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梁山腳下的臨泉鎮, 盛產野兔,肉質最肥美鮮女敕。
官道上常有馬商車隊來往,整日里看見兵戈刀劍, 是本朝所設防御西夏的軍鎮。
鎮子常年叫風沙埋著, 黃沙遮著太陽,一直連到天邊。
兩騎駿馬從昏黃色的天邊來。
馬是好馬,騎手的功夫也俊, 蹄下生風,在漫天的黃沙里踏起滾滾煙塵。
鎮上最大的店面是間客棧,沒名字,也不掛招牌,向上有三層。
一層大堂里也賣酒,有冷熱菜肴, 若銀子足夠, 還能買到中原月復地嚴禁屠宰的熟牛肉。
陳舊的木樓在風沙里嘎吱作響, 小二勤快,隔一會兒便將桌子仔細擦過一次, 卻還是像蒙了一層厚厚的沙。
馬叫人牽著, 拴在客棧背風的後廄,馬背上的褡褳里不知為何,還有只顛得昏昏沉沉的野兔子。
不用客棧派人照料,有動作利落的沉默騎手打來清水、篩檢草料, 一絲不苟忙碌妥當, 留下一人放哨, 才陸續進了客棧。
大堂最角落的桌子避風,位置好,最干淨整潔。伙計殷勤熱絡, 將看著便身份不凡的兩位爺帶過去︰「二位要些什麼?咱們軍鎮東西少,都是硬菜,烈酒大肉……」
「能充饑的,隨便上些。」
為首的白衣公子落座︰「不用酒,兩壇清水——」
他話還未完,一旁黑衣人已緩聲道︰「蜜炙兔腿,兩份蒸餅,清炒茭白,一壇熱黃酒。」
這等偏僻的邊陲軍鎮,點這些精致吃食,價錢都要翻著番往上要。
小二聞言一喜,卻又不知該听哪個的,視線在兩人間轉了轉,猶豫道︰「二位客官……」
「上些熱水來。」
黑衣人放下一錠雪花銀︰「今夜住店,兩間上房,賬一並結。」
小二眼楮亮起來,忙不迭答應,捧了銀子腳下生風地去了。
蕭朔伸出手,在雲瑯臂間一扶,同他一並坐在桌旁。
崤山谷內塌方,恰趕上漲水發了山洪,不用圍剿,一場泥石流便將襄王精心藏了多年、不遠萬里調去北疆的精兵去了九成九。
僅剩下那些沖散了的殘兵,已徹底成不了氣候。刀疤帶人飛馬傳信函谷關,找守將派兵來封山搜索,再跑不出去半個。
雲瑯追到谷內,以為蕭朔也被卷進了翻騰滾涌的泥流土龍里,身旁親兵攔不住,險些便要眼看少將軍親自下去尋人。
後來峰回路轉,終于見了活著回來的蕭小王爺,雲瑯才再听得進去話。
虛驚一場,他在蕭朔肩上靠了一陣,卻也不曾多說半句,回山洞換下鎧甲,與蕭朔一並打馬出了山谷。
一路到臨泉鎮,再看不出半點異樣。
「由此處一路往北走,過了薛公嶺、赫赫岩山,再沿山角向北走三日,過石千峰,再過子夏山。」
雲瑯拾了根筷子,沾了些茶水在桌上隨手畫︰「雲中山連著的,就是雁門關。」
這條路他走了太多次,已爛熟于心。若快馬沒日沒夜奔襲,只要兩天就能到,路上緩行慢慢走,也只多出三五日。
大軍走不得山腳下的蜿蜒羊腸道,繞大路走,還要慢出不少。
「襄王私兵終歸見不得光,一路上還需遮掩避讓,只慢不快。」
蕭朔看過一遍,記下路線︰「縱然再抄近路,十日內插翅也難到,你我還不算太急。」
雲瑯點了點頭,按按額角,向後靠了靠。
蕭朔察覺到他動作,伸出手,不易察覺攬在雲瑯身後︰「不舒服?」
「沒事。」雲瑯呼了口氣,「有點累,歇歇就好。」
蕭朔凝注他一陣,朝送來熱水的小二頷了下首,拿過搭在盆上的干淨布巾,沾熱水擰干了,替雲瑯拭過額間。
