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朔坐在榻邊, 深吸口氣,分幾次慢慢吐息。
老主簿哭不出來,滿腔復雜地立在榻邊。
蕭朔將雲瑯放下, 他胸口起伏, 眼楮都已有些發紅, 死死按著火氣︰「去, 弄一套……」
「王爺!」老主簿失聲勸道,「不可!」
蕭朔眉峰擰得死緊︰「有何不可?」
「小侯爺……這些年是太苦了。」老主簿愁腸寸斷, 「又是被咱們府上所累,您自是該多補償他。可縱然再寵,也不能……」
老主簿橫了橫心,進思盡忠︰「您也知道小侯爺的脾氣,無非想一出是一出, 過後自己都未必記得。可您若當真穿了,先王在天之靈看見, 又當是何心情?」
「父王看見。」蕭朔面無表情道, 「會將我關在屋里,叫玄鐵衛將門窗盡數嚴鎖。」
老主簿忙點頭︰「正是——」
「不準我跑, 叫上母妃。」蕭朔道, 「一起來看。」
老主簿︰「……」
老主簿細想了半晌, 竟當真如他說得一般無二, 一時痛心疾首,跌足長嘆。
「況且。」蕭朔坐了一陣,不急不慢道, 「我何時便說,尋來給我穿了?」
老主簿還在搜腸刮肚地找話勸,聞言愣了下︰「您不穿嗎?」
蕭朔莫名掃他一眼︰「我瘋了?」
老主簿張口結舌, 一時不知該說什麼,訕訕作揖。
「近日里,雲小侯爺時常反躬自省。」蕭朔道,「曾對我說過,他于推己及人、將心比心上,差得實在太多。」
「小侯爺如何想通的?」老主簿駭然,「您按著他狠狠打了嗎?」
「……」蕭朔︰「總之。」
蕭朔弄不清一樣刑罰如何能扯出這麼多事,煩躁一陣,拋在一旁︰「總之,他曾對我說,要我時時提醒他一二。」
老主簿不明所以,愣愣跟著點頭。
「今日之事,你來作證。」蕭朔道,「你亦親耳听了,是他得寸進尺,欲壑難填。」
老主簿被他們王爺的文采驚了,不敢反駁,低聲︰「是。」
「他既然要作弄我。」蕭朔淡聲道,「我便當真弄來這麼一身,伺機叫他推人及己,穿上試一試。」
老主簿欲言又止,立了半晌,小心試探道︰「若是……您一讓雲小侯爺穿,小侯爺就受了驚嚇、舊傷發作,胸口疼得喘不過氣呢?」
進宮這一夜,已有不少分揀出來的舊日卷宗堆在書房榻邊。蕭朔拿過一份,皺緊眉︰「他又不是文弱書生,豈會半點經不起嚇?」
「平時自然經得起,您一讓小侯爺穿那等衣裳,說不定就會經不起的。」
老主簿謹慎措著辭,迂回滲透︰「若是還要跳舞,小侯爺還會昏死過去,人事不省……」
蕭朔︰「……」
老主簿親耳听了雲瑯的周密計劃,忠心耿耿同他保證︰「真的。」
蕭朔原本不曾考慮到這一層,聞言細想,面色又沉了幾分,將手中卷宗拋在一旁。
「您——您不是知道,小侯爺哪里怕癢麼?」
老主簿幫忙出主意︰「雲小侯爺裝暈,定然不能亂動。您若能伺機呵他的癢——」
「都已年紀不小,又不是弱齡稚子。」蕭朔冷聲,「如何能這般不成體統?」
老主簿這些天看著府中上下折騰,險些忘了這兩人都已不是弱齡稚子,干咳一聲︰「是。」
