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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5、第一百一十五章

呂梁山腳下的臨泉鎮, 盛產野兔,肉質最肥美鮮女敕。

官道上常有馬商車隊來往,整日里看見兵戈刀劍, 是本朝所設防御西夏的軍鎮。

鎮子常年叫風沙埋著, 黃沙遮著太陽,一直連到天邊。

兩騎駿馬從昏黃色的天邊來。

馬是好馬,騎手的功夫也俊, 蹄下生風,在漫天的黃沙里踏起滾滾煙塵。

鎮上最大的店面是間客棧,沒名字,也不掛招牌,向上有三層。

一層大堂里也賣酒,有冷熱菜肴, 若銀子足夠, 還能買到中原月復地嚴禁屠宰的熟牛肉。

陳舊的木樓在風沙里嘎吱作響, 小二勤快,隔一會兒便將桌子仔細擦過一次, 卻還是像蒙了一層厚厚的沙。

馬叫人牽著, 拴在客棧背風的後廄,馬背上的褡褳里不知為何,還有只顛得昏昏沉沉的野兔子。

不用客棧派人照料,有動作利落的沉默騎手打來清水、篩檢草料, 一絲不苟忙碌妥當, 留下一人放哨, 才陸續進了客棧。

大堂最角落的桌子避風,位置好,最干淨整潔。伙計殷勤熱絡, 將看著便身份不凡的兩位爺帶過去︰「二位要些什麼?咱們軍鎮東西少,都是硬菜,烈酒大肉……」

「能充饑的,隨便上些。」

為首的白衣公子落座︰「不用酒,兩壇清水——」

他話還未完,一旁黑衣人已緩聲道︰「蜜炙兔腿,兩份蒸餅,清炒茭白,一壇熱黃酒。」

這等偏僻的邊陲軍鎮,點這些精致吃食,價錢都要翻著番往上要。

小二聞言一喜,卻又不知該听哪個的,視線在兩人間轉了轉,猶豫道︰「二位客官……」

「上些熱水來。」

黑衣人放下一錠雪花銀︰「今夜住店,兩間上房,賬一並結。」

小二眼楮亮起來,忙不迭答應,捧了銀子腳下生風地去了。

蕭朔伸出手,在雲瑯臂間一扶,同他一並坐在桌旁。

崤山谷內塌方,恰趕上漲水發了山洪,不用圍剿,一場泥石流便將襄王精心藏了多年、不遠萬里調去北疆的精兵去了九成九。

僅剩下那些沖散了的殘兵,已徹底成不了氣候。刀疤帶人飛馬傳信函谷關,找守將派兵來封山搜索,再跑不出去半個。

雲瑯追到谷內,以為蕭朔也被卷進了翻騰滾涌的泥流土龍里,身旁親兵攔不住,險些便要眼看少將軍親自下去尋人。

後來峰回路轉,終于見了活著回來的蕭小王爺,雲瑯才再听得進去話。

虛驚一場,他在蕭朔肩上靠了一陣,卻也不曾多說半句,回山洞換下鎧甲,與蕭朔一並打馬出了山谷。

一路到臨泉鎮,再看不出半點異樣。

「由此處一路往北走,過了薛公嶺、赫赫岩山,再沿山角向北走三日,過石千峰,再過子夏山。」

雲瑯拾了根筷子,沾了些茶水在桌上隨手畫︰「雲中山連著的,就是雁門關。」

這條路他走了太多次,已爛熟于心。若快馬沒日沒夜奔襲,只要兩天就能到,路上緩行慢慢走,也只多出三五日。

大軍走不得山腳下的蜿蜒羊腸道,繞大路走,還要慢出不少。

「襄王私兵終歸見不得光,一路上還需遮掩避讓,只慢不快。」

蕭朔看過一遍,記下路線︰「縱然再抄近路,十日內插翅也難到,你我還不算太急。」

雲瑯點了點頭,按按額角,向後靠了靠。

蕭朔察覺到他動作,伸出手,不易察覺攬在雲瑯身後︰「不舒服?」

「沒事。」雲瑯呼了口氣,「有點累,歇歇就好。」

