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王人在府上, 銀子數到一半,被禁軍客客氣氣破門而入,捂著嘴蒙上了眼楮。
恭恭敬敬, 三人一組將王爺扛出王府, 上了停在門外的馬車。
禁軍的精銳小隊,嚴謹利落,半句多余的話也不多說。馬車一路軋過干淨的青石板路, 上了寬闊平坦的官道,橫穿大半個開封,入了陳橋大營。
為首的營校沉默堅硬,不理會景王爺的奮力掙扎,將人拿細軟綢布捆了手腳,扛進了雲帥與先鋒官的大帳。
營帳安靜, 能听見木柴在火里炙烤的嗶剝爆響。
景王甚至沒來得及看清被誰綁了票, 更不知自己到了哪個山頭營寨、遇上了哪個不講理的山大王。
他此時什麼也看不見, 眼前嚴嚴實實遮著黑布,手腳捆得動彈不得, 哆哆嗦嗦︰「壯壯壯士……」
山大王的腳步聲頓了下, 沒有應聲。
景王見沒上來就燙香滾釘板斷手指頭,大喜過望,忙撐起來︰「壯士圖財?我府上要什麼有什麼,都可拿走, 萬貫家財千張地契……地契就在我袖子里, 還請放我一條生路。」
壯士山大王仍不開口, 大抵是視線往他身上落了落,匕首鋒刃蹭著銅鞘,輕微的一聲響。
「真的!」
景王打了個激靈, 不迭補充︰「我這衣服袖子里有個夾層,就藏在夾層里面!」
景王生怕他殺人越貨,努力動了動右胳膊,殷勤道︰「您自己找來拿,絕沒有什麼陰謀暗器。我有個帶兵打仗的朋友,老往袖子里藏飛蝗石,還戴袖箭,還給他相好的戴袖箭,很不光明磊落。」
景王說起此事,還很是生氣︰「不止不光明磊落,還暴殄天物。他從南疆拿回來那塊暖玉是難得的寶貝,我說幫他賣了,抬一抬價,少說能賣萬兩銀子。他竟說拿來做袖箭便做了……」
山大王緩聲道︰「嶺南玉。」
「正是!英雄也知道?」
景王連連點頭︰「但凡戴著不涼的,我們一律叫暖玉,可嶺南的其實卻是種奇石。與尋常暖玉不同,自來便會發熱,十數年方止,鎮著穴位能益氣養脈,千金難求。」
「只可惜這東西得來艱難,生在地脈根處,不是峭壁懸仞便是毒瘴林深,能得一塊都是九死還生的運氣。」
景王怕他想要,重重嘆了口氣︰「我那朋友的玉已用了,做了個破袖箭,全用沒了。」
山大王靜了片刻,低聲問︰「為何不破開,做成兩副?」
他這次的話說得多了些,雖然壓低了嗓音,不易分辨,語氣卻仍叫人隱隱听來耳熟。
景王無暇細想,先頓足嘆息︰「我如何不曾勸過?只是那暖玉破開,效用便要折半,我那朋友不舍得,說與其兩人牽扯、一起遭罪,不如舍一個保一個。」
景王听不懂這話,隱約覺得是在說石頭,卻又覺得不是。他此時自身難保,也顧不上探討一句話的深意,飛快懇切自薦︰「英雄若想要這個,不如將我放了!我向來不畏凶險殺機,視生死若等閑,正好替英雄去那嶺南找一找……」
山大王︰「不畏凶險殺機,視生死若等閑?」
「正是!」
景王當即挺胸,正要再說,忽然停住,皺著鼻子聞了聞。
山大王不語,過去以匕首將他右手袍袖夾層劃開,果然看見一疊地契,盡是京城的酒樓商鋪。
景王細查氣息,勃然大怒︰「蕭朔!!」