「罷了……尋來掛在他院里,日日叫他看著。」
蕭朔自宮中折騰一夜,身心也多有疲憊,用力捏捏眉心,不耐煩道︰「再蹬鼻子上臉,便拿來放在他面前,叫他賞玩半個時辰。」
老主簿眼楮一亮,忙應了︰「這個法子好。」
蕭朔吩咐妥當,又回到榻邊,細看了看雲瑯氣色。
雲瑯自小便有這些毛病,越是不舒服越要沒完沒了地折騰。如今不鬧人了,睡得氣息平緩,想來已緩過了最初的一陣難受勁。
安安穩穩,倒像是半分過往也不帶。
只不過是哪天日色太好,貪杯飲多了甜釀,暈頭轉向,翻窗子進來一頭栽在他榻上。
蕭朔抬手,替雲瑯將發絲撥開,慢慢理順。
「您也定然累了。」老主簿悄聲道,「可要歇息歇息?這便叫太醫過來……」
「不必。」蕭朔道,「讓他來便是,我將這些卷宗看完。」
老主簿應了是,不再煩他,悄悄去叫梁太醫了。
蕭朔拿過一份卷宗,翻了幾頁,終歸靜不下心。抬手按按眉心,又看向雲瑯。
他的袍袖一直塞在雲瑯手里,雲瑯還未出宮心神便模糊了,手上沒力氣,幾次沒能握得住,都被蕭朔重新塞了回去。
糾葛得次數多了,雲瑯總算不勝其擾,混混沌沌扯住了蕭小王爺的袖子。
扯到這時,也不曾再放開。
蕭朔坐了一陣,伸手握住雲瑯已攥得有些泛白的手,擱在掌心停了一陣,一點點握實。
他攏著雲瑯的手,等到暖了些,又一點一點揉開發僵的指節,將袍袖從雲瑯手中抽出來。
抽離那一刻,雲瑯身子跟著一顫,氣息忽然亂了幾分,伸手去夠。
「在。」蕭朔將自己的手給他,「不曾走。」
雲瑯胸口些微起伏,他醒不過來,卻又睡不實,皺了皺眉,將掌心微溫的那只手慢慢握緊。
蕭朔正坐在榻前墊上,握回去,輕聲叫他︰「雲瑯。」
雲瑯心神模糊,眼睫勉力翕動幾次,終歸無以為繼,悶咳了兩聲。
「那些事。」蕭朔空著的手覆過來,落在雲瑯額頂,「沒有一樁是你的錯。」
「世事造化而已,你從不欠我。」
蕭朔緩緩道︰「你因我殫精竭慮,因我顛沛出一身病傷。如今你被我困于府中,竟連一場痛痛快快的仗也打不成。」
「你若在心里怪我。」
蕭朔︰「就去多喝些解憂抒懷的湯藥。」
拽著梁太醫,守在門外的老主簿︰「……」
「稍穩妥些,我便送你去醫館。」
蕭朔靜坐一陣,慢慢闔了眼,低聲道︰「你若不怪我,便……允我一夢。」
「不必說話,不必做事。」
蕭朔道︰「暮春閑臥,對坐烹茶。」
雲瑯睡得囂張,一向扯著什麼便往懷里拽。攥著蕭小王爺的手,對大小沒分沒寸的,依然自不量力,囫圇著整個往懷里囤。
蕭朔由著他胡亂拉扯,肩背無聲繃緊一陣,慢慢伏身,抵在榻沿。
梁太醫向屋內張望,細細望過了這兩個不叫人省心的小輩氣色,輕嘆一聲,扯著老主簿悄悄出了書房。
蕭小王爺一諾千金,雲瑯睡了兩日,還不及全然醒透,便被馬車大張旗鼓拉去了梁太醫的醫館。
「這般雷厲風行。」雲瑯躺在醫館偏廂的榻上,心情復雜,「好歹也是出府遠行,都不來同我道個別嗎?」
天快黑時被運出的王府,走得還是側門,連個燈籠都沒打。
雲瑯被來回抬著折騰,中間昏昏沉沉醒了一次,讓厚裘皮劈頭蓋臉蒙上,再醒來就躺在了醫館。
