來幫我磨墨。」

景諫站了一刻,被雲瑯掃了一眼,終歸不再多說,快步過去拿了硯台墨錠。

方才雲瑯與蕭朔假扮京中來人,在太守府唬得龐轄團團轉。景諫也得以抽出空,借這一方太守官印入府衙,將如今雲州府並北疆邊境的軍政盤問過了一遍。

這些糊涂官做得逍遙,整日里挖空心思撈錢斂財,京中盤根錯節了如指掌,誰家新納了房姨太太都能說得頭頭是道。

偏偏說起本地的政務,一問三不知,竟連四司人名都對不上。

景諫埋頭磨墨,看著雲瑯鋪開紙箋。

幾乎不用細加思索,雲瑯邊同蕭朔低聲說著北疆情形,手下不停,紙面上已多了一連串連他也叫不全的名字。

安撫使掌帥司主軍事民政,轉運使掌漕司主錢糧,提點刑獄公事掌憲司。常平使掌常平倉,這秦鳳路的常平使,還兼管著戰事儲備的糧倉。

這些都是做事的職官,看似肥缺,其實下屬任事繁雜之極。錢糧筆筆過賬,提朝廷轉運貸放而已,幾乎沒有半點油水可刮斂。

……

可若要將一州一地的命脈攥牢,要靠的卻恰恰是這些不起眼的地方職官。

當年端王奪嫡,在京中的實力不及六皇子,留在北疆的遺澤卻至今仍格外堅實。

秦鳳路下屬的州郡城池叫朔方一系守得密不透風,大理寺與樞密院窮追猛打了這些年,無論撕開多少個口子,哪怕刀劍相逼,都會被前赴後繼送死的人重新補上。

這些年來,也正是這張密不透風的網,才能在朝中政令已軟弱昏聵到這個地步時,仍將北疆鍛成鐵板一塊,牢牢擋著北方的凶悍鐵騎。

「下屬職官,既然少將軍有數……末將也不再多說。」

景諫壓壓心緒,替雲瑯研好墨汁,對蕭朔道︰「岳將軍此人,殿下多留神些。」

蕭朔在雲瑯筆下找出這個名字︰「歸德將軍,岳渠。」

「是。」

景諫點了點頭︰「此人有些難對付……殿下若要見他,務必挑少將軍在時,免得生事。」

他這話無疑顯然話里有話,蕭朔聞言抬了視線,將雲少將軍喝到一半的參湯擱下,靜等著下文。

景諫遲疑良久,終于道︰「岳將軍……不是先王的人。」

歸德將軍,秦鳳路兵馬鈐轄岳渠。

本朝祖制重文抑武,禁軍被宮中牢牢把持,所余的無非些鄉州募軍。世家大族大都不願涉及,武將出身低微的多。

岳渠出身貧賤,少年以武募兵入籍,編入朔方軍,又憑騎射在三軍教武中奪魁,做了伍長

岳渠武藝精湛、勇冠三軍,又奮力殺敵身先士卒。累年下來屢屢破格提拔,憑戰功接連補了武經、武德大夫,一路做到了雲州觀察使。

「當初若無意外,按照章程,本該給岳將軍補朔方軍節度使,任朔方軍主將。」

景諫低聲道︰「可……那時候,偏偏遼人忽然大舉來犯。」

「朔方軍久戰已疲,沿革的又是太宗時期的陳舊軍制,陡然遇上伺機已久的契丹人,接連吃了幾次敗仗,軍心已隱隱渙散。」

景諫道︰「邊疆動蕩,軍心民心都有不穩,急需一個有身份的主將主持中饋。」

蕭朔緩聲道︰「于是便挑中了父王。」

「是。」景諫點了點頭,「那之後,便一直是先王領朔方主將,岳渠為副將,直到今日。」

原本已十拿九穩的主將之位,忽然拱手讓人,任誰也不會舒服。

……

更何況端王當年一入朔方軍,便先雷霆整頓軍制、明定賞罰,將全軍打散重編,以新軍法鐵腕治軍,幾乎樁樁件件都是在打岳渠的臉。

當初在朔方軍中,輕車都尉白源奉命治軍練兵,與岳渠沒少起過沖突。

最要命的一次,輕車都尉受罰脊杖八十。若非雲瑯及時帶人趕到,第一次沒用軍中職位、硬擺出來身份勢力壓人,白源這一身沒叫戰場錘煉過的文人筋骨,怕是都要叫軍杖打散碎成一地。