「我好好的,沒招你沒惹你,你叫人綁我還裝山大王嚇唬我?」
景王︰「放開我!我認出來雲瑯的寶貝折梅香了!今日我便要去同列祖列宗說!你個目無尊長的不肖佷子——」
蕭朔叫他喊得頭疼,蹙了蹙眉,伸手扯了景王的蒙眼布,拿走了醉仙樓的地契。
景王心頭滴血︰「還我!這是我最掙錢的一家,你就不能拿邊上那個糖葫蘆攤子的?!」
蕭朔不多費口舌,將一枚參軍腰牌拋過去,回到帥位旁坐下。
他放下那張醉仙樓地契,左手覆上右腕,踫了踫雲少將軍趁夜偷偷模模戴回他腕間的墨玉龍紋袖箭。
暖玉難得,蕭朔自然知道,卻並不清楚嶺南玉原來難求到這個地步。
雲瑯逃到南疆時,蹤跡太過隱秘,連他派出去暗中護持的護衛也只能勉強追著些冷火殘燼,再要找便又找不著人了。
「你還要我給你做參軍?!」
景王目眥欲裂,雖然仍捆著手腳,卻當即從地上蹦起來便要跳著逃跑︰「我不去打仗!你們自己去,我就在京城……」
蕭朔低聲︰「他為何要去南疆?」
追兵追得再緊,也可往潼川路跑。蜀中封閉卻富庶,追兵難過蜀道,入成都東路便安逸得多。
哪怕入川百步九折,也好過去斷山絕鈴毒蟲瘴氣的嶺南。
景王哪里知道雲瑯為什麼去南疆,他此時也很想去南疆,攥著參軍腰牌哆哆嗦嗦︰「大抵……是嶺南風景好?」
景王听人說北疆霜刀雪刃滴水成冰,滿心畏懼,干咽了下︰「你是想叫我也學學打仗嗎,將來給你們搭幫手?非要去北疆學嗎?南疆不打仗?我泱泱中原上國豈會只有北方一面受敵……」
「四面楚歌、八方受敵,還叫中原上國?」
蕭朔蹙眉︰「你的書如何讀的?」
景王一滯,盡力往國土西南面想了一圈,想了半天,才發覺原來盡是些每逢年節千里迢迢來納貢、稱臣乞官的邊陲小國。
他仍不死心,瞄了蕭朔一眼,小聲道︰「東邊……」
「東邊是海。」
蕭朔︰「入海屠龍?」
景王︰「……」
「南疆也作過亂,雲瑯帶兵平叛,若非先帝及時召回,險些不小心將越李朝打穿了。」
蕭朔守好地契,叫人解開景王束手綁布,平靜道︰「你不畏殺機,等閑生死,敢去嶺南找玉。如此驍勇,去南疆豈不可惜。」
景王一陣氣結︰「雲瑯當初怎麼沒被你氣死——」
蕭朔眼中驟然一寒,眸底結出一片薄而鋒銳的冰色。
景王忽然察覺自己犯了哪個字的忌諱,用力打了自己兩個巴掌,連連「呸」了好幾聲︰「我說錯話,天罰我,天罰我。」
「去披掛。」蕭朔沉聲道,「出征一日方能用馬車,你若搶不到馬,就蹲在糧草車上。」
景王不敢再多話,氣得牢牢閉著嘴原地蹦了三圈,惡狠狠抬拳,將蕭朔十步外的氣場揍了一頓。
蕭朔不理會他,快步出帳,去了祭台。
雲瑯蹲在祭台邊上,燒完最後一張小紙條,拍拍手站起身。
風卷薄雪,他身上披風裹得嚴實,懷里有暖爐熱乎乎烘著,倒不覺得冷︰「怎麼跑過來了?」
雲瑯回了蕭朔身旁,看了一遍他身上齊整披掛,無處下手,只能勉強將暖爐貼他臉上︰「我的鎧甲帶來了,穿上就能走。」
蕭朔視線落在他身上,見雲瑯氣色尚好,點了點頭。
祭台旁有簡便的行軍帳,里面一樣熱乎乎燒著火盆,備了飲食清水,還有不少香燭供品。
