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霆閃電, 一擊即中。
雲少將軍抬腿就跑,頭也不回,一路翻窗戶回了醫館。
老主簿憂心忡忡守了半宿, 將人接回榻上, 匆忙拽來了梁太醫。
湯藥的藥力不如碧水丹, 雲瑯時間不多, 撐著榻沿拽住老主簿︰「那幾個人給我看好,別急著放出去, 平白添亂。」
「您放心。」
老主簿扶著雲瑯,忙答應下來︰「等您醒了,將他們教訓明白再說。」
「府上的幾個莊子,出納進項、年末給各府的禮單,也給我整理一份。」雲瑯道, 「照他們這個脾氣,說不定還有多少暗中疏漏。」
「他們是我的舊部, 王爺總狠不下心訓斥管教。」
雲瑯緩了口氣, 接過梁太醫遞過來的藥,一口灌下去︰「往年也就罷了。今年各府聯絡、人脈往來, 容不得有半分私情夾雜……」
「明白。」老主簿听得清楚, 點頭應道, 「王爺也是這麼吩咐的, 等下頭回報上來,便給您也抄一份。」
雲瑯放了些心,閉了會兒眼楮, 細想一圈︰「還有,去告訴你們王爺,此事非一時之功, 急也急不得。叫他該睡覺就睡覺,別事還未成,先耗干了自己……」
「這話說得好,就該抄下來,讓你自己先每日念一百遍。」
梁太醫接過藥碗︰「交代完了沒有?」
雲瑯咳了一聲,看著梁太醫手中閃閃發亮的銀針,訕訕一笑,「您老高抬貴手,還差一句。」
梁太醫吹著白胡子冷哼,撂了藥碗,毫不留情一針扎下去。
雲瑯悶哼一聲,頭暈眼花倒在榻上︰「今夜之事,叫他別多想……」
老主簿守在榻邊,心里緊了緊︰「多想什麼?」
「什麼都別多想。」雲瑯撐著一線清明,「走到這一步,我同他沒什麼不能交托的。今日去找他,無非一時氣不過……」
雲瑯咳了幾聲,實在頭暈的厲害,看向梁太醫︰「您給我喝的什麼藥?」
「蒙汗藥。」梁太醫把他按回去,「站著勞力,躺著勞心,干脆放倒了省事。」
「我如何不省心了?」雲瑯失笑,好聲好氣哄他,「您老放心,我交代好便不折騰了。讓喝藥就喝藥,讓扎針就扎針……」
梁太醫挑著白眉毛︰「當真?」
「自然當真。」雲瑯在他面前躺得溜平,信誓旦旦保證,「絕不像當年——」
梁太醫瞟他一眼,一針朝他穴位扎下去。
雲瑯疼得眼前結結實實黑了黑︰「……」
「既然不像當年,就好生閉嘴躺著。」梁太醫虎著臉,「這次疼了,可沒人在榻邊管幫你揉三天三夜。」
雲瑯扯了下嘴角︰「未必……」
梁太醫作勢還要再扎,雲瑯已及時閉緊了嘴,躺平牢牢闔上眼。
湯藥的效力已開始發散,雲瑯緩了兩口氣,周身氣力卻仍絲絲縷縷散盡。
他心中終歸還有事未了,側了側頭,想要再說話,意識已不自覺地陷進一片混沌暗沉。
老主簿守在榻邊,驚慌失措︰「小侯爺——」
「不妨事,只是疼暈了。」梁太醫道,「他應當是曾經因為什麼事,屢次以內力強震過心脈。」
梁太醫找了幾處穴位,逐一下了針,試了試雲瑯腕脈︰「後來雖拿救逆回陽的上好藥材補了回來,卻畢竟還是落了暗傷。再用銀針刺激此間穴位,比常人要疼上百倍。」
