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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明心跡的第一日, 琰王帶著玄鐵衛在府內找了半宿,終于在王府圍牆上尋到了雲少將軍。

琰王不假于人,親手將少將軍哄下來, 送回了書房。

次日一早, 琰王自偏殿起身, 用了半份金桔女敕筍的雕花蜜煎、半碗甘豆湯, 半盤子的熟筍肉淘面。洗漱收拾妥當,讀了一刻的書, 被聖上親派來的傳旨太監恭恭敬敬請進了宮。

「听公公的口風,應當是要同王爺提殿前司轄制的事。」

老主簿怕雲小侯爺擔心,特意過來報信︰「您料的真準,當真是王爺好好睡了一覺、好好吃了頓飯,這殿前司都指揮使的大印就掉下來了。」

雲瑯坐在牆角, 捧著茶杯︰「我知道。」

老主簿細心道︰「與戎狄割地的事,說是如今尚且沒能明朗, 但皇上已經有意擱置了。按您和王爺的布置, 年後大抵就有回音。」

雲瑯抿著茶,嘆了口氣︰「這樣。」

老主簿︰「別的應當也沒什麼, 王爺說了, 事妥了便回來。」

雲瑯心事重重︰「好……」

老主簿有些擔憂︰「您可是還有什麼心事嗎?」

「心事倒談不上。」雲瑯看著圍著窗戶忙忙碌碌的玄鐵衛, 心情有些復雜, 舉起了個桌上散放著的木制零件,「您能告訴我,這是什麼嗎?」

「這個?」老主簿仔細看了看, 「您常翻窗子,可能不曾留意過,這個通常裝在窗戶上, 叫插銷……」

雲瑯︰「……」

雲瑯︰「我知道,我還知道窗戶上開的那個叫插孔。」

老主簿怔了下︰「那您——」

雲瑯實在想不通︰「為什麼桌上還有一模一樣的十三個?!」

「不用擋,我看得見!」

一大早玄鐵衛就帶著釘錘木銼來了書房,雲瑯看了一早上︰「他們已經往窗戶上裝了十七個了!我一個一個數的!」

老主簿咳了一聲,訕訕又擋了下︰「您不用管這個……」

「蕭小王爺不是親口說了,無論到什麼時候,永遠給我留一扇窗子嗎?!」

雲瑯拍案而起︰「還說府上所有窗子的插銷都拆了,就只為了有天我能回來,來去自由!」

「現在這是怎麼回事?!」雲瑯切齒,「干什麼一個窗戶上裝三十個插銷?我又不會跑!我——」

老主簿昨晚還幫忙扶了□□,擋著玄鐵衛,欲言又止地看著他。

雲瑯張著嘴︰「……」

雲瑯咬牙撂了茶杯︰「我又不會跑遠!」

「是是。」老主簿心說若非您已跑遠到了圍牆,王爺也不會不得已行此下策,有備無患,「您惦著王爺,如何還會再走?是咱們王爺關心則亂,太過緊張了。」

雲瑯被人點破,悶悶不樂坐回去,順走了兩個還沒裝上的插銷。

老主簿看著這兩位小主人長大,很是熟練,當即又拿了一箱子過來︰「小侯爺收好了,等王爺回府,便拿這個砸王爺出氣。」

「……」雲瑯平了平氣,坐正了推開︰「這倒不用,我們兩個都早不是三歲稚子——」

老主簿抱著插銷箱子,義憤填膺︰「在榻下撒一地,王爺想上床,就自己踩著走回來。」

雲瑯手一頓,有點遲疑︰「不必……」

老主簿放下箱子,一拍桌案︰「塞到被子下頭,硌得王爺睡不著覺!」

雲瑯實在忍不住,咳了一聲,過來抱起裝插銷的小箱子,找了一圈,扒拉著藏在了床頭的錦盒里。

老主簿看著雲小侯爺煙消雲散的郁氣,壓了壓嘴角,飛快給玄鐵衛打手勢,趁機往窗戶上牢牢裝好了最後幾個插銷。

宮中,文德殿。

蕭朔坐在殿外,脊間莫名涼了下,低低打了個噴嚏。

「王爺可是著涼了?」

常紀守在邊上,關切道︰「這幾天是最冷的時候,要格外當心些,熬過去就好過得多了。」

蕭朔身體並沒什麼問題,垂了眸︰「無事。」

常紀看了一眼殿內︰「皇上正同外臣說話,實在推不開,並非有意晾著您,等說完了,自然就請您進去了。」

昨天情形那般凶險,幸而勉強含混了過去,卻也未必就能高枕無憂。

常紀擔心蕭朔再與皇上起什麼爭執,猶豫了下,還是低聲勸道︰「如今皇上既然有意,您也不妨順勢而為,免得讓有些人……」

「常將軍慎言。」蕭朔打斷他,「將軍照應,本王心領。」

常紀怔了下,不及開口,殿外已響起了侍衛司都指揮使高繼勛請見的通報聲。

常紀一身冷汗,立時閉牢了嘴。

高繼勛臉色陰沉,不管內侍太監倉促阻攔,進了殿便徑直要往內殿里闖。

常紀奉命守在門口,忙過去攔︰「高大人,聖上正見外臣,不便相見——」

「什麼外臣?」高繼勛沉聲道,「昨日皇上怎麼說的!如何今日又忽然變了卦?!殿前司都指揮使的位子,這些年分明都空懸無人,我與太師府舉薦幾次,說是太過要緊,也沒一個允下來的!」

