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小王爺殺氣騰騰, 雲瑯自作孽,咚一聲在榻前磕了腦袋,隱隱听見了些金戈鐵馬的錚鳴。
手掌墊在腦後, 近于束縛的力道劈面相逢, 自克制下洶涌翻上來。
蕭朔死死攬著他, 粗重呼吸擦過濃深暗夜, 攪亂了清寒月色,礪開鮮明的口子。
雲瑯叫他親得視野泛白, 模索著伸出手,及時護住了蕭朔肋間刀口和肩頭的劍創。
蕭朔身上滾熱,筋骨微微戰栗,漆黑眸底寒潭深處,像是燃起一片熾烈山火。
「我知道。」
雲瑯盡力喘勻氣息, 伸手抱緊他︰「我看見了,你在。」
雲瑯闔眼, 掌心慢慢碾過蕭朔的脊背, 一點一點,將他從一場無邊醒魘里抱出來︰「從此以後, 你再不必做那些夢了。」
蕭朔肩背輕悸, 要收攏手臂, 被雲瑯輕輕按住︰「留神扯了傷, 我看看。」
「無事。」蕭朔闔眼靜了片刻,啞聲道,「不疼。」
雲瑯失笑︰「我疼。」
蕭朔怔住, 抬眸看著他。
兩人早交心,彼此牽掛進骨血,許多話從不必特意多說。
尤其雲少將軍, 向來最不愛提這些酸話,總覺得兒女情長,簡直沒有半分英雄氣概。
雲瑯撫了撫傷上裹著的繃布,稍撐起身,在蕭小王爺疼的地方輕輕吹了吹。
他所余力氣不多,氣息也淺。微溫的氣流撫過傷處,最後一點熱意也散了,涼涼潤潤撩進胸襟。
蕭朔氣息微滯,低聲道︰「雲瑯——」
「客氣什麼。」雲瑯一本正經,「總歸我自小照顧你,凡你執意,向來不與你爭……」
蕭朔︰「……」
雲瑯人在榻上,沒力氣醒過來,親耳听了蕭小王爺信口開河,都十分擔憂老太傅一戒尺將人揍趴下。
將這一句話還了回去,雲瑯心滿意足,再要開口,神色忽然微動。
蕭朔只是皮肉傷,反應比他更快,吹滅了榻前燭火,扯開棉被,覆著雲瑯一動不動伏在榻上。
廊間,老太傅的腳步聲漸近,踱到門口。
……
雲瑯叫他按在榻上,眼睜睜看著當年還板著一張臉勸他的小皇孫一路歷練至今,憋了半晌壓不住樂,悄聲道︰「好身手……」
蕭朔瞥他一眼,不便開口,將人放緩力道吻住。
當年府上,兩人年幼時,雲瑯半夜不睡,沒少來禍害他。
端王偶爾查夜,若抓著了兩個小的不好好睡覺,便要罰沒第二日的點心。
蕭朔勸不住他,又不忍心看雲瑯失魂落魄盤桓點心鋪,日復一日,終于練出了眼疾手快防備查夜的本事。
後來年紀長些,端王不再查夜了,這本事也沒了用武之地。
門外的影子不只有太傅,還有戒尺。蕭朔覆著雲瑯,蟄伏著不動,寧神靜心屏息以待。
雲瑯叫他暖洋洋抱著,舒服得眯了眯眼楮,模索幾次,攏住蕭朔掌心。
蕭朔被他在掌心劃來劃去,起初還以為是在寫字,專心拼湊了半天,才發覺原來根本全無章法。
細微酥癢輕輕蹭著,雲瑯手指的涼意潤潤貼在他掌心,盤桓摩挲, 啪綻開簇簇火花。
蕭朔屏息,牢牢壓著心神,以口型低聲道︰「你從哪里……」
雲瑯耳力比他強,眼疾手快,松開調戲蕭小王爺的手,將他捂著嘴抱到一處。
門外,蔡太傅操心操肺,生怕這兩個天魔煞星還要折騰,蘸茶水捅開一點窗紙,向里仔仔細細看了一圈。
屋內不見動靜,帷幔安安穩穩垂著,漆黑一片。
老太傅滿意點點頭,熄了油燈,放輕腳步悄悄回了房去歇息。