「怎麼回事?」老主簿微愕,「小侯爺當年在府上,也不曾受過這般嚴重的傷……」
梁太醫也不清楚,搖了搖頭,凝神下針。
老主簿屏息在邊上守了一陣,見雲瑯氣息漸漸平緩綿長,總算稍許放下了心,輕手輕腳退出了門外。
玄鐵衛奉命護送雲瑯回醫館,一路上險些追丟了幾次,好不容易跟到醫館,還在外間平喘理氣。
老主簿按著雲瑯吩咐,仔細安置妥當了,拽著跟回來的玄鐵衛︰「小侯爺同王爺說什麼了?可吵架了沒有?」
玄鐵衛堪堪將氣喘勻︰「不知道。」
「怎麼會不知道?」老主簿皺緊眉,「小侯爺剛還說,叫王爺別多想,他今日只是氣不過。」
「平白便被誤會指摘,這事換了誰,不也要生一場氣的?」老主簿越想越鬧心,「王爺看在他們是小侯爺舊部,屢加寬容,誰知一個個竟藏得這等心思!若早知道——」
老主簿說不出過火的話,自己惱了一陣,重重嘆氣︰「一番好意,如今卻只怕平白兩生誤會……說了什麼,你當真什麼也沒听見?」
「抱得太近。」玄鐵衛如實稟報,「不曾听清。」
老主簿︰「……」
老主簿听得也不很清︰「什麼?」
「小侯爺扯住王爺的衣襟,將王爺扯在榻上,湊近了說話。」
玄鐵衛分不出哪句是該說的,細想過門外所見情形,從頭給他講︰「王爺坐在榻上,伸出手,抱住了雲小侯爺。」
老主簿恍惚立著,揉了揉耳朵。
「小侯爺掙扎,王爺卻抱得更緊。」
玄鐵衛︰「小侯爺掙了一會兒,便不動了,伏在王爺懷里,王爺還模了小侯爺的背。」
「……」老主簿每句都听得懂,連在一起,卻無論如何想不出含義︰「王爺模了……小侯爺的背?」
「模了好幾次,小侯爺便埋進了王爺頸間。」
玄鐵衛耿直道︰「王爺又模雲小侯爺的頭,此時兩人已離得太近,說的話不止听不清,而且听不見了。」
「這般……知道了。」
老主簿年紀大了,一時經不住這般大起大落,按著心口︰「就是這些?」
玄鐵衛︰「還有。」
老主簿一顆心又懸起來︰「還有什麼?!」
「小侯爺對王爺說,‘不遲早了、轉過去’。」玄鐵衛道,「這一句聲音比別的大,故而听清楚了。」
「不用解釋!」老主簿火急火燎,「然後呢?王爺就轉過去了?」
「轉過去了。」玄鐵衛點頭,「小侯爺扯開王爺的腰帶,撩起了王爺的外袍……」
老主簿听不下去,擺了擺手,搖搖晃晃向外走。
「之後究竟做了什麼,被王爺擋著,我等未曾看清,小侯爺緊接著便從窗子走了。」
玄鐵衛盡職盡責,將話稟完,「王爺站了半盞茶的功夫,忽然回神,急令我等追上護送。我等一路追過來,便到了醫館。」
玄鐵衛耿直道︰「如今小侯爺可有什麼話,要帶回給王爺的?」
「沒有。」老主簿心神復雜,「先叫王爺安生睡一覺。」
玄鐵衛︰「是。」
「雖然不知你听漏、看漏了什麼。」老主簿終歸有一點理智尚存,緩了緩,「但想來……事情真相,定然不像你說得這般。」
「主簿不信?」玄鐵衛不服氣︰「我等親眼見的,句句屬實。」
老主簿沒力氣同他爭,擺了擺手︰「總之……此事止于你口。」
玄鐵衛平白受了懷疑,郁郁道︰「是。」
「記住。」老主簿低聲道,「除非王爺親手寫成話本、吩咐下來,供府內傳抄誦讀,否則切不可同外人說起。」