「高大人!」常紀低喝了一聲,咬了咬牙,「琰王就在此處,大人說話多少看些分寸。」

高繼勛神色格外倨傲,掃了一眼旁側靜坐著的蕭朔︰「原來琰王在這兒,本將軍竟沒看見……失禮了。」

高繼勛語氣不屑︰「多說一句,琰王若要節制殿前司,只怕如今這點本事——」

「高大人好膽色。」蕭朔淡聲道,「當初琰王府攪亂法場,侍衛司無一人敢阻,高大人噤若寒蟬。想來也是因為本王派的人太不起眼了,高大人竟沒看見。」

高繼勛被他反詰,一陣惱怒︰「住口!」

高繼勛咬了咬牙關,打量他一圈,慢慢壓了火氣,冷笑道︰「你莫非還以為,自己能如過去一般,仗著聖上撐腰有恃無恐麼?若有一日聖眷衰遲,恐怕你——」

蕭朔抬眸︰「恐怕如何?」

高繼勛神色譏諷,掃了他一眼,不再多說,回身朝常紀道︰「我得了些消息,是集賢閣楊閣老那邊的事,急著要見皇上。」

「的確不行。」常紀搖搖頭,「皇上如今當真見著人,縱然要召見,也要有先來後到……」

「放肆!」高繼勛沉聲呵斥,「我來是有正事!皇上說了,但凡那邊的消息,一律不可耽擱,你一個金吾衛將軍也敢做主攔人?」

「非是末將擅自做主。」

常紀攔在門口,靜了片刻才又道︰「此時里頭坐著的人,正就行刺一事給皇上個交代……大人想好了要進去麼?」

高繼勛愕然抬頭,臉色變了變。

常紀看他一眼,轉身回去,合了外殿的門。

「慢著。」高繼勛一把扯了常紀,皺緊了眉,「怎麼會……他不是從不入京的嗎?皇上又未下詔,如何——」

常紀搖了搖頭︰「我只奉命護衛皇上,其余的事縱然知道,也一概不明就里。高大人找我商量,還不若去找太師。」

「況且。」常紀被他拽著,看了一眼,低聲道,「琰王就在此處,您若不知忌諱,自可嚷得再大聲些……」

高繼勛臉色青一陣白一陣,咬緊牙關,退開幾步松了手。

正僵持時,內殿終于開了門,內侍躬身走了出來。

「公公!」高繼勛眼楮一亮,快步過去,「皇上可見完人了?我有要事,急著面見皇上。」

「方才見的來客,已由金吾衛護送著,由側廂送走了」

內侍行了個禮,不急不慢道︰「皇上要見琰王,請琰王即刻進去。」

高繼勛愣了下,有些錯愕︰「可是——」

「高大人。」內侍道,「皇上命您好好想想,‘若有一日、聖眷衰遲’是什麼意思。」

高繼勛立在原地,他不曾想到這一句竟也能立時傳在皇上耳中,想起自己曾說過的話,一時幾乎滿背冷汗,半句話也再說不出。

內侍不再多說,客客氣氣將蕭朔請進了內殿。

蕭朔起身,隨著內侍進了內殿。入眼清淨,已早不見了那位「外臣來客」。

皇上正靠在御榻上,由兩個年紀輕些的宮人慢慢揉著額頭。

蕭朔停在門口,俯身要跪︰「臣——」

「好了,跪什麼。」皇上憊聲道,「朕昨日氣糊涂了,你也跟朕一塊兒糊涂?」

蕭朔靜了片刻,並不說話,起身走過去。

有內侍布好了座位,將桌上茶水杯盞撤淨,盡數換了全新的,悄然退在一旁。

「昨日之事,是朕罰得重了。」

皇上緩緩道︰「可你也的確不懂事,給朕添了不少的麻煩……你心里可清楚麼?」

蕭朔垂眸︰「不清楚。」

皇上看他半晌,眼底神色一閃而過,語氣微沉︰「你還真是很像你父親……」

「微臣愚魯。」蕭朔道,「皇上若不將這句話說明白,臣便當褒揚听了。」

皇上頓了下,倏而醒神,失笑︰「看你這話——原本也是褒揚,叫你想到哪兒去了?」

蕭朔並不反駁,仍垂了眼,坐得漠然不動。

皇上方才心中煩躁,又被蕭朔這幅冥頑不靈的樣子所激,一時竟險些漏了真意。他此時方回過神來,定了定心,壓下念頭︰「罷了……你與朝堂一竅不通,倒也不能全然算是你的錯。」

皇上示意內侍,倒了盞茶遞過去︰「說罷,你心里如何想的,朕也听听。」

「臣沒想什麼,只是覺得不能割讓燕雲邊境罷了。」

蕭朔道︰「父王的英武才干、赫赫威名,臣半分也沒能守得住。若是再連父王打下的城池也守不住,只怕無顏再苟活于世。」

「胡說什麼。」皇上皺了皺眉,輕叱了一句,「你又听了什麼人亂嚼舌頭?」

蕭朔低頭︰「臣妄言。」

皇上嘆了口氣︰「朕不是訓你……你要守邊境也好,贊同重訂邊境議和也罷,都並非最要緊的。」

皇上看著他,蹙了眉道︰「千里之外的事,縱然要緊些,又何必這般激切,在朝堂之上吵得不死不休?區區邊境,去也好留也罷,不妥再議就是了。這般全無章法鬧成一團,又是在冬至大朝,豈不是令皇家顏面掃地、整個朝堂也難免蒙羞麼?」