蕭朔心神微松,動了下,挑開床幔想要開口,忽然怔住。
雲瑯仍牢牢抱著他,仔細護了他身上容易牽扯的傷處,臂間力道安穩妥帖,竟已就這麼睡熟了。
月色從床幔縫隙漫進來,雲瑯闔著眼,眉宇間終于釋開力竭的疲倦,低低咳了兩聲,將臉埋進他胸肩。
蕭朔伸手,回護住雲瑯。
明黃聖旨寫著開城御敵的聖諭,蓋上政事堂的朱紅印泥,被交到他手里,還帶著未干的墨色。
文德殿內,交出了侍衛司重劍的皇上緩過心神,冰寒殺意牢牢釘在他身上︰「你誆朕?」
這朝野的臣子百姓,哪怕人人盡數倒戈,雲瑯也絕不會與和西夏人聯手。
皇上那一刻被唬住了心神,一而再再而三,如何還想不明白︰「你還誆了朕什麼?大理寺玉英閣,侍衛司謀逆,高繼勛……你幾時開始謀朝的?」
皇上緊緊攥著白玉國璽,盯著他︰「你可知叛人者人恆叛之,凡陰謀鮮血,一旦沾了,再洗不淨。」
他接了聖旨虎符,朝宮外走。
「你會與朕一樣!」
皇上語氣寒鷙冰冷,陰森森死死追上來︰「路是血鋪的,踩得都是人心人命。你走得愈深,愈只剩你一個,背後皆是無底深淵,不再有回頭退路……」
蕭朔閉上眼楮,攬住雲瑯,將他填進懷里。
沉光藥力,透支心神百骸,多撐一刻,都是乏進骨子里的疲憊無力。
雲瑯撐到現在,只為將一腔暖意留給他。
蕭朔垂眸,靜了良久,吻上雲瑯眉睫︰「我不會再做那些夢。」
雲瑯在夢里釋然,糾著的眉峰舒開了,大大方方回蹭他。
蕭朔叫他親親熱熱連挨帶蹭,越發懷疑雲少將軍是偷看了些什麼,總歸此時問不清,也只得將人愈深抱了,藏進懷里。
他不會再做那些夢。
路是心頭血,背後是眼前人。
雲少將軍一場好夢,花前月下,美景良辰,還等他去赴。
蕭朔闔了眼,心底再不剩半點陰霾念頭,與雲瑯偎了,一並徹底放開身心睡熟。
明月朗照,洗淨了青石上的血色。活過來的汴梁街頭,挑起了第一盞血戰西夏蕩平敵寇的走馬燈。
一晃過去數天,初六送窮,初七人日。初九拜天公,五更鼓響過,酒樓重新開張,熱鬧鬧的爆竹遍地紅火送歲除,屠蘇酒香重新飄到了街頭巷尾。
琰王傷勢初愈,能見人迎客,終于開了封閉多日的府門。
「京中大體安穩,篩過三遍,揪出十幾個西夏探子。」
開封尹一早守在門口,叫老主簿引進來,與蕭朔見了禮︰「雲將軍好些了麼?」
蕭朔拱手同他作禮,點了下頭︰「衛大人有勞。」
他與雲瑯閉府養傷,宮里情形又不明朗,京中一應事務盡數落到了開封府。
衛準這些天恨不得生出三頭六臂,忙得焦頭爛額,到現在不曾好好睡過一覺,看起來倒比重傷的琰王殿下更憔悴些。
「原本傷得也不重。」
蕭朔道︰「這些天不入宮,給個說法罷了。」
老主簿這幾日已攢了能繞王府三圈的藥方,捧了暖身的熱屠蘇酒送過來,瞄了瞄蕭朔,咽了話出去忙碌。
「宮中密談數日,想來已慌了。」
衛準道︰「禁軍如今盡數落在王爺與雲將軍手中,宮中勢力,就只剩了金吾衛與侍衛司暗衛。」
「派去襲殺襄王的暗兵營入了圈套,盡數覆沒,襄王不知所蹤。集賢閣失火,楊閣老也不見了去向。」
衛準兩邊不靠,進不去文德殿,也收不著集賢閣的試霜令,只能盡力找自己知道的同他說︰「襄陽府給的說法,西夏鐵騎襲京,襄王帶兵是為護駕平叛……」
蕭朔並不意外︰「他既舉事,不會不留退路。」