一整天的縱馬奔馳,本就極耗體力。雲瑯原本已有些晃神,叫溫熱布巾一燙,伸手去接︰「我自己——」
「只管歇著。」
蕭朔緩聲︰「有我。」
雲瑯肩背微微一顫,像是叫他哪個字無聲戳了心,扯扯嘴角,閉上眼楮向後靠了靠。
大堂里吃菜飲酒的人不少,亂哄哄熱鬧成一團。
親兵自從進了客棧,就自覺散落在他們這桌四周,看起來坐得隨意,其實已將角落這一處圍得密不透風,進退動靜都能及時應對。
蕭朔握著溫熱布巾,慢慢替雲瑯擦過臉,又在盆里浸過,將掌心手背也仔細擦淨。
雲瑯的手指仍冰冷,叫他握著,微微發僵。
依舊是絲毫不曾放松的、勒韁持槍才有的力度。
「我的確事先不知道,會有塌方山洪。」
蕭朔低聲說了一句,將雲瑯的手握住,放緩力道慢慢揉搓︰「此事突然,你我既非能掐會算,也不曾常年研讀地利水經,如何能事先算出來?」
雲瑯的手在他掌心微微屈了下,偏了偏頭,沒出聲。
蕭朔看他睫根輕顫,心知此事在雲瑯心底遠沒過去,緩聲道︰「此番能月兌險,多虧你數年前便叫我養馬,借你運氣,才逢凶化吉。」
雲瑯失笑︰「什麼歪理……」
「如何是歪理?」
蕭朔道︰「我次次逢凶化吉,死里逃生,皆是因為你。」
雲瑯闔著眼,俊秀眼尾繃得微微一悸。
「我說錯了。」蕭朔改口,「重傷里逃生。」
雲瑯︰「……
「輕傷——」
蕭朔從善如流,再改口︰「擦破皮里逃生。」
雲瑯繃了半晌,終歸繃不住樂出來,黑白分明甩他一把眼刀︰「我的親兵講笑話,莫非是小王爺言傳身教的?」
「是。」蕭朔坦然受功,「你的親兵與我交易,我教他們哄你開心,他們便與我講你在北疆的舊事。」
雲瑯張了張嘴,愕然瞪圓了眼楮。
他萬萬想不到蕭小王爺帶著一身冷冽煞氣同人做交易、教人講笑話是個什麼情形,更想不明白蕭朔究竟哪兒來的這些工夫,竟還能在繁忙公事里擠出時間來听這個。
「我記得——」
雲瑯心情復雜︰「出來之前,咱們依稀仿佛是在謀朝篡位……」
蕭朔點點頭,緩聲道︰「所以你也總要容我緩口氣,做些喜歡的事。」
雲瑯一怔,看著蕭朔無波無瀾的平靜神色,心底按不住地牽扯著,慢慢回握住了蕭朔的手。
臨近邊塞,又是蕭條空曠的軍鎮,飯菜做得分量十足。
一大盆炒茭白、兩只涂滿了蜂蜜的兔腿,一盤熱騰騰的蒸餅,幾乎已將桌子擠得滿滿當當。
蕭朔單手持了竹筷,有條不紊將蒸得雪白綿軟的蒸餅分開些,細致夾了撕下來的肥女敕兔腿肉,又添了些炒得脆女敕的茭白。
兩人已淨過手,蕭朔夾好了一張蒸餅,遞過去。
雲瑯笑了笑︰「怎麼連這個也……」
汴梁多風雅,食不厭精膾不厭細,一樣吃食能做出百種精巧花樣。
一張蒸餅囫圇夾滿肉菜,熱騰騰吃下去,痛快淋灕省時省事,是軍中才有的粗獷吃法。
叫開酒樓的景王看了,定然要痛心疾首,頓足大叫成何體統。
雲瑯看著蕭小王爺有條不紊的熟練架勢,胸口悄然叫熱流燙過,伸手接了蒸餅,低頭細細吃了。
蕭朔自己也依樣夾了一張,他一只手仍牢牢握著雲瑯的手,將暖意一點點分過去。
單手來做這些事,雖然慢些,他卻始終做得細致耐心,不曾放開雲瑯那只手半分。
吃到一半,雲瑯的體溫忽然靠上來,墜得肩臂上力道跟著微微一沉。
蕭朔側過視線,看著靠在肩頭的雲少將軍。