雲瑯反復琢磨,總覺得自己仿佛是被掃地出了門︰「我昏過去前,讓蕭小王爺馱著我騎大馬了嗎?」
老主簿跟在車外,心驚膽戰︰「您還想了這個?!」
「倒不曾。」雲瑯道,「我小時候唬過他的事里頭,這件是最惹他生氣的。」
兩人從小性情便截然不同,雲瑯精力旺盛,一向閑不下來,嫌蕭朔無趣,沒少找茬借引子捉弄頗受先生太傅們喜愛的小皇孫。
蕭朔自詡比他大一年,听了書里的孝悌教誨,總要做出個兄長的架勢,動輒便不與她計較。
雲瑯算過,十次里能將人惹火一兩次。這一兩次再攢到十次,大略能有一次是讓蕭小王爺咬著牙自不量力追著要揍他的。
不像現在,兩個人吵了這麼多次,蕭朔竟一次手都不曾同他動過。
雲瑯躺在病榻上,念及往事,一時幾乎有些懷念︰「他如今可真是太無趣了……」
老主簿不知他在想什麼,稍松了口氣,低聲道︰「您往後……最好少唬王爺一些。」
「怎麼。」雲瑯忍不住好奇,「他終于要親手揍我了嗎?」
老主簿忙搖頭︰「倒不是。」
老主簿有些心虛,看著雲瑯,干咳一聲︰「總歸是為了您好……」
雲瑯不明所以,他才醒不久,也攢不出多少力氣,胳膊一松躺回去︰「知道了。」
老主簿終歸心有余悸,將錦被替他細細掩實。
畢竟……就在今早,王爺已下了決心。
無論雲瑯以後有什麼欲壑難填的妄念,都要先讓雲小侯爺推己及人,自己先試上一回。
老主簿特意找來的衣裳,如今就掛在小院牆上。若不是雲瑯這兩日都睡在書房,定然早就看見了。
「我們對外說,是您傷重得快不行了,眼看要在府里斷氣,故而抬來了醫館。」老主簿悄聲道,「勢雖然做得足,頭一兩日卻還可能會有人探虛實。」
老主簿不敢細想雲小侯爺看見後的情形,清心明目,轉而說起了正事︰「梁太醫會設法周旋。到不可為之時,您只管吃了那一劑藥,其余的都不必管。」
雲瑯在府里已听得大致清楚,點點頭,捻了下袖中的小紙包︰「知道。」
「梁太醫是杏林妙手,醫館開在城內,輕易又不出診,高官顯貴也多有來登門拜訪的。」
老主簿低聲道︰「即便有找您來的,也不會叫人生疑,只管放心。」
雲瑯輕點了下頭,將那一小包藥粉往袖子里塞了塞,側身道︰「正好,我也有些事。」
老主簿向外看了一眼,點頭︰「您說。」
「當初情形緊迫,他為了保我,將破綻賣給了皇上。」
雲瑯這幾日心神都不甚清醒,好容易等到腦子清楚些,撐著坐起來了些,垂首沉吟道︰「雖說陰差陽錯,不曾干出刑部換死囚這等膽大包天的事來,可一個私通朝廷官員、營私結黨的罪名是跑不了的。」
老主簿聞言微愕,細想一刻,臉色跟著變了變︰「我們當時情急,確不曾想到這個……」
「他大抵能想到,無非不當回事罷了。」
雲瑯拿過參茶,喝了一口︰「也不盡然是壞事。」
「如何不是壞事?」老主簿憂心忡忡道,「您大抵不知道,咱們府上這些年本就被盯得緊,又被潑了不知多少髒水。若是以此事發端,牽扯過往……」
雲瑯笑了笑,側頭看了一眼窗外。
老主簿微怔︰「您笑什麼?」