「如今襄陽黑鐵騎也已覆滅,宮中襄王兩敗俱傷,都已掀不起什麼風浪。」
衛準喝了口屠蘇酒,壓下連軸轉的疲憊,長舒口氣︰「王爺如今作何打算?」
蕭朔正要開口,看見主簿才出去片刻便又匆匆進來,擱下茶盞︰「有事?」
老主簿點了點頭,悄聲道︰「小侯爺醒了。」
衛準聞言一怔︰「雲將軍——」
「稍待。」蕭朔起身,「失陪。」
琰王殿下如今雖仍寡言冷淡,卻也已不再如當初那般叫人望之生畏。衛準怔了片刻,才意識到蕭朔是在同自己說話,忙起身道︰「王爺請便。」
此前一戰,衛準這幾日已听都虞候細說過宮中情形,驚心動魄之余,也難免憂慮。
這般激烈的戰事,雲瑯能挽狂瀾于既倒,定然使了些不計後果的辦法。
如今看來,只怕這辦法的後患,還要甚于蕭朔身上可見的傷勢。
衛準送蕭朔出門,終歸忍不住,皺緊了眉。
蕭朔出了會客的外堂,回到書房內室,雲瑯恰好在熱騰騰的煎茶香氣里睜開了眼楮。
榻上安穩,雲瑯陷在暖被厚絨里,朝他笑了笑,又合上眼楮。
「難得醒了。」蕭朔輕聲道,「吃些東西再睡。」
雲瑯不餓,側了側頭,往他掌心貼了貼。
朝堂有琰王殿下,民生有開封尹,朔方軍如今民心所向,陰謀宵小輕易動不得。
雲瑯難得當了甩手掌櫃,這幾日放開心神徹底睡透,此時仍覺倦得全身發懶,只想再好好睡一覺。
蕭朔模了模他的額頭,沒觸到異樣的熱度,又仔細探了雲瑯脈象。
郁結盡散,雲瑯的脈象已好了不止一絲。不遲不數,不細不洪,穩穩抵著他的指月復,已漸有了妥帖的勢頭。
蕭朔松開手,接過冒著熱氣的煎茶,吻了吻雲瑯的眉眼︰「好歹吃幾口。」
煎茶是府上精心制的,用了糯軟香甜的羅田板栗,混著上好的白芝麻,浙杭的橄欖,西嶺的核桃,一並炒得酥香磨碎,只香氣也撩撥得人睡不踏實。
雲瑯枕在蕭小王爺肩頭,將睡意壓了壓,打了個呵欠︰「模幾下。」
「……」蕭朔莫名︰「什麼?」
「吃幾口,模幾下。」
雲瑯眯了眼楮,上下照蕭朔身上掃過一遍,討價還價︰「地方我挑。」
蕭朔︰「……」
有件事他始終想問,此時再忍不住,扳過雲瑯胸肩︰「你究竟看了些什麼?如何學的這些……」
他不提還好,一提起來,雲瑯一腔怨念二話不說砸在琰王殿下腦袋頂上︰「你叫人燒給我看,還來問我?」
蕭朔蹙緊眉︰「什麼?」
雲瑯仍乏得厲害,沒力氣同他掰扯,懶懶倦倦闔了眼又要睡回去。
蕭朔不知雲瑯翻扯得是那段舊賬,卻也顧不上同他計較,橫了橫心,低聲︰「……可。」
雲瑯立時精神了,睜開眼楮灼灼看著他。
蕭朔︰「……」
雲瑯靠在軟枕上,就著小王爺的手喝了一口煎茶,拿眼楮掃過蕭朔左肩︰「過來,叫我模模。」
蕭朔一怔,扶著雲瑯靠在軟枕上,俯下肩頭,叫他仔細模了模。
雲瑯細細查過一遍,又喝了口煎茶︰「右肋,自己月兌衣裳。」
蕭朔啞然,眼見雲瑯又擺出了萬花叢中過的風流少侯爺架勢,索性也配合著解開衣襟。
雖說不知從何處學了些奇技婬巧,可真到實踐處,雲瑯要看的仍是他傷了的地方。
這些天,雲瑯卸下心防徹底睡透,也當真听了他的話,一不管府外風雲變幻,二不問朝堂風波暗流。
唯獨怎麼說也不肯听的,還是要看他的傷。
蕭朔讓少將軍從肋間查到背後,連不知多久前闖大理寺玉英閣、叫袖鏢在腰後戳得那一道早痊愈的傷痕也細細模了,一碗煎茶終于喂下去了大半。