玄鐵衛應了,又不甘心︰「若是雲小侯爺的親兵問起——」
「也不能說!」老主簿滿腔心累,「小侯爺的親兵去哪兒了,今日怎麼沒跟來?」
「奉命去找什麼人了。」玄鐵衛也不很清楚,「說是機密之事,不能細說。」
「既不能細說,便也不要問。」
老主簿點了點頭︰「就如此事,也決不能同他們細說。」
老主簿回頭望了一眼屋內,近了些低聲道︰「人家小侯爺的親兵都能把話藏住,你們莫非不能?」
玄鐵衛被激起了斗志︰「能!」
老主簿頗感欣慰,拍拍他肩︰「小侯爺如今病著,親兵不在無人護持。那些人若是再惹小侯爺生氣,當如何做?」
玄鐵衛赳赳道︰「叫他們閉嘴!」
老主簿放心了,又交代了幾句,回頭看了看靜靜躺在榻上行針的雲瑯。
梁太醫不準人再進內室,眼下景諫等朔方舊部都守在外間,人人面色復雜,時而有人想向里望,卻又只看了一眼,便倏而低下頭。
老主簿看著這幾人,欲言又止,重重嘆了口氣。
事已至此,更容不得外人再多說。老主簿多守了一陣,等到梁太醫拿布巾拭了汗,替雲瑯掩上衣襟,終于從容出來,點了下頭。
老主簿稍許放心,也朝他施了一禮,趁著夜色,悄悄帶人出了醫館。
雲瑯再醒過來,天色已然大亮。
刀疤已辦完了事回來,寸步不離守在榻邊,雲瑯氣息一變,便立時跟著起身︰「少將軍!」
「不妨事。」雲瑯撐坐起來,「我睡了多久?」
「只四五個時辰。」
刀疤扶著他,又忙去拿軟枕︰「梁太醫在外面坐診,說等少將軍醒了,記得要喝一碗藥,再有事便去找他……」
雲瑯被行過幾次針,自覺胸口淤積緩解不少,沒讓人扶活動了幾次,舒了口氣︰「拿過來吧。」
刀疤忙過去,將仍在小爐上熬的藥拿下來,分在碗里,小心端到了榻邊。
雲瑯拿過軟枕靠著,接過藥碗,低頭吹了吹︰「景參軍呢?」
刀疤張了下嘴,沒答話,不吭聲低頭。
「問你話。」雲瑯失笑,「他們幾個人呢?叫過來,我有事還要細問他們。」
「現在怕是……叫不來。」刀疤悶聲道,「弟兄們跟他們打了一架,沒下狠手,可也有礙觀瞻,怕礙了少將軍的眼。」
雲瑯只這一件事沒能囑咐到,一陣錯愕,抬手按了按額角。
他才醒,神思還不曾全然理順,想了想︰「玄鐵衛呢,沒攔著你們?」
「沒有。」刀疤道,「玄鐵衛的兄弟幫忙望的風。」
雲瑯︰「……」
「你們什麼時候關系這般好了?」雲瑯匪夷所思,「此前不還互不相讓嗎?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私下里總約著牆外打架——」
刀疤勉力忍了半晌,再忍不住︰「少將軍!」
雲瑯話頭一頓,抬頭看了看他,喝了一口藥,將碗擱在榻沿。
「那些人——」刀疤咬緊牙關,「您當初幾次不計生死冒險現身,刻意露出蹤跡,為的分明就是聲東擊西,好叫王爺在京里能救他們!」
「這些年京里亂七八糟,誰不是生死一線,腦袋別在褲腰帶上!」
刀疤實在壓不下這口氣︰「他們便不想,若是當年您不出手,端王謀逆之冤坐實,朔方軍只怕都要毀于一旦!如今只是——」