「沒事,挺久沒听您說過‘咱們府上’了。」
雲瑯不以為意,擺了下手說回正事︰「府上這些年情形不好,我是知道的。」
老主簿一時不察,怔怔看著雲瑯風輕雲淡,跟著無端生出滿腔酸楚,沒立時出聲。
「雖說以此發端,牽扯過往,的確能叫咱們小王爺吃個狠虧。」
雲瑯像是很喜歡這等說法,照著說了一句︰「但終歸不是什麼掉腦袋的大罪。端王遺澤尚在,皇上還不曾徹底將他養廢,養得天怒人怨世人得而誅之,是不會在這等時候便下手除掉他的。」
雲瑯靜了一刻,又道︰「況且……」
老主簿忍不住道︰「況且什麼?」
「沒什麼。」雲瑯捻了捻那包用來假死的藥粉,「此事以後再說。」
老主簿遲疑了下,看著雲瑯神色,不再追問︰「是。」
「以如今皇上的性情,既然不能一舉得手,干淨利落斬草除根,一時便不會動他。」
雲瑯靠在榻邊,指月復慢慢摩挲著杯盞,緩聲道︰「可那一日,太師府的刺客還是朝他下手了。」
「正是。」老主簿這些日子也始終憂心此事,「太師府與皇上……姻親聯系,如同一體,您也是知道的。」
老主簿皺緊了眉,低聲道︰「既然太師府的刺客對王爺已有殺心,我們怕皇上……」
「我原本也以為,太師府與皇上如同一體。」
雲瑯道︰「但去宮中之前,我去找了一趟京中舊部,同他問了些事。」
老主簿微怔,不明就里停下話頭。
雲瑯也不再向下說,拿起參茶吹了吹,嘗了一口。
「您問了什麼?」老主簿急道,「可是同王爺有關的?太師府——」
雲瑯虛抬了下手,看向合著的屋門,笑了笑︰「景參軍,既然到了,何不進來听呢?」
老主簿愕然回神,匆忙站起來,轉向屋外。
屋門被推開,衣著樸素的中年文士立在門外,定定看著雲瑯。
「朝廷千里執法,將龍騎參軍帶回京城,審訊拷問……只送回來了塊染血的鐵牌。」
雲瑯細看他半晌,一笑︰「原來是幫小王爺養兔子來了,甚好。」
「將軍。」景諫靜立半晌,進了房門,「當日蒙琰王搭救月兌險,情形所迫,未及傳信,請將軍見諒。」
雲瑯看他隱約提防神色,釋然一笑︰「無妨。」
景諫並不多話,將門合嚴,立在一旁。
老主簿隱約不安,來回看了看,遲疑出聲︰「小侯爺……」
「我去見過京中舊部,問著了些事。」
雲瑯喝了口參茶,道︰「若我不曾猜錯,如今太師府與宮中,只怕也並不像我們所見那般同心協力。」
「一來,皇後龐氏專擅後宮,至今竟只有兩個嫡生的皇子留了下來。皇上尚是皇子時,要借勢太師府,須得隱忍不發,如今既然已登大寶,不會再一味縱容下去。」
雲瑯︰「皇上登基一年,選了幾次妃了?」
老主簿守在王府里,不盡然清楚這些,支吾了下︰「此等事——」
「兩次。」景諫道,「一次七夕乞巧,一次歲暮補位。」
「太師府大抵也察覺到,皇上對皇後已有厭拒之意。」
雲瑯點了下頭︰「二來,當年這位皇上曾對支持他的人做過什麼,老龐甘看得應當比任何人都清楚。」
「您是說……鎮遠侯府?」
老主簿隱約听懂了點,遲疑道︰「若是來日再出了什麼事,太師府也會如鎮遠侯府一般,被皇上隨手推出去除掉嗎?」