雲瑯叫人守著,引著蕭朔進了帳篷,替他撢干淨肩頭的薄薄雪水︰「你把景王綁過來了?他沒跟你求饒?」
「求了。」
蕭朔拿過鎧甲,替他穿上︰「說要把萬貫家財、千張地契都給我。」
雲瑯看著蕭朔,一時竟有些擔憂︰「小王爺,我們當真沒窮到這個地步,不必真做打家劫舍綠林好漢的勾當——」
「……」蕭朔道,「我只同他要了醉仙樓。」
雲瑯長舒口氣,拍了拍胸口。
鎧甲穿月兌都麻煩得要命,雲瑯一向懶得折騰,大大方方張開手臂任蕭朔忙活,忽然笑了笑︰「你要醉仙樓,也是怕給他惹麻煩吧?」
「醉仙樓出了襄王的刺客,宮中現在成了驚弓之鳥,寧可錯殺,不會放過。」
雲瑯也是在祭台燒紙條時忽然想透︰「醉仙樓放在景王手里,哪怕一時還無礙,等咱們這位皇上嚇瘋了,凡是看著有威脅的一律鏟除,景王只怕未必能護得住。」
蕭朔平靜道︰「放在你我手里,皇上不敢動,還安穩些。」
「帶景王去北疆,也是因為不把人帶在身邊不放心。」
雲瑯點了點頭,叫蕭朔替自己束護月復甲︰「畢竟咱們這位皇上素來沒什麼兄弟情義,叫這一連串的事嚇得草木皆兵,腦子一熱,說不定把景王也給不可放過地錯殺了。」
蕭朔將絲絛束牢,聞言抬眸看他。
「小王爺。」
雲瑯無奈道︰「你這對人好又不肯說出來的毛病,幾時才能改一改?」
蕭朔搖了搖頭。
雲瑯自年少起日日見他犯 ,嘆了口氣,戳戳蕭朔護心鏡︰「說真的,你上上心……」
「同別人學的,」
蕭朔道︰「我思他慕他,日日描摹仿效,積習難改。」
雲瑯︰「……」
祭台就在邊上,雲瑯干咳一聲,厚著臉皮,給諸天神佛與兩人父母長輩解釋︰「他這話是說我。」
蕭朔看他一眼,將瓖了銀虎頭的雙帶扣拿過來,在雲瑯腰間扣合。
雲瑯頂著張大紅臉自夸了一句,熱乎乎低頭,問蕭小王爺︰「你這是又翻著哪段舊賬了?」
蕭朔來時便不對勁,雲瑯瞞他的事多了,真寫出來能寫一整本書,也不知蕭朔翻扯出來的是哪一段。
總歸債多了不愁,雲瑯道歉早道成習慣,將人拽過來百鳥投林一頓亂親︰「好了,消消氣,我知錯了。」
蕭朔︰「錯在何處?」
雲瑯︰「……」
端王叔英靈在上。
小王爺越來越得寸進尺了。
雲瑯自詡已夠體貼,歉也道了禮也賠了,此時竟還要反思。他咽不下這口惡氣,切齒準備絆先鋒官個大跟頭,才抬腿,便被蕭朔俯身握住了腳踝。
雲瑯一激靈,耳後倏地滾熱,要將腿收回來。
「我沒有生氣。」
蕭朔伸出一臂,攏了雲瑯坐下,輕聲道︰「我只是在想,那時你我都在做什麼。」
雲瑯駭然︰「你想就想,卷我褲腿干什麼?」
蕭朔拿過梁太醫特制的護膝,替他套上,又去拿脛甲。
雲瑯瞪圓了眼楮︰「五十歲了才戴這東西!」
「五十歲戴的是羊毛,內襯黑布。」
蕭朔模模少將軍的發頂︰「你這一副是兔毛,內里襯了蜀錦,比外祖父的好看。」
雲少將軍隱約覺得不對,卻仍被不由自主說服了,被握住另一條腿伸直,讓蕭朔仔細戴好了那一副護膝。
兔絨溫熱,內里襯著厚實的蜀錦,已鞣制得柔軟貼合,戴上了再活動,也幾乎察覺不到半分阻滯。