雲瑯淡淡道︰「只是沒了七八個,有什麼可憤憤不平的,是不是?」
刀疤打了個激靈,不敢再說,跪在榻前。
「學得不錯,連聲東擊西都會了。」
雲瑯緩緩道︰「看來近日不少看兵書、揣摩朝局,連戰友之情同袍之誼都——」
刀疤極畏懼他這般語氣,也已察覺了自己失言,倉促拜倒︰「屬下知錯,請少將軍責罰!」
雲瑯靜靜看他一陣,並未將誅心的話說出來,幾口喝干淨藥,將碗放在一旁︰「下去罷。」
刀疤重重磕在地上︰「少將軍!」
雲瑯並不應聲,闔了眼,靠著軟枕推行藥力。
刀疤跪在榻邊,一時追悔得幾乎不能自處,還要再磕頭,已被玄鐵衛在旁攔了起來。
「少將軍!」
刀疤雙眼通紅,掙開玄鐵衛,膝行兩步︰「屬下只是一時激憤失言,絕不敢忘戰友袍澤。要打要罵,屬下自去領軍棍,您——」
「他並不是生你們的氣。」在他身後,有人出聲道,「是要叫你們長個記性。」
刀疤愣愣跪了兩息,忽然醒過神,轉回身看著來人。
雲瑯靠在榻上,仍閉著眼楮,一言不發。
「激憤之語,難免失當。」
蕭朔月兌下遮掩形容的兜帽披風,交在一旁玄鐵衛手中︰「可落在他人耳中,便是利刃刀匕。」
「你今日所言,若叫他們親耳听了。」
蕭朔道︰「他日再如何彌補,嫌隙也無從化解。」
刀疤才想到這一層,追悔莫及,低聲道︰「是。」
「屬下……心中絕非是這麼想的。」刀疤看著雲瑯,終歸忍不住道,「都是朔方軍,雲騎的是兄弟,龍營如何便不是?若不是叫奸人所害,今日哪會這般——」
「能說出這句話,心里便還算清楚。」
雲瑯抬眼看他︰「與敵方本就實力懸殊,還未交手,自己人便先打起來了,仗怎麼打的贏?」
刀疤怔怔听著,一時只覺愧疚悔恨,低聲道︰「是屬下之過,叫私仇蒙了心……」
「私仇也好,舊怨也罷,一筆勾銷。」
雲瑯道︰「今日之後,若是還放不下,便去琰王府莊子上養兔子,等事了了再回來。」
他語氣緩和,便是已將此事揭過。刀疤哽咽著說不出話,伏在榻前,用力點了點頭。
玄鐵衛扶不起人,有些遲疑,抬頭看蕭朔。
「一律吩咐下去。」蕭朔淡聲道,「依雲少將軍吩咐。」
玄鐵衛忙點了頭,用心記準,出去給自家兄弟傳話了。
「去罷,這句話也說給他們听。」
雲瑯撐坐起來︰「打了幾個烏眼青?」
刀疤愣了半晌,憋了話回去,干咳道︰「沒,沒幾個——」
「你們下的手,我還不知道?打了幾個,便去煮幾個雞蛋,給他們敷上。」
雲瑯作勢虛踹︰「人家都是參軍幕僚,就算從了軍也是文人,你們也真出息……」
「我們這就去賠不是。」
刀疤徹底放了心,憨然咧了下嘴︰「日後誰再提往日私仇,誰就去莊子,再不準跟著少將軍了。」
「去吧。」雲瑯失笑,「一個個的不長腦子,跟著我是什麼好事?什麼時候一不小心,說不定就要掉腦袋……」
刀疤︰「跟著少將軍,就是好事。」
雲瑯頓了下,沒說話,不耐擺了擺手。
刀疤行了個禮,扯著玄鐵衛出門,張羅著外頭的弟兄煮雞蛋去了。
屋內轉眼清淨下來,雲瑯撐在榻沿,垂了視線靜坐半晌,側頭看了看窗外日影。
蕭朔走過去,在榻邊坐下,替他理了理背後的軟枕。
「蕭朔。」雲瑯扯了下嘴角,低聲道,「若有一日……」