「于皇上而言,倒不盡然,要看來日出了什麼事。」
雲瑯有些冷,順手將暖爐拿過來,在袖中攏了攏︰「可在老龐甘而言,他只怕已然這麼想了。」
「皇上最怕的事,無非當年陷害端王的行徑被公之于眾。」
景諫靜了片刻,看著雲瑯,接話道︰「若是有人將舊事盡數翻扯出來,于皇上而言,最順手的辦法便是再推出一方頂罪。太師府與侍衛司所畏懼的,正是此事。」
「不錯。」雲瑯笑笑,「所以老太師和侍衛司那位高指揮使,都鉚足了力氣想叫我當時就死透,大家干淨。」
景諫視線微凝了下,神色隱隱復雜,落在雲瑯身上。
「所以您剛到咱們府上時,才一再來刺客?」
老主簿終于听懂了︰「比起皇上,他們才更怕您把當初的事說出來。因為縱然真相被翻出來,皇上一樣可以再如當年那般重查一次,將他們推出來抵罪,自己擇得干淨……」
「是。」雲瑯道,「或者……他們干脆就以為,我這次回京,是為了翻案回來的。」
老主簿微愕︰「翻什麼案?」
「……」雲瑯失笑︰「我姓雲,您說翻什麼案?」
老主簿從不曾想過這一層,愣愣立在原地。
「恐怕不止他們。」雲瑯把冷了的茶盞擱在一旁,「還有些人,也是這麼想的。」
老主簿接了茶盞,替他換了一盞熱參茶,聞言心底微動,回頭看向景諫。
「王爺說……」景諫緩緩道,「雲將軍不擅權謀,如今一看,只怕並不盡然了解將軍。」
雲瑯笑笑︰「這些都不懂,仗也不必打了。」
「先王當初便不懂,一樣守住了燕雲邊境,可惜時運不濟,為奸人所害。」
景諫盯著他︰「雲將軍,我知你向來懂得取舍,為了做成事,輕易便可舍棄旁人。」
「景參軍!」老主簿在府中也曾見過他,跟著皺緊了眉,「你說得這是什麼話?當初那般情形,你讓小侯爺怎麼護住你?你——」
「我能活下來,是因為我在軍中職權低微。」景諫語氣冷下來,「朔方軍……沒了七八個。」
「我們被關在大理寺地牢審訊,一遍一遍地問,問不出便扒一層皮。」
景諫牢牢盯著雲瑯︰「輕車都尉叫人拖來了十來張草席,干淨的給我們睡,一張最破爛的,裹他自己的尸首。」
雲瑯垂眸靜坐,神色不動。
老主簿再听不下去,沉聲︰「景參軍!」
「听不下去了麼?」景諫冷嘲,「雲將軍想來不曾受過這些苦楚,只怕也想不出——」
「我在想。」雲瑯慢慢道,「這些話,你們從沒同琰王說過?」
「琰王信將軍至深。」
景諫漠然道︰「說這些給王爺,無非惹得他暴怒叱責……」
「把他們都叫來。」雲瑯抬了下手,示意老主簿不必插話,「我在這兒,叫你們痛痛快快地罵。」
景諫蹙緊了眉,牢牢盯著他。
「心中有怨氣,判斷便會有失分寸。」
雲瑯道︰「如今我們所謀之事,容不得半分差池。你等既然替他甄選分辨,一旦還積著舊怨,難保什麼時候不會出錯。」
「我等不會意氣用事。」景諫錯開視線,「如今——」
「當我是回來替雲府翻案的,對我百般提防,千般警惕。」
雲瑯靠在榻邊,看了看手中茶盞,在桌沿磕了磕︰「甚至覺得我為了翻案,會犧牲掉你們王爺……」
雲瑯揚手,將茶盞重重摜在地上︰「還說不會意氣用事?!」