蕭朔眼底冷了下,斂目掩淨了,低聲道︰「原來陛下說得是這個,臣明白了。」

「你雖有品級,卻還未入朝掌事,這些事都無人教導。不懂這些,倒也不該苛責于你。」

皇上笑了笑,神色無奈︰「昨日之事,是朕處置得偏激了,朕同你賠禮。」

蕭朔搖了搖頭︰「跪一跪,叫臣長個記性罷了,又沒什麼事。」

皇上見他總歸識趣,臉色終于好看了些,喝了口茶,又笑道︰「朝堂之上不比以往,朕再偏袒,若半分也不處置你,總歸不妥。你能體會朕的心思,朕便覺得甚是欣慰。」

「至于你方才所說,沒能守住你父親的威名,也不過是你如今年紀尚幼,不曾掌事罷了。」

皇上道︰「若再有人拿這個刺你,你只管來同朕說,朕替你撐腰。」

蕭朔躬身行禮,應了句是。

皇上擺了擺手,叫來內侍,拿過一塊腰牌︰「不過朕倒也被提了個醒,你如今的年紀,也該管些事,不能隨著性子想逍遙便逍遙了。」

蕭朔抬眸,看著皇上手中殿前司都指揮使的腰牌。

那塊腰牌是純金制的,已顯得頗陳舊。沉甸甸壓在手里,其下墜著的紅穗也已褪了大半顏色,只在幾處有格外深的痕跡。

「朕原本想給你做個新的,後來想想,你大抵更想要這個。」

皇上緩聲道︰「你應當也知道,自朕當年替先帝代理朝政起,殿前司都指揮使的位置便始終空置著,這些年來,就只有都虞侯代管。」

蕭朔看著那塊腰牌,繁復朝服下的肩背繃了下,袖中的手無聲緊攥成拳,重新垂下頭。

皇上的聲音仍響著,像是隔了層薄霧,落在他耳邊︰「當年之事,你知道的大抵就沒這般清楚了。這殿前司,本是由你父王節制的。」

「後來京中事多,禁軍、朝中事務繁忙,你父王管不過來,就把殿前司分給了朕。」皇上慢慢道,「自那之後,這塊腰牌便一直放在朕這里……誰也不曾想到,後來竟出了事。」

「那時朕也如你今日一般,只是個管不了什麼事的閑王,人微言輕。本想豁出去,索性命殿前司去救人,卻被人攔了。」

「殿前司險些叫朔方軍當場撲滅,就連這塊腰牌,也一度被鎮遠侯的余黨所奪。」

皇上道︰「還是高繼勛去調了同屬禁軍的侍衛司,及時趕到,才得以解圍。」

皇上嘆道︰「那時侍衛司中暗衛遠不如今日多,戰力不足,縱然合力圍攻,卻也只拼死傷了他當胸一劍,奪回了這塊……」

蕭朔倏而抬眸,眼底利芒幾乎破開壓制,又被死死攔回去。

皇上有所察覺,蹙了下眉︰「怎麼了?」

「臣今日才知道……此中始末。」

蕭朔胸口起伏幾次,將血氣硬生生逼回去︰「一時失態,冒犯陛下。」

「冒犯什麼,朕當時只怕比你更失態……」

皇上啞然︰「朕也時常想,若是那時候,殿前司仍在你父王手中,朔方軍又如何攔得……」

「陳年舊事。」蕭朔啞聲道,「皇上不必再說了。」