「不會有那一日。」蕭朔道,「我也不會替你照應他們。」
雲瑯被他堵得結結實實,一陣氣悶︰「先帝干什麼給你個琰王的封號?就該叫鐵王。」
蕭朔拿過外袍,替他披在肩上︰「什麼鐵王?」
「鐵鑄公雞銅羊羔,玻璃耗子琉璃貓。」雲瑯磨牙,「一毛不拔。」
「……」蕭朔將窗子關了一半,又將雲瑯榻上被子扯平整︰「我真不知道,你這些年都讀了些什麼書。」
「多了。」雲瑯心安理得看著他忙活,向後靠了靠,「不說這個,你怎麼自己跑過來了?」
「派的人不合用,我只能親自來。」
蕭朔慢慢道︰「況且……我還有些事,要親自問你。」
雲瑯張了下嘴,後知後覺想起些忘干淨了的事,干咳一聲。
「昨夜。」蕭朔道,「你來尋我。」
「……」雲瑯︰「蕭朔。」
「做了些事,叫我一時錯愕,不及反應。」
蕭朔︰「待回神時——」
「王爺。」雲瑯扯著他的袖子,在榻上鄭重抱拳,「舊怨私仇,一筆勾銷。」
「此事難銷。」蕭朔不急不緩,將喝空了的藥碗移在一旁,「昨夜我輾轉反側,夜不能寐,始終不曾想清楚一件事。」
「你先想著。」雲瑯病急亂投醫,想起什麼說什麼,「我昨晚也沒能寐著,想起來一件事。你可記得,我問你皇上要拿你制衡誰?」
蕭朔尚在醞釀,聞言抬了眸,看他一眼。
「先帝給你生的這幾個嫡親王叔,如今的幾位京中親王,不止生不出龍鳳胎,也都不是成大事的料子,不足為慮。」
雲瑯干咳一聲,將自己腰帶系牢了,飛快道︰「也是因為這個,當年端王叔歿後,先帝便沒得選了。」
他說得凜然正經,蕭朔皺了下眉,也跟著坐正,點了下頭︰「我知道。」
「想來想去,我這幾日忽然冒出個念頭。」
雲瑯扯著他︰「當初我們兩個去京郊,為何就偏偏那般湊巧,讓我們撞上了戎狄探子?」
「與此事有關?」蕭朔沉吟,「當時先帝將父王調回,接掌禁軍,將京城內外翻過一遍。查出是戎狄暗探密謀入京,意圖不軌,便盡數鏟除了。」
「你也清楚,我對朝中關系所知不深。」
雲瑯點了點頭,又道︰「可有件事我知道……他們戎狄首領的那片營帳,我親自帶人,也未必探得進去。」
「當初跟著端王叔打仗的時候,我曾帶人模進去過一次。換了他們的衣服,處處小心,還是叫他們察覺了。」
雲瑯道︰「兩族之人,習性不同民風迥異。要混進來已非易事,更何況還千里迢迢混進了都城——」
「此事暫且不提。」
蕭朔蹙眉︰「你幾時又帶人去探了戎狄大營,回來為何不曾告訴我?」
「小王爺,咱們說的是正事……」雲瑯一陣頭疼,伸手去模茶水,「我不過是去看看,不也回來了?」
蕭朔不受他糊弄,將茶盞舉起來,端在一旁。
雲瑯伸手夠了幾次,竟都差了一絲沒能夠得著,氣急敗壞︰「蕭朔——」
蕭朔抬眸,視線落在他身上。
雲瑯靜了片刻,一陣泄氣︰「丟人的事,同你說干什麼。」
那次探營是違令擅處,兩軍在大雪里僵持了個把月,糧草兵械都已不足,端王又接了封退兵回朝的聖旨。雲瑯實在按不住脾氣,帶著親兵連夜鑽了對面的營帳。
雖然將錯就錯一把火燒了戎狄大營,卻也沒能逃得了端王的軍令責罰,雲瑯原本就很不願提︰「非要問這個?不同你說,自然是不好意思……」