景諫臉色變了變,一時被他懾住,怔忡抬頭。
「時至今日,還滿腦子舊日恩怨!」
雲瑯厲聲︰「若是來了個當初明哲保身,如今良心發現的,你們當如何?把人轟出去?如今琰王府是個什麼情形,心中莫非沒有數麼!」
「小侯爺。」老主簿嚇得手足無措,伸手去扶他,「您不能動氣。王爺也只是叫他們居中傳話,到時如何,還是叫王爺親自決斷……」
「居中傳話,靠冷嘲熱諷來傳麼?!」雲瑯撐坐起身,「一個個在京郊莊子待久了,沙場學的那些東西,都就飯吃了是不是!遠交近攻,你們倒好,還未開戰,把助力先往外推!」
「你們想沒想過,若是我因為這般一通貶損擠兌,記恨了琰王,起身走了,你們當如何?你們再存著怨氣,把哪句話傳得換了個語氣、變了個意思,叫他體會錯了,又該當如何?」
雲瑯眸色凜冽,語意凌厲雪寒︰「將來在朝在野無人照應,不要腦袋闖進皇宮里造反麼!」
景諫被他劈頭訓斥,面色隱約漲紅,一時竟半句話也說不出。
「我真是瘋了,當年把他一個扔在京城。」
雲瑯手有些不穩,扶在榻沿,咬牙冷聲︰「這般凶險,身邊竟一個長腦子能商量的人都沒有,無怪他被逼成如今這般脾氣。」
老主簿不敢再說話,扶著雲瑯,替他小心順著胸口。
「你們若能替他好好辦事,過來想罵什麼,我今日盡數受了。」
雲瑯胸口起伏,將老主簿隔開︰「若是不能,便自回莊子去守著,我自去想辦法……」
「小侯爺。」老主簿眼看他氣息不穩,惶恐低聲,「您先平平氣,他們——」
雲瑯只覺得胸口血腥氣逼得煩悶欲嘔,悶咳幾聲,倉促抬手掩了,嗆出一片暗紅血色。
老主簿目眥欲裂︰「小侯爺!」
「不妨事。」梁太醫推門進來,「叫他側躺,別嗆了血。」
老主簿忙扶著雲瑯躺下,急道︰「您怎麼進來了,醫館不用坐診麼?」
「吵成這樣,若是坐診,滿京城都知道有人來砸醫館了。」
梁太醫坐在榻邊,展開一卷銀針,「他血氣不暢,老夫當初從琰王那里學了一招……」
老主簿滿心余悸,苦笑道︰「再這麼來幾次,氣血雖暢,我們小侯爺只怕撐不住了。」
「他這些年,胸中積了不知多少這般郁氣。」
梁太醫扶著昏昏沉沉的雲瑯,等他將血咳盡,示意老主簿將人放平在榻上︰「旁人往他身上加的,他自己往自己身上加的,故人長絕,咬牙往下吞的……盤踞不散,積郁成疾。」
老主簿听得不安,看了看仍緊咬著牙關的雲瑯。
「你們王爺,關心則亂。」梁太醫道,「從不肯正經同他反目,不準他內疚,不準他自責。」
「原本也不是小侯爺的錯。」老主簿急道,「豈能叫他背負——」
梁太醫一針落下去︰「可他自責。」
老主簿怔忡立著,不知該說什麼,悵然低頭。
「侍衛司拷刑分三層,一層是為撬人嘴,二層是為封人口,三層是為斷人氣。」
梁太醫悠悠道︰「有人輾轉打听問過,他在牢里,三層走過兩整輪。此等舊傷並郁氣糾結,若不發散,遲早要出大事。」
景諫不知這些,愕然立在一旁。
「你們王爺要我說這些,原本便是給你們听的。」
梁太醫道︰「不想你們脾氣這麼急,琰王爺還沒到,你們便來興師問罪了。」