蕭朔凝注他一陣,朝送來熱水的小二頷了下首,拿過搭在盆上的干淨布巾,沾熱水擰干了,替雲瑯拭過額間。

一整天的縱馬奔馳,本就極耗體力。雲瑯原本已有些晃神,叫溫熱布巾一燙,伸手去接︰「我自己——」

「只管歇著。」

蕭朔緩聲︰「有我。」

雲瑯肩背微微一顫,像是叫他哪個字無聲戳了心,扯扯嘴角,閉上眼楮向後靠了靠。

大堂里吃菜飲酒的人不少,亂哄哄熱鬧成一團。

親兵自從進了客棧,就自覺散落在他們這桌四周,看起來坐得隨意,其實已將角落這一處圍得密不透風,進退動靜都能及時應對。

蕭朔握著溫熱布巾,慢慢替雲瑯擦過臉,又在盆里浸過,將掌心手背也仔細擦淨。

雲瑯的手指仍冰冷,叫他握著,微微發僵。

依舊是絲毫不曾放松的、勒韁持槍才有的力度。

「我的確事先不知道,會有塌方山洪。」

蕭朔低聲說了一句,將雲瑯的手握住,放緩力道慢慢揉搓︰「此事突然,你我既非能掐會算,也不曾常年研讀地利水經,如何能事先算出來?」

雲瑯的手在他掌心微微屈了下,偏了偏頭,沒出聲。

蕭朔看他睫根輕顫,心知此事在雲瑯心底遠沒過去,緩聲道︰「此番能月兌險,多虧你數年前便叫我養馬,借你運氣,才逢凶化吉。」

雲瑯失笑︰「什麼歪理……」

「如何是歪理?」

蕭朔道︰「我次次逢凶化吉,死里逃生,皆是因為你。」

雲瑯闔著眼,俊秀眼尾繃得微微一悸。

「我說錯了。」蕭朔改口,「重傷里逃生。」

雲瑯︰「……

「輕傷——」

蕭朔從善如流,再改口︰「擦破皮里逃生。」

雲瑯繃了半晌,終歸繃不住樂出來,黑白分明甩他一把眼刀︰「我的親兵講笑話,莫非是小王爺言傳身教的?」

「是。」蕭朔坦然受功,「你的親兵與我交易,我教他們哄你開心,他們便與我講你在北疆的舊事。」

雲瑯張了張嘴,愕然瞪圓了眼楮。

他萬萬想不到蕭小王爺帶著一身冷冽煞氣同人做交易、教人講笑話是個什麼情形,更想不明白蕭朔究竟哪兒來的這些工夫,竟還能在繁忙公事里擠出時間來听這個。

「我記得——」

雲瑯心情復雜︰「出來之前,咱們依稀仿佛是在謀朝篡位……」

蕭朔點點頭,緩聲道︰「所以你也總要容我緩口氣,做些喜歡的事。」

雲瑯一怔,看著蕭朔無波無瀾的平靜神色,心底按不住地牽扯著,慢慢回握住了蕭朔的手。

臨近邊塞,又是蕭條空曠的軍鎮,飯菜做得分量十足。

一大盆炒茭白、兩只涂滿了蜂蜜的兔腿,一盤熱騰騰的蒸餅,幾乎已將桌子擠得滿滿當當。

蕭朔單手持了竹筷,有條不紊將蒸得雪白綿軟的蒸餅分開些,細致夾了撕下來的肥女敕兔腿肉,又添了些炒得脆女敕的茭白。

兩人已淨過手,蕭朔夾好了一張蒸餅,遞過去。

雲瑯笑了笑︰「怎麼連這個也……」

汴梁多風雅,食不厭精膾不厭細,一樣吃食能做出百種精巧花樣。

一張蒸餅囫圇夾滿肉菜,熱騰騰吃下去,痛快淋灕省時省事,是軍中才有的粗獷吃法。

叫開酒樓的景王看了,定然要痛心疾首,頓足大叫成何體統。

雲瑯看著蕭小王爺有條不紊的熟練架勢,胸口悄然叫熱流燙過,伸手接了蒸餅,低頭細細吃了。

蕭朔自己也依樣夾了一張,他一只手仍牢牢握著雲瑯的手,將暖意一點點分過去。

單手來做這些事,雖然慢些,他卻始終做得細致耐心,不曾放開雲瑯那只手半分。

吃到一半,雲瑯的體溫忽然靠上來,墜得肩臂上力道跟著微微一沉。

蕭朔側過視線,看著靠在肩頭的雲少將軍。