蕭朔有了印象︰「你瘸著回來,我送了匹馬也不見你高興,還一坐下就喊疼的那次?」
一坐下就喊疼、被打了五板子的雲少將軍︰「……」
「如此說來。」蕭朔若有所悟,「你昨夜行徑,原來是積怨已久。」
「怎麼又提——」
雲瑯一陣氣結,生拉硬拽扯回來︰「總歸……你該知道,戎狄進京若無內應,絕不會這般容易。」
「我曾有所懷疑。」
蕭朔道︰「只是此事極機密,父王當初是否查著了,我並不清楚,這些天遍查府內往日卷宗,也一無所獲。」
「你查的也是這個?」雲瑯眼楮一亮,「我這幾日遍觀你這些王叔,衛王叔一心練字,環王叔流連風月,你那個小叔叔整日里沉迷削木頭,一心要做魯二班,只怕都不是做這種事的料。」
「……」蕭朔按了下額頭︰「景王也是你的長輩,好歹尊重些。」
「先帝老當益壯,蕭錯還沒大我五歲。」
雲瑯不以為然︰「你當初不也不肯叫他叔叔?」
蕭朔壓了壓脾氣,不與他計較,轉而道︰「既然如此,內應只怕另有他人。此人勢力,當初便能威脅京城,若尚未鏟除,今上也要忌憚。」
「我若猜不錯,我們這位皇上又要用驅虎吞狼的老辦法。」
雲瑯道︰「先對你施恩,倘若你當真被他的恩惠所惑,便將你扶持起來,去替他鏟除肘腋之患,若是能同歸于盡簡直再好不過……」
「若是兩敗俱傷。」蕭朔道,「他再動手,也不必費力氣。」
雲瑯點點頭︰「故而我說,也不是壞事。」
「他要扶持我,便會叫我攬權做事,平時也會多有恩寵縱容。」
蕭朔試了試茶水冷熱,遞過去︰「過幾日便是冬至大朝,大抵會有施恩加封。」
「你就受著。」雲瑯懶得動手,低頭就著他的手喝了口茶,踫了踫蕭朔手背,「再生氣,咱們回家砸東西罵他,當面做一做戲……」
雲瑯看了看蕭朔神色,抬手在他眼前晃了下︰「小王爺?」
蕭朔回過神,抬頭迎上雲瑯視線。
「怎麼了?」雲瑯扯著他,「心里還是不舒服?實在不願意,咱們也不是不能換個法子……」
蕭朔搖了下頭,將茶盞擱在一旁︰「想起了過往的事。」
雲瑯微怔。
「此事不必再商量。」
蕭朔淡聲︰「這些年,我連恨你都能恨得世人皆信,沒什麼不能做的。」
雲瑯張了下嘴,胸口不自覺燙了下,笑了笑︰「過幾日……讓我去見見虔國公罷。」
蕭朔看著他,蹙緊眉。
「你既沒什麼不能做的,我又如何不行?」
雲瑯放緩了語氣,耐心勸他︰「虔國公生我的氣,無非是舊日之故。他是王妃的父親,是你的外祖父,自然……也是我的長輩。」
「王叔王妃,待我若子。」雲瑯道,「給外祖父磕個頭,跪一會兒,也不算什麼……」
「此事不提。」
蕭朔不覺得此事有什麼好爭執,按著雲瑯靠回去︰「你若覺得我們一定要虔國公助力,我便去給他磕幾個頭,無非為當初的事認個錯罷了。」
「認什麼錯。」雲瑯扯扯嘴角,「當初虔國公查出冤案是我家所為,提刀來找我索命的時候,你從父母靈堂追出去阻攔……你要認錯,莫非是那時不該不還手,任憑虔國公一刀捅了你的肩膀?」
蕭朔面色倏地沉下來︰「何人同你說的?」
「那夜中秋,月色皎潔,我見色起意。」