「還有什麼……嘉平元年二月。」
梁太醫被迫背了不少,慢吞吞道︰「廣南東路報逆犯雲瑯蹤跡。三月,荊湖南路報重兵圍剿逆犯,傷其一箭,無所獲。四月,湖北路江陵府報逆犯出沒。五月,夔州路圍捕失手……」
景諫心下微沉,細想了半晌,隱約明白了是怎麼回事,惶然看向雲瑯。
「京中听說逆犯在各府流竄,消息又這般準確密集,便也集中精力去設法圍剿,漸漸不再管什麼朔方軍勾結之事。琰王府趁機出手,將人保了下來。」
梁太醫背到這里,仁至義盡,將銀針一一取出,示意老主簿扶起雲瑯︰「罵了一通,發泄出來,可覺得好受些了?」
雲瑯面色淡白,靠著牆緩了緩,扯了下嘴角︰「說這些干什麼。」
「你們王爺押著老夫,一個字一個字背的。」
梁太醫拿過碗藥,遞給雲瑯︰「還以為你見了他們,心里會高興些。」
雲瑯失笑︰「我如何不高興……」
「高興歸高興。」梁太醫道,「我看你心中仍有郁氣不平,不妨再罵幾句出出氣。」
「罵什麼。」雲瑯淡聲道,「叫他們回去罷。」
景諫打了個顫,悔之不及,啞聲道︰「少將軍——」
「你們回去想清楚,再來回話。」
雲瑯撐著坐起︰「如今我信不過你們,我有事找蕭朔,要自回去一趟。」
雲瑯並不看他,朝梁太醫道︰「您可有叫人有些力氣,又不像碧水丹那般虎狼的藥?」
梁太醫不怕事大,示意手中湯碗。
雲瑯問也不問,接過來一飲而盡。抹淨唇角道了聲謝,扯了一領蕭朔叫人帶來的墨色披風,推開窗子徑自出了醫館。
琰王府,蕭朔坐在書房,放下手中卷宗。
「夜深了。」玄鐵衛低聲道,「王爺可要就寢?」
蕭朔並無睡意,搖了搖頭︰「再拿些過來。」
「老主簿臨走,說您這幾日不合眼守著雲小侯爺,如今該睡覺。」
玄鐵衛一板一眼︰「您若不好生休息,雲小侯爺只怕也要生氣——」
蕭朔不以為意,正要叫他退下,神色忽而微動,起身走到窗前。
「有人?」玄鐵衛豁然驚醒,「什麼人,出來!」
「怎麼回來了?」蕭朔看著濃暗夜色,撿起窗前飛蝗石,「可是有急事?」
雲瑯坐在他房頂上,不冷不熱︰「生氣。」
玄鐵衛提防半晌,堪堪听出是雲小侯爺︰「您看——」
「先下去。」蕭朔道,「守在外面。」
玄鐵衛遲疑半晌,還是低聲應了,退到屋外。
窗外依然沒什麼動靜,隔一會兒便砸下來一顆飛蝗石,骨碌碌滾過幾圈,停在窗欞邊上。
「下來。」蕭朔探身,「究竟出了什麼事?」
雲瑯一撐房檐,掠下來,立在窗外。
「你見著他們了?」
蕭朔側身給他讓開些地方,叫雲瑯進屋︰「我並非有意瞞你,只是——」
蕭朔蹙了下眉,看著雲瑯映在月下的臉色,沉聲︰「怎麼回事?」
雲瑯由窗戶翻進來,自顧自坐在榻上,模了塊點心塞進嘴里,咬牙切齒嚼了。
「他們……」蕭朔已猜出了怎麼回事,神色驀地沉下來,「我已叫梁太醫帶話,他們竟還是不听?」
「听了。」雲瑯道,「小王爺當真好心,送得一份好禮。」
蕭朔定定看著他疏離神色,手輕顫了下︰「你——」
是他派去的人。
他親自下令瞞著雲瑯,想叫雲瑯看見舊部安好,能高興些。