隱約透著寒意的酸疼膝髕,竟真像是被一股暖融融熱意烘著,舒服了不少。
「北疆干燥,雖冷些,卻反而比京城利于調養。只要保暖得當,日日再以艾灸熱敷,拔除了寒濕之氣,便不必戴了。」
蕭朔道︰「都是能養好的,別怕。」
雲瑯失笑︰「我怕什麼,你當我是景王?」
「別怕,我的毛病也能養好。」
蕭朔迎上他視線,繼續緩聲道︰「御米之毒的確害人心神,我知你去嶺南,是要找茶晶。」
雲瑯微頓,視線在他眼底停了停,順著向下,看見蕭朔腕間袖箭,瞬間想明白了緣由︰「就不能找景王辦事……」
「南人將御米叫罌粟,其果漿最毒。我當初中毒不深、及時拔毒,仍有些後患,要慢慢調理。」
蕭朔道︰「但那時京中傳聞我曉驚夜悸、頭風將死,的確夸大了。」
「……」雲瑯訕訕︰「我知道。」
蕭朔看他︰「你知道?」
「我如今知道了!」
雲瑯惱羞成怒︰「你這人怎麼這麼煩人?!」
蕭朔垂眸,替他仔細扣好脛甲,套上牛皮靴︰「傳言嶺南茶晶可治頭風驚悸,定神止渙,是百越族神物,不貢中原。你是為了這個轉道南下去的嶺南?」
「別提這個了,我到了人家百越才知道,這是以訛傳訛瞎扯的。」
雲瑯扯扯嘴角︰「茶晶不是茶,就是種好看的透明石頭,連玉都不是。人家百越小姑娘人人脖子上一串,沒人要的東西,所以才不往中原進貢……」
雲瑯被他裝束妥當,起身活動了下,接過蕭朔遞過來的披風︰「況且我如今也知道了,要治你蕭小王爺,得本將軍舍身,親自來當這個藥引子。」
蕭朔不語,視線落在雲瑯燦白鎧甲上。
雲少將軍白袍銀甲,胸前鎏銀護心明光鏡,尚且不必持槍上馬,全不掩飾的鋒銳已流溢出來。
雪飛炎海,萬里歸來。
蕭朔來時有許多話要同他說,此時竟一句也不想了。他眼底烙著雲瑯的影子,安定暖意暖熱熨著,應和凜凜戰色,視野里再不剩其他。
蕭朔起身,抱拳俯首听命。
雲瑯稍一怔忡,隨即反應過來,笑影在眼底一漾,伸手扯住蕭朔,將他拉過來。
冰冷的鐵甲踫在一處,鐵甲下胸肺滾熱,血燙得能呼嘯出一片沛然真心。
蕭朔伸手,用力回攬住雲瑯,吻上來。
他從未這般熾烈主動過,雲瑯眼楮稍稍睜得圓了圓,嘴角不由跟著抬了下,抬手探進蕭朔披風下罩著的鎧甲縫隙,輕輕一模。
蕭朔呼吸猛滯,視線釘住雲瑯,眼底掠過暗色。
「這里……不夠合身,若有兵戈趁虛而入,不安全。」
雲瑯並指成刀,在先鋒官的背後慢慢劃過,觸到左肋,輕輕一點。
指月復下,是琰王殿下近乎激烈的有力心跳。
「君王不早朝,將軍要早趕路。」
雲瑯將手收回來,彎了下眼楮,低聲道︰「先鋒官後行壓陣,記得來帳中侍寢……須得趁早。」
蕭朔握住他那只手,慢慢握實,用力攥了攥。
雲瑯甩開披風,旋身出帳上馬,一聲淨鞭,朝來迎的連勝一頷首,策馬當先率軍出了陳橋大營。
作者有話要說︰ 愛大家!
定風波•南海歸贈王定國侍人寓娘
蘇軾
常羨人間琢玉郎。天應乞與點酥娘。盡道清歌傳皓齒。風起。雪飛炎海變清涼。
萬里歸來顏愈少。微笑。笑時猶帶嶺梅香。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