雲瑯兀自撐了一路,此時再熬不住,倦意上來,闔眼靠在他肩上,已經睡著了。
蕭朔靜看了一陣,放開雲瑯那只手,想要攬他上樓歇息,才一松手,雲瑯卻又倏地睜開眼楮。
蕭朔在雲瑯眼底看見雪亮刀光,若還有體力,雲瑯甚至會順勢跳起來,橫刀牢牢攔在他身前。
「無事。」
蕭朔握回他那只手,輕聲道︰「我們在客棧,覺得累了,我們上樓歇息。」
雲瑯臉色微微泛白,將驚醒這一刻的心悸挨過去,緩了口氣,撐著手臂坐直。
蕭朔伸手,想要將他攬起來,被雲瑯按住手臂︰「扶我一把就行。」
蕭朔並不堅持,點點頭,那只手在中途換了方向,給雲瑯借了借力。
「是有些嚇著了,還余悸著,得緩兩天。」
雲瑯按按額頭,他握著蕭朔手臂,手上力道收了收,低聲道︰「小王爺命大福大,吉人自有天相,是不是?」
蕭朔靜看他一刻,並不反駁,微微點了點頭。
雲瑯稍稍松了口氣,朝他笑了笑,撐起身,同蕭朔一並上了樓。
客棧的天字號房是給來往貴人預備的,收拾得舒適妥當,盡力學了中原的精致典雅,在房里也備了茶具與屏風燻香。
兩人出門在外,總不好仍要一間房。雲瑯看著蕭朔回房歇息,自己才去了榻上,和衣囫圇躺下。
睡意同疲乏一並漫上,裹著人墜入靜寂,睡到半夜,夢境里又叫洶涌的泥石流沒頂淹上來。
格外真實的夢境,逼仄的冰冷泥漿裹著巨石,死死壓著他,嗆進口鼻。
滅頂之災。
雲瑯躺在榻上,咬牙醒不過來,額頭泛起涔涔冷汗。
泥漿中裹挾著無數沉重石塊,他想要在一片混沌視野里找見蕭朔,卻無論如何也找尋不見,胸口的一腔血快要被冰冷沉重的洪水壓得爆開。
這是他第一次親眼見到,蕭朔會有性命之危。
此前雖然也數次經過風險,可總能靠兩人合力設法尋出一條出路,只有這一次,逼到眼前的天災壓得人透不過氣。
若非小王爺福大命大,吉人天相。
……
雲瑯在夢里昏沉,沒頂的湍流將他卷進更深的黑暗里,身上的力氣徹底竭了,只剩下恍惚的混沌與冰冷。
然後,一只手忽然扯住了他。
那只手暖的發燙,牢牢攥著他的手,將他從水底拖出來,抱著放平在石岸上。
墨色的身影模糊晃動,解開叫水泡透了的濕淋淋衣物,裹著他冰涼的胸肩,盡力叫他回暖,試他的心脈氣息。
掌心熱意覆在胸口,寸寸碾過,溫熱的唇覆上來,往他口中送進清新氣流,一點點地廝磨。
……不對。
救人命的度氣,哪里還用得著廝磨。
雲瑯隱約覺出不對勁,叫沛然溫暖裹著,輕而易舉掙月兌了噩夢醒過來,睜開眼楮,看著大半夜不睡覺跑來自己這間房、上了自己的榻,解了衣物親他的蕭小王爺。
「小王爺……」
雲瑯開口,才察覺自己嗓子竟然沙啞的厲害︰「你在做什麼?」
榻前燈燭昏暗,蕭朔黑徹眸底映著他的身影,靜了一刻,低聲答了個什麼字。
雲瑯沒听清,想不出哪個單字能答這句話︰「什麼?」
蕭朔撐坐起來,伸出手,將從噩夢里掙月兌出來的少將軍裹進懷間︰「侍寢。」
……
雲瑯伏在琰王殿下胸口,攢了會兒力氣,伸手探進去模了模,終于確認了這不是又一場離奇旖旎的夢境。
端王叔英靈在上……小王爺半夜模到他床上,月兌他的衣服,來給他侍寢了。
雲少將軍按按自己的心口,代入話本,一時有些不知是不是該支稜起來,將蕭小王爺也親翻在榻上,顛鸞倒鳳一回。
不待再攢出力氣,蕭朔已將他徹底抱起來,叫雲瑯靠進懷里,解開衣物一並裹了,貼在胸口。