若是那些人當真敢陽奉陰違,明里不對他說,暗中仍對雲瑯遷怒,又不听解釋……
蕭朔這些天各方籌謀,又日夜不休守著雲瑯,未及想過會出這種事。喉間一時有些發緊,澀聲道︰「我……並不知道。」
蕭朔從未在雲瑯身上見到這般神色,周身冷得幾乎發木,閉了下眼楮,啞聲︰「是我的過失……」
「難不難受?」雲瑯磨著牙,把他揪過來,「你這些天,就是這麼嚇唬我的。」
蕭朔頭疼得厲害,一時不知他在說什麼,皺了皺眉︰「我——」
「躺下睡覺。」雲瑯眼刀黑白分明,狠狠刮他一眼,「人我幫你訓完了。」
蕭朔被他扯在榻上,胸口仍起伏不定,抬頭定定看著雲瑯。
「你不要因為他們是我的舊部,就對他們寬容到這個地步。」
雲瑯都不知該怎麼訓他︰「如今你是在做什麼?放縱他們這般添亂,出了岔子你受得起?你——」
雲瑯眼睜睜看著蕭朔抬手,忘了防備,被他用力攬進懷里︰「干什麼?!」
「抱歉。」蕭朔低聲,「我不知道。」
「沒因為這個怪你……你放我下來。」雲瑯被他箍著,抬手扒拉,「你以為我誤會成什麼了?你故意叫他們來氣我?不明就里,幾句議論罷了……」
蕭朔將他拉進懷里,死死圈緊。
雲瑯皺了下眉,被他胸口熱意暖著,原本的力道一點點松下來,抵在蕭朔頸間。
「若是生氣。」蕭朔低聲,「就罵我。」
雲瑯靜了片刻,悶聲道︰「罵你干什麼。」
蕭朔抬手,落在他背上,慢慢撫了兩下。
「你知道嗎?景諫說輕車都尉給自己找了條破草席,拿來裹尸首的。」
雲瑯有些發抖,低頭在他領口蹭去些水汽︰「沙場將士,要死也是馬革裹尸。他們都是無辜之人,我——」
蕭朔︰「你也是無辜之人。」
雲瑯狠狠打了個顫,扎在他肩頭靜了半晌,長呼口氣︰「我走了。」
「奪嫡的是我父王與當今聖上,昔日慘案,從犯是太師府、侍衛司和鎮遠侯府。」
蕭朔並不放手,繼續道︰「朔方軍是被牽累的,六部是被牽累的,還有……你。」
「你天生貴冑,十六歲上馬統兵征戰沙場,戰無不勝。若無當年之事,你一成年就會被封侯,與鎮遠侯同爵同級。」
「被無辜牽累的人是你。」
蕭朔抬手,覆在他額頂︰「雲麾將軍。」
雲瑯打了個激靈,眼眶通紅,胸口起伏著硬側過頭︰「什麼歪理。」
「你若生我的氣,天經地義。」
蕭朔道︰「我一直在等你報復我,可無論如何激你,你都從不曾出手。」
「你等著。」雲瑯悶聲嘟囔,「我遲早……」
蕭朔低聲︰「什麼?」
「不遲早了。」雲瑯狠了狠心,一咬牙,「轉過去。」
蕭朔微怔,輕蹙了眉︰「干什麼?」
「轉過去。」雲瑯冷聲,「讓不讓人報復了?」
蕭朔靜了片刻,順著他的意放開手,起身背對著雲瑯站定。
「你如今身子未好。」蕭朔道,「縱然發泄,也當看顧自己,不要——」
雲瑯一把拽開他的腰帶,把蕭朔的外袍扯開,狠狠撩了起來。
蕭朔︰「……」
蕭朔︰「雲瑯。」
雲瑯一言不發,照著蕭小王爺的狠狠扇了五個巴掌,踩著窗欞就跑,一頭沒回了茫茫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