蕭朔攏住雲瑯的手,替他拭去薄汗︰「如何?」
「勉勉強強。」
雲瑯很是入戲,模了枕頭下面藏著的扇子,扇面朝著自己,嘩啦一聲展開了瀟灑搖搖搖搖︰「今夜侍寢,綁了給我送進來。」
蕭朔有心縱著小王妃,壓了壓嘴角,垂眸耐心道︰「是。」
雲瑯唰一聲合了折扇,流蘇輾轉,在指間轉了兩個圈,順勢挑開蕭小王爺已解了大半的衣襟。
蕭朔難得見雲瑯這般倜儻架勢,不由生出好奇,握住扇骨︰「這又是從哪里學的?」
「用得著學?」
雲瑯難得佔了先手,折扇一轉,繞著蕭小王爺手腕煞有介事撩撥︰「天賦異稟,無師自通。」
蕭朔失笑,正要說話,已叫雲瑯拿折扇挑了下頜。
這般架勢未免太過不成體統,蕭朔抬眸要說話,卻微微一頓。
雲瑯眉目清致俊朗,此時半困不困,乏意盤旋,莫名多了幾分繾綣溫存,搭上這一副頗像回事的架勢,竟平白撩得人心頭輕滯。
蕭朔定定心神,將體統暫且擱在一旁,握了雲瑯持扇的手,低聲道︰「今夜侍寢……此時天光還亮。」
雲瑯充耳不聞,以折扇將蕭朔勾過來,仔細回想著圖上情形,含了小王爺喉間輕輕一咬。
蕭朔一時連天光也尋不見亮了,閉了閉眼,屏息勒住肩背,只將手臂環在雲瑯背後。
微酥的疼瞬間襲上來,摻著細膩柔軟的溫存踫觸,將人瞬間攏住。
熱意氤氳鼓蕩,不得掙月兌。
雲瑯靠過來,熱乎乎伏在他胸前。
蕭朔這幾日平白受他撩撥,還要忍耐著不將雲少將軍親昏過去,里外煎熬,啞聲道︰「開封尹在外面。」
「我有封手書,在書房放著,叫他帶給商恪。」
雲瑯耳根泛紅,一路燒著進衣領︰「眼下……先不說這個。」
蕭朔用力闔了下眼,堪堪守住清明心神︰「說什麼?」
雲瑯手中折扇攔在他背後,仔細想了想,又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
蕭朔︰「……」
雲瑯拉開些距離,聚精會神找了找,找到一處沒咬過的地方,又咬了一口。
蕭朔︰「?」
雲少將軍不知從何處學來的本事,前半程撩得人心神動搖,熱意蘊著肺腑,若不是開封尹在外頭煞風景,他未必能忍得住。
被咬了這些口,就實在干干淨淨不剩下半點旖念了。
蕭朔扶住雲瑯,抵著額頭試過溫度,蹙了蹙眉︰「怎麼了?為何忽然——」
雲瑯這幾日昏昏沉沉,終于找著了報復的機會,拿著折扇照蕭小王爺當頭狠狠一敲, 當躺回榻上。
蕭朔堪堪伸出手,在他腦後一墊︰「沒有了?」
雲瑯閉著眼楮,胡亂撈住蕭朔扯過來,照著便是一口。
蕭朔不明就里,他原本不通這些,研讀話本也是按部就班,沒見過雲少將軍這些旁門左道,壓著心念攥了下拳︰「不成體系……該有剩下的。」
「是有剩下的。」雲瑯嘆息,「那白衣公子將世子攬了,唇舌抵著,肆意玩弄,細細嘗遍。」
蕭朔叫他這幾個字引得心底一跳,低聲道︰「于是——」
「于是,這本配了字畫了圖、精致難得的《良宵傳》就從宮里被抬出來,送到了我面前。」
雲瑯面無表情︰「當著我的面,付之一炬。」
蕭朔︰「……」
「肆意玩弄,細細嘗遍,咬到此處。」
雲瑯長嘆,扯著被子蒙到頭頂,管殺不管埋地將蕭小王爺踹出去︰「全燒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