雲瑯兀自撐了一路,此時再熬不住,倦意上來,闔眼靠在他肩上,已經睡著了。

蕭朔靜看了一陣,放開雲瑯那只手,想要攬他上樓歇息,才一松手,雲瑯卻又倏地睜開眼楮。

蕭朔在雲瑯眼底看見雪亮刀光,若還有體力,雲瑯甚至會順勢跳起來,橫刀牢牢攔在他身前。

「無事。」

蕭朔握回他那只手,輕聲道︰「我們在客棧,覺得累了,我們上樓歇息。」

雲瑯臉色微微泛白,將驚醒這一刻的心悸挨過去,緩了口氣,撐著手臂坐直。

蕭朔伸手,想要將他攬起來,被雲瑯按住手臂︰「扶我一把就行。」

蕭朔並不堅持,點點頭,那只手在中途換了方向,給雲瑯借了借力。

「是有些嚇著了,還余悸著,得緩兩天。」

雲瑯按按額頭,他握著蕭朔手臂,手上力道收了收,低聲道︰「小王爺命大福大,吉人自有天相,是不是?」

蕭朔靜看他一刻,並不反駁,微微點了點頭。

雲瑯稍稍松了口氣,朝他笑了笑,撐起身,同蕭朔一並上了樓。

客棧的天字號房是給來往貴人預備的,收拾得舒適妥當,盡力學了中原的精致典雅,在房里也備了茶具與屏風燻香。

兩人出門在外,總不好仍要一間房。雲瑯看著蕭朔回房歇息,自己才去了榻上,和衣囫圇躺下。

睡意同疲乏一並漫上,裹著人墜入靜寂,睡到半夜,夢境里又叫洶涌的泥石流沒頂淹上來。

格外真實的夢境,逼仄的冰冷泥漿裹著巨石,死死壓著他,嗆進口鼻。

滅頂之災。

雲瑯躺在榻上,咬牙醒不過來,額頭泛起涔涔冷汗。

泥漿中裹挾著無數沉重石塊,他想要在一片混沌視野里找見蕭朔,卻無論如何也找尋不見,胸口的一腔血快要被冰冷沉重的洪水壓得爆開。

這是他第一次親眼見到,蕭朔會有性命之危。

此前雖然也數次經過風險,可總能靠兩人合力設法尋出一條出路,只有這一次,逼到眼前的天災壓得人透不過氣。

若非小王爺福大命大,吉人天相。

……

雲瑯在夢里昏沉,沒頂的湍流將他卷進更深的黑暗里,身上的力氣徹底竭了,只剩下恍惚的混沌與冰冷。

然後,一只手忽然扯住了他。

那只手暖的發燙,牢牢攥著他的手,將他從水底拖出來,抱著放平在石岸上。

墨色的身影模糊晃動,解開叫水泡透了的濕淋淋衣物,裹著他冰涼的胸肩,盡力叫他回暖,試他的心脈氣息。

掌心熱意覆在胸口,寸寸碾過,溫熱的唇覆上來,往他口中送進清新氣流,一點點地廝磨。

……不對。

救人命的度氣,哪里還用得著廝磨。

雲瑯隱約覺出不對勁,叫沛然溫暖裹著,輕而易舉掙月兌了噩夢醒過來,睜開眼楮,看著大半夜不睡覺跑來自己這間房、上了自己的榻,解了衣物親他的蕭小王爺。

「小王爺……」

雲瑯開口,才察覺自己嗓子竟然沙啞的厲害︰「你在做什麼?」

榻前燈燭昏暗,蕭朔黑徹眸底映著他的身影,靜了一刻,低聲答了個什麼字。

雲瑯沒听清,想不出哪個單字能答這句話︰「什麼?」

蕭朔撐坐起來,伸出手,將從噩夢里掙月兌出來的少將軍裹進懷間︰「侍寢。」

……

雲瑯伏在琰王殿下胸口,攢了會兒力氣,伸手探進去模了模,終于確認了這不是又一場離奇旖旎的夢境。

端王叔英靈在上……小王爺半夜模到他床上,月兌他的衣服,來給他侍寢了。

雲少將軍按按自己的心口,代入話本,一時有些不知是不是該支稜起來,將蕭小王爺也親翻在榻上,顛鸞倒鳳一回。

不待再攢出力氣,蕭朔已將他徹底抱起來,叫雲瑯靠進懷里,解開衣物一並裹了,貼在胸口。

雲瑯隱約覺得不對︰「這個……也是侍寢的流程嗎?」