雲瑯心知不能賣老主簿,張口就來︰「攬你入懷,扒了你的衣服,正看見肩頭有個舊日疤痕……」
蕭朔向來看不慣他這般信口開河,坐起身,眼中已帶了怒氣︰「雲瑯!」
雲瑯眼疾手快,抬手戳在他肋間軟肉上。
蕭朔︰「……」
雲瑯愕然,又依著舊日記憶,戳了幾次蕭小王爺最怕癢的地方︰「你如今不會笑到這個地步了嗎?」
蕭朔闔了眼,默念著他身上尚有傷病,按住雲瑯往自己外袍里伸的手︰「你既開始胡鬧,想必正事已說完了。」
「沒有。」雲瑯還記著重點,「你叫我去見見虔國公——」
蕭朔全然不理他,漠然道︰「昨夜,我有一事,無論如何也想不通。」
雲瑯眼疾腳快,掀了被子就要往地上跑。
「你打了五次。」蕭朔將人穩穩抄住,翻了個個兒,按回榻上,「我輾轉一晚,依然想不明白,你如何竟打得這麼快。」
「……」雲瑯訥訥,「小王爺,你想不明白的是這個嗎?」
「想不明白的事有許多。」蕭朔道,「這是最要緊的一個。」
雲瑯想了半天,自暴自棄胡言亂語︰「想來是我練成了少林摘花無影手,這個你學不會,是武當山底下掃地那個老和尚的獨門秘籍,我去幫他買梳子,花了三文錢換來的……」
蕭小王爺一向分不出胡說八道,還在蹙了眉細想武當山下的和尚為什麼要梳子。雲瑯伺機奮力一掙,鷂子翻身擰開背後鉗制,趁亂把人五花大綁抱住,伸手去呵他癢。
蕭朔這些年並不比他懈怠,將人按在榻上,一手墊在背後護嚴了,以眼還眼,探進了雲少將軍的外袍。
「嘶——」雲瑯沒有他的好定力,忍不住抽著氣樂,又想方設法掙著還手,「小王爺,你這些年是不是專練怎麼忍著不笑了?」
蕭朔淡淡道︰「我不必忍。」
雲瑯不自覺怔了怔,看著他神色,慢慢蹙起眉。
蕭朔的手仍在他肋間,抬眸望了一眼,輕輕撥弄了下。
雲瑯被他拿捏得極準,癢得繃不住笑,連咳嗽帶吸氣︰「難受呢,別鬧……」
蕭朔不為所動,低頭一絲不苟地照顧著雲小侯爺身上怕癢的地方。
他這些年幾乎已忘了該怎麼笑,看著雲瑯蜷在榻上笑得喘不過氣,靜了片刻,唇角竟也跟著微抬了下。
梁太醫說雲瑯仍需臥床,不能太過折騰。蕭朔還了昨夜的五個巴掌之仇,便收了手,攬著雲瑯坐起來︰「好了,平平氣。」
「平不了了。」雲瑯奄奄一息,蔫在他肩膀上,「仗也打不了了,權也謀不了了,你把我扛回去吧……」
蕭朔輕聲︰「好。」
「……」雲瑯︰「啊?」
「你躺著,我尋些方子。」蕭朔道,「去釀酒賣。」
雲瑯︰「……」
雲瑯一時有些不放心,抬手模了模蕭朔的額頭︰「發熱了?說什麼胡話……」
「不是胡話,荒唐妄念而已。」蕭朔挪開他的手,「虔國公那里,你不準去。」
「你攔得住我?」雲瑯靠在他肩頭,低聲嘟囔,「我要跑,十個你也抓不住……」
「我知道。」蕭朔低聲,「別跑了。」
雲瑯微怔,沒再跟他胡鬧,伸手輕輕拉住蕭朔。
兩人都太久不曾這般折騰,雲瑯依著少時習慣,在他背後呼嚕了兩下︰「做噩夢了?」
「時常做。」蕭朔道,「已不覺得難受了,有時候幾乎覺得,最壞的那一種反而是最好的。」