「岳將軍是武人,打仗帶兵雖沒的說,卻多少有些剛愎自用。」

景諫低聲道︰「先王歿後,岳將軍名為副將,實則已主掌了朔方軍,便更難免有些……」

蕭朔問︰「有些什麼?」

景諫話頭一頓,謹慎瞄了瞄雲瑯,將剩下的話盡數咽回去,搖了搖頭。

「當初不識好歹,誤會少將軍,已犯過了一次錯,換了繞雲州城十圈。」

景諫埋頭道︰「今日若再錯,只怕十圈不止。」

雲瑯笑了一聲,將寫滿了字的紙吹了吹,晾在一旁︰「景大哥吃一塹長一智,如今竟連找茬也沒機會了。」

景諫搖搖頭︰「少將軍罰末將,是不想讓末將時時在意此事……罰跑十圈,一筆勾銷。」

景諫攥了攥拳,終歸忍不住,低聲道︰「只是——」

雲瑯眼看著這群人越來越聰明,抬頭望了一眼,擱了手中竹筆︰「只是什麼?」

景諫立了一刻,沒再開口。

他將話盡數咽下,俯身給雲瑯行了個禮。雙手接過那一張由少將軍列出來的人脈,帶上龐轄才叫人送來的東西,出門走動去了。

景諫一走,屋內徹底清淨下來。

龐轄怕人喧鬧,吵得兩位貴客心煩,特意叫僕從不可隨意近前打攪,車輪都仔細裹了棉布。

院落里偶爾有人走動,都將步子放得極輕,低頭一溜小跑,半句話也不敢多說。

上好的蘇合香裊裊燃著,听不見半點沙場的金戈鼓角爭鳴。

「歸德將軍。」

雲瑯推開窗子通氣,拿過桌上茶水,隨手潑滅了那一爐香︰「這位岳將軍不光籍貫出身、功績履歷,這些年來,想必每一份奏折,你都看過。」

蕭朔靜了一刻,道︰「是。」

雲瑯將香倒出來,細細洗過了樸拙精巧的小博山爐,拿過干淨白布拭淨,又拉過蕭小王爺的袖子,模出來兩枚折梅香丸。

他長在宮中,耳濡目染,做起這些事來都得心應手,更有十分唬人的風雅瀟灑。不消一刻,屋內已盡換了沁脾的折梅香氣。

雲瑯將手上香灰拭淨,合上香爐。

龐轄一心討好逢迎,特意叫人精心淘換來的蘇合香,卻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用錯了地方。