皇上細看了他一陣,見他眼底愴然不似作偽,放下心,溫聲道︰「你不願听,朕便不說了。」

皇上握著蕭朔的手,將那塊腰牌遞在他手里︰「今日起,殿前司便交由你轄制,由你替朕守著皇城。」

蕭朔慢慢攥緊了那塊腰牌,靜坐一陣,跪下謝恩。

「朕已傳了殿前司的都虞侯,叫他帶你去陳橋大營,熟悉熟悉軍務。」

皇上道︰「今日起休朝,正月十五開朝時,朕便要考評你這都指揮使做得如何了。」

皇上看著他︰「那時,你便不是朕的內佷,是朕的臣子。朕在朝堂之上,也會按君臣之禮來管束你,知道了嗎?」

蕭朔︰「知道。」

皇上終于滿意,點了點頭︰「去罷。」

蕭朔起身,由內侍引著出了內殿,又由常紀率金吾衛護送,一路出了文德殿門。

「殿前司這些年,幾乎都沒什麼大的變動。」

常紀陪著蕭朔,給他透風︰「都虞侯職權都低了一級,被侍衛司高將軍壓得很死,進退兩難卡了這些年,盼著來個都指揮使還來不及,不會為難王爺。」

蕭朔握著那塊腰牌,闔了下眼,抬手用力按了下眉心。

「皇上將殿前司交給王爺,也是因為這些日子京城只怕不安生,一個侍衛司左支右絀,力所不及。」

常紀悄聲提醒︰「往常京城里被燒了幾家鋪子、砸了幾處店面,都是尋常小事。如今若再出這些事,只怕都是要被申斥責罰的。王爺這些日子萬不可懈怠,少說要打點精神,撐過十五再說……」

常紀低聲說著話,一眼掃見蕭朔袖口沾的隱約血色,心頭一滯,停下腳步。

蕭朔垂了視線,格外平靜︰「多謝常將軍提點。」

「王爺。」常紀道,「當年之事——」

蕭朔打斷︰「不必說了。」

常紀默然了半晌,苦笑一聲,嘆了口氣︰「是。」

蕭朔只想回府見一見雲瑯,卻又要去見等著的都虞侯,心中壓著的念頭紛亂翻扯,又被格外冰冷地盡數牢牢壓制回去。

「殿下。」常紀送他出門,身形交錯時,終于將話說出來,「皇上……已與殿下有了嫌隙,將此物給殿下,誅的是殿下的心。」

常紀俯身,低聲道︰「殿下留神,切莫入套。」

蕭朔閉了下眼楮,慢慢攥緊了那塊殿前司的腰牌。

殿前司。

陪著雲小侯爺胡鬧,滿京城裝作找人、又悄悄留著後路把人放跑的殿前司。

封城三次、千里追襲,將京城翻了幾遍。被擠兌了多少次,一再罰俸叱責,也睜著眼楮找不著逃亡的少將軍的殿前司。

蕭朔垂眸,看著在陳橋大營外飽浸過雲瑯的血、又在獄中送端王辭世的腰牌。他攥著袖子,慢慢拭淨了上面割破掌心留下的血跡,理順流蘇,慢慢系在腰間。

常紀終歸不能再多說半句,躬身行禮,目送了蕭朔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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