雲瑯慢慢皺緊眉,看著他一身漠然蕭索,忍不住伸出手,把人抱住拍了拍︰「別老想這些了,你做得最好的夢是什麼?多想想這個,心中便能寬松些……」
「無事。」蕭朔挪開他的手,「你這又是從哪學的?」
雲瑯一頓,急中生智︰「你昨夜不也是這樣?當時你覺得我心中不舒服,便這樣安慰我的。」
「我那時只是見你氣悶,在你背上撫了幾次,幫你順氣。」蕭朔道,「不曾這般拍來拍去。」
雲瑯︰「……」
雲瑯訥訥︰「書上說,放緩力道拍撫,效果要好些……」
蕭朔︰「什麼書?」
雲瑯把特意帶來的《教子經》往枕頭底下藏了藏,干咽了下,搖頭︰「這些年看的,百家雜談。」
「罷了。」蕭朔看出他著意隱瞞,也不追問,「你我如今皆有秘密,不願說也無妨。」
「不是你想的那樣。」
雲瑯訕訕︰「你……不必總當我有所圖。」
雲瑯︰「如何想的,大大方方同我說,我也定然好好答應你……」
蕭朔理好衣物,視線落在他身上︰「這般簡單?」
「是啊。」雲瑯有些莫名,「這有什麼復雜的……」
蕭朔閉了下眼,低聲︰「好。」
雲瑯一時竟有些緊張,飛快理好了自己的衣物,撐著坐直。
「你……是否覺得。」蕭朔道,「我如今不會笑了,便不招人喜歡,甚至叫人反感畏懼得很?」
「……」雲瑯矢口否認︰「沒有。」
「我平日里,不縱著你肆意胡鬧。」
蕭朔道︰「你覺得約束,在我面前,總不自在。」
「不是。」雲瑯沒想到他能誤會出這麼多,苦笑道,「我若煩你,在哪兒被抓不一樣?干什麼千里迢迢回京,就為了半夜趴牆頭看你一眼……」
蕭朔眸底顫了下,倏地抬起目光,牢牢鉗住雲瑯手腕。
雲瑯一時失言,悔之莫及︰「沒看著,趴錯牆頭了。」
蕭朔胸口起伏,深深凝注他半晌,一點點松開手,低聲道︰「我會笑。」
雲瑯︰「……行。」
雲瑯拍拍他的手背,抬手抱拳︰「我信。」
蕭朔靜坐良久,凝神記著此前感受,朝他抬了下嘴角。
雲瑯看著他,眼底沒來由酸楚得厲害,側頭用力眨了幾下,深吸口氣胡亂哄︰「好好,看見了,小王爺笑得真好……我不去找虔國公了,你去給他磕頭吧,我在府里躺著等你回來。」
蕭朔輕聲︰「就是這個。」
雲瑯怔了下,轉回來看他。
蕭朔伸手,替他掩了掩被角︰「我出去做事,願意的,不願意的,左右將該做的都做了。」
「我去同皇上虛與委蛇,供他驅使,由他利用。我去請外祖父寬赦,要打要罵,何等斥責,都叫我來擔承。」
「我去謀朝,去爭權,去探出一條我們能活下去的生路。」
蕭朔抬起頭,他這些年已慣了這般,盡力緩和幾次,終歸仍一片漠然︰「你在府里躺著,等我回來。」
「鬧完了?」梁太醫敲了下門,探頭望了一眼,「工部尚書來看病,說今日閑暇,要順便探望醫館里的客人。」
蕭朔斂衣起身︰「這便去。」
梁太醫點點頭,吩咐小童去引路,自己回了前堂坐診。
雲瑯尚不曾緩過神,還在想蕭朔那幾句話,拿了衣服披上,跟著下了榻。
蕭朔走到門口,淡聲道︰「雲瑯。」
雲瑯抬頭。
「方才同你說的。」
蕭朔迎上他的目光︰「便是我做過最好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