蕭朔探過手,點了點頭︰「投懷送抱。」

雲瑯總覺得好像投反了,不等提出異議,已被小王爺模得悶哼一聲,不由自主一軟。

「慢著。」

雲瑯閉了眼楮,抬手去攥蕭朔的袖子,耳後滾熱︰「我還是覺得不對……」

蕭朔問︰「還冷麼?」

雲瑯一怔,睜開眼楮。

蕭朔貼了貼他的額頭,大抵是覺得仍發涼,又將雲瑯往懷里更深地裹進來,慢慢拍撫著脊背。

背上力道輕緩沉靜,一下接著一下,將他胸口殘余的寒意與余悸一道,無聲驅散。

「你這樣的噩夢,前些年里,我每夜都要做七八個。」

蕭朔垂眸,看著仍愣怔的雲少將軍︰「將心比心,你也該漲漲記性,日後少再嚇我。」

雲瑯冤枉透頂︰「我幾時嚇你——」

蕭朔低頭,吻住雲瑯的聲音,臂上力道無遮無攔地盡力收緊。

雲瑯胸口與他的心跳一撞,眼底倏地燙了燙,抬手使足力氣,牢牢回抱住蕭朔。

不知過了多久,蕭朔才終于稍稍撤開,垂眸看著輕喘低咳的少將軍,學著他的架勢,在雲瑯唇畔咬了下。

雲瑯隱約吃痛,反倒忍不住一樂︰「這個學的倒快……」

「我本非吉人,天不相我。」

蕭朔輕聲道︰「度我的是你,護我的也是你。」

蕭朔抬眸,不閃不避望著他︰「你將我從死地引出來,分我福祉,解我苦厄,不是什麼虛無縹緲的天道命數。」

雲瑯愣了一刻,低聲道︰「胡說什麼……」

「故而。」蕭朔道,「你若輾轉難眠,只有听曲子才能睡著,我也該來給你唱。」

雲瑯︰「……」

雲瑯壓了壓澎湃心神,訥訥︰「哦。」

蕭朔垂眸︰「想听什麼?」

「什麼都行……」

雲瑯也沒主意,靠在蕭朔肩頭,盡力想了想︰「關雎吧?蒹葭也行。」

蕭小王爺敢作敢當︰「不會。」

雲瑯搜腸刮肚︰「陽春白雪?下里巴人?高山流水十面埋伏鳳求凰……」

蕭朔平日里從不听曲,一首也不知道,輕輕搖頭。

「這也不會那也不會。」

雲瑯險些叫他氣樂了︰「叫我點什麼?你會唱的,自給我唱一遍就是了。」

蕭朔靜坐一刻,將雲少將軍攬了,貼在耳畔,慢慢緩聲唱了個柔和輕緩、極能驅散噩夢安撫人心的調子。

……

少將軍的臥房外,親兵們屏息凝神蹲守,暗自興奮擊掌時,卻見房門推開,雲瑯披著衣物走了出來。

「少將軍!」

刀疤一愣︰「琰王殿下不是進去給少將軍唱曲兒了?」

雲瑯按著額頭,徹底沒了心思考慮什麼余悸,深吸口氣︰「是。」

「可是唱得不好听?」

刀疤有些擔憂︰「我們這兒有塤,若是王爺不會吹,我們去扛張琴來……」

雲瑯搖搖頭︰「不是這件事。」

刀疤不解︰「那是什麼事?」

「小王爺這次出門。」

雲瑯問︰「是不是帶了《教子經》?」

此事是琰王殿下與雲瑯親兵們的秘密,刀疤不想竟沒能守住,心下一虛,含混道︰「大概,大概帶了……少將軍如何知道的?」

雲瑯心情復雜,扶了額頭,接過親兵倒來的一盞涼茶喝了︰「听令。」

刀疤心頭一凜,忙單膝點地︰「少將軍吩咐。」

「給我找齊十張小姑娘跳舞彈琴唱的曲,夾進《教子經》,告訴小王爺,這是勘誤後的最新版。」

雲瑯陰惻惻︰「《教子經》里三歲往下的童謠,有一頁算一頁,都撕了燒干淨,我一首也不想再听了。」

作者有話要說︰  愛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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