蘇合香與冰片、薄荷混用,輔以甘松壓制香性,可通肺理脈,行氣止痛。

只蘇合香一味,不可單用。

攝心神,困夢魘。

雲瑯半分不馬虎,將袖口那一點香灰也仔細撢干淨,回身看了看蕭朔。

……

歸德將軍岳渠。

當初端王蒙冤身殞,王妃自歿,端王府世子蕭朔跪在文德殿,一個頭接一個頭磕得鮮血淋灕,求查明冤案手刃真凶。

先帝帶人來勸不動,雲瑯來了,也沒能勸動。

最後是這位歸德將軍岳渠,帶了人將少年蕭朔硬扯出文德殿,扔在殿門外,任憑蕭朔在門外雪地上跪了一宿。

那之後,岳渠便仿佛終于尋到機會,擺明了車馬要與端王一派清算。凡是端王府的故人蒙難,他一律冷眼旁觀,有人彈劾端王昔日政令,他定然跟著參上一本。

反倒是樞密院無論有什麼安置,牽扯朔方軍時,竟十分利落得用。

鎮遠侯府覆滅後,雲瑯出逃,朔方軍被過了七八遍篩子,樞密院的門第一次叫北面來的人敲開。

岳渠的參將親自登門,恭恭敬敬呈上禮單,賠著笑听人呼喝,又在一片嘲諷嗤笑里挺直腰桿,朝端王牌位遠遠啐了一口。

……

自此以後,朝堂便仿佛將這位歸德將軍,與朔方軍一起徹徹底底忘了個干淨。

「你那時腦袋也真硬。」

雲瑯靜了半晌,他想說的話其實不少,真到了嘴邊,卻只剩了不知是苦是甘的半個笑︰「我那時對你說,叫你心里不痛快便揍我一頓……是真怕你一個頭槌上來。」

蕭朔靜坐在榻上,看他一陣,朝雲瑯伸手。

雲瑯立了半晌,低聲繼續道︰「兩個頭槌……」

「雲瑯。」蕭朔輕聲道,「來。」

雲瑯輕滯,他身上蘇合香起還不知道散沒散盡,仍想在原地停一刻,迎著蕭朔視線,終歸還是過去,闔眼俯身。

他抱住蕭朔,到胸肩相合仍不收力氣,手臂愈收愈緊。

蕭朔攬著雲瑯,單手護住他肩背,落下來的吻輕緩溫存,熨上雲瑯眉心。

「不是難受便要忍著,講笑話也要瞞著我麼?」

蕭朔緩聲道︰「少將軍今日這笑話講得不好。」

雲瑯扯扯嘴角,閉了閉眼楮。

人人心里都有一道過不去的坎,縱然有千萬條理由、冠冕堂皇至極,做出的事也仍難以翻得過去。

景諫查到了那參將在樞密院中,為走門路對端王靈位不敬,心中不舒服是難免的。

可景諫不知道,那個參將從樞密院出來,便徑自去了靈堂,在端王墓前磕了三個頭,自己咬了舌頭。

雲瑯靠著蕭朔胸肩,低聲道︰「馮大哥……」

「攔下了,梁太醫將人扎暈送回了北疆,仍是歸德將軍帳下參將。」

蕭朔道︰「你去見他時,若見他帳下有個說話不很清楚的,別戲弄人家。」

雲瑯叫蕭小王爺踩了尾巴,忍不住橫眉立目︰「我幾時戲弄過人?!你——」

蕭朔抬眸,從容望進少將軍眼底。

雲瑯︰「……」

雲瑯︰「除了你——」

蕭朔抬手,模了模雲少將軍的發頂。

他力道放得太緩,這樣的動作做來又太過熟練,一時幾乎叫人分不清這一模是「不難過了」還是「看看你都胡說了些什麼。」

雲瑯叫他模得臉上通紅,咳了一聲,不著痕跡改了︰「除了你、梁太醫、老主簿、太傅、景王、洪公公、朔方軍的幾個將軍、端王叔的幾個幕僚,我幾時戲弄過人……」

蕭朔攬著雲瑯,視線在雲瑯身上棲了片刻,笑了笑。

雲瑯惱羞成怒︰「笑什麼?!」

蕭朔抬手,又好好模了模雲少將軍在眼前晃來晃去的腦袋,順著雲瑯脖頸向下,碾過勁韌的肩脊腰背。

少將軍頗消受這樣胡嚕後背的手法,沒忍住眯了下眼楮,回過神,又灼灼瞪他。

「听你說過往,想起件事。」

蕭朔道︰「你不知道,也忘了問,便未曾告訴你。」

雲瑯一怔︰「什麼事?」

「那日先帝實在無法,托你來勸我,讓我不再糾纏查案。」

蕭朔緩聲道︰「你忍了疼來勸,我听不進,反倒求你幫我。」

雲瑯原還興致勃勃听著,听到此處,微微一繃,扯了下嘴角︰「說好了不提……」

「此事該提一提。」

蕭朔道︰「我為了求你,跪下來,朝你拜倒,你還記得麼?」

雲瑯自然記得,胸口甚至還因為記得開始隱隱發疼,清清喉嚨,勉強笑了下,點點頭。

蕭朔道︰「你不肯受這一拜,又沒力氣躲,于是索性也跪下來,還了我這一拜。」

雲瑯低聲︰「是……」

「我便又同你一拜。」

蕭朔道︰「你不受,又還了一拜。」

雲瑯︰「……」

那時的情形,人人胸中一片近乎絕望的刀絞,誰也顧不上太多了,更沒什麼心思去細想所處境地。

雲瑯那時也沒覺出別扭,此時听蕭朔一說,竟也覺得不對︰「然後——」

「然後我便又拜了一拜。」

蕭朔道︰「這次你直接伏在地上,與我頭抵著頭,不肯起來了。」

雲瑯︰「……」

蕭朔︰「那日是父王母妃三七之日,魂靈歸鄉,探故人歸,了心事凡塵。父王母妃的魂靈,都在看著我們。」

雲瑯一點也不想知道端王叔和端王妃在天上看,面紅耳赤,幾乎跳下來在地上打轉︰「什麼跟什麼?我我我——」

蕭朔看他良久,合眸斂去眼底翻涌,睜開眼,將雲瑯抱回來︰「而先帝,也在門外偷看著我們。」

雲瑯︰「?」

雲瑯︰「??」

端王叔與王妃也就算了,倘若那時候先帝也在門外,愕然看著他跟蕭朔不知道中了什麼邪對著  磕頭……

雲瑯按著胸口,但求一死︰「先帝沒看清楚。」

蕭朔道︰「看清了。」

雲瑯奄奄一息︰「沒記住。」

蕭朔︰「記住了。」

「你這人怎麼回事?!」

雲瑯難得遇上蕭小王爺這般抬杠的時候,一時氣急敗壞︰「你又沒听先帝說過,又不曾有人證物證,怎——」

蕭朔抬手,在雲少將軍空蕩蕩的袖子里模了模,拿出了唯一的那一樣雲瑯時時隨身揣著的物事。展開鋪平。

雲瑯張口結舌,眼前一黑。

先帝在門外,暗中查看殿中情形,看見兩個最疼愛的孫輩對著磕了整整三個頭。

……

叫蕭小王爺沒收的,是先帝御筆用印、準端王世子明媒正娶的,琰王府正妃的玉牒。

作者有話要說︰  先帝︰應該是這個意思……

本來該加更的,昨天出了點意外,沒趕上。臨近尾聲需要考慮的越來越多,寫不快,這章又寫了一宿……q^q給大家  磕頭,這幾天我不出門了,睡一覺起來繼續寫,爭取把加更補上。

抽紅包。

愛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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