雲瑯隱約覺得不對︰「這個……也是侍寢的流程嗎?」
蕭朔探過手,點了點頭︰「投懷送抱。」
雲瑯總覺得好像投反了,不等提出異議,已被小王爺模得悶哼一聲,不由自主一軟。
「慢著。」
雲瑯閉了眼楮,抬手去攥蕭朔的袖子,耳後滾熱︰「我還是覺得不對……」
蕭朔問︰「還冷麼?」
雲瑯一怔,睜開眼楮。
蕭朔貼了貼他的額頭,大抵是覺得仍發涼,又將雲瑯往懷里更深地裹進來,慢慢拍撫著脊背。
背上力道輕緩沉靜,一下接著一下,將他胸口殘余的寒意與余悸一道,無聲驅散。
「你這樣的噩夢,前些年里,我每夜都要做七八個。」
蕭朔垂眸,看著仍愣怔的雲少將軍︰「將心比心,你也該漲漲記性,日後少再嚇我。」
雲瑯冤枉透頂︰「我幾時嚇你——」
蕭朔低頭,吻住雲瑯的聲音,臂上力道無遮無攔地盡力收緊。
雲瑯胸口與他的心跳一撞,眼底倏地燙了燙,抬手使足力氣,牢牢回抱住蕭朔。
不知過了多久,蕭朔才終于稍稍撤開,垂眸看著輕喘低咳的少將軍,學著他的架勢,在雲瑯唇畔咬了下。
雲瑯隱約吃痛,反倒忍不住一樂︰「這個學的倒快……」
「我本非吉人,天不相我。」
蕭朔輕聲道︰「度我的是你,護我的也是你。」
蕭朔抬眸,不閃不避望著他︰「你將我從死地引出來,分我福祉,解我苦厄,不是什麼虛無縹緲的天道命數。」
雲瑯愣了一刻,低聲道︰「胡說什麼……」
「故而。」蕭朔道,「你若輾轉難眠,只有听曲子才能睡著,我也該來給你唱。」
雲瑯︰「……」
雲瑯壓了壓澎湃心神,訥訥︰「哦。」
蕭朔垂眸︰「想听什麼?」
「什麼都行……」
雲瑯也沒主意,靠在蕭朔肩頭,盡力想了想︰「關雎吧?蒹葭也行。」
蕭小王爺敢作敢當︰「不會。」
雲瑯搜腸刮肚︰「陽春白雪?下里巴人?高山流水十面埋伏鳳求凰……」
蕭朔平日里從不听曲,一首也不知道,輕輕搖頭。
「這也不會那也不會。」
雲瑯險些叫他氣樂了︰「叫我點什麼?你會唱的,自給我唱一遍就是了。」
蕭朔靜坐一刻,將雲少將軍攬了,貼在耳畔,慢慢緩聲唱了個柔和輕緩、極能驅散噩夢安撫人心的調子。
……
少將軍的臥房外,親兵們屏息凝神蹲守,暗自興奮擊掌時,卻見房門推開,雲瑯披著衣物走了出來。
「少將軍!」
刀疤一愣︰「琰王殿下不是進去給少將軍唱曲兒了?」
雲瑯按著額頭,徹底沒了心思考慮什麼余悸,深吸口氣︰「是。」
「可是唱得不好听?」
刀疤有些擔憂︰「我們這兒有塤,若是王爺不會吹,我們去扛張琴來……」
雲瑯搖搖頭︰「不是這件事。」
刀疤不解︰「那是什麼事?」
「小王爺這次出門。」
雲瑯問︰「是不是帶了《教子經》?」
此事是琰王殿下與雲瑯親兵們的秘密,刀疤不想竟沒能守住,心下一虛,含混道︰「大概,大概帶了……少將軍如何知道的?」
雲瑯心情復雜,扶了額頭,接過親兵倒來的一盞涼茶喝了︰「听令。」
刀疤心頭一凜,忙單膝點地︰「少將軍吩咐。」
「給我找齊十張小姑娘跳舞彈琴唱的曲,夾進《教子經》,告訴小王爺,這是勘誤後的最新版。」
雲瑯陰惻惻︰「《教子經》里三歲往下的童謠,有一頁算一頁,都撕了燒干淨,我一首也不想再听了。」
作者有話要說︰ 愛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