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主簿站在書房內, 眼前一黑。
雲瑯自覺沒有半分破綻,端著參湯,用蕭朔無論如何都能听見的音量說完了話。
萬事俱備。
只等蕭小王爺從窗外繞回來, 重新進了書房門, 接過他手中的參湯。
「雲公子。」
老主簿看著雲瑯篤定神色, 艱難迂回︰「如此, 如此行事,是否不很深思熟慮……」
「熟慮了。」雲瑯深思, 「可是這事挑得還不夠大?」
老主簿心說這事可挑得太大了,看著雲瑯仍端端正正拿著湯碗,終歸不敢多勸,過去要接︰「您身子還沒好,先放下罷。」
「無妨。」雲瑯向後靠了靠, 「這樣莊重些,一會兒等他進來……」
話未說完, 背後先一空。
書房的窗子沒有插銷, 雲瑯一靠之下,竟猝不及防靠了個空, 一頭朝窗外栽了出去。
老主簿慌得險些撲上去︰「雲公子——」
雲瑯倉促間怕灑了參湯, 本能舉高了, 再要自救, 背後忽然被手臂穩穩一攔。
蕭朔站在窗外,單臂架著雲瑯,抬手接了他手中湯碗。
老主簿︰「……」
雲瑯︰「……」
蕭小王爺接過參湯的流程, 簡化得有些許多。
甚至不曾離開窗外,先繞回來,重新進書房的門。
老主簿清楚府內所有牆角都是他們王爺的, 卻也無論如何想不到王爺的牆角能听得這麼近,一時不知該進該退,噤聲藏在了暖榻底下。
蕭朔將掉出來的雲麾將軍從窗戶塞回去,看了看那碗參湯︰「燙?」
「有。」雲瑯咳了一聲,「有一點。」
這些天相處下來,蕭朔如今的脾氣,雲瑯也已模清了大半。
若是堂堂琰王覺得吹湯這等小事落了面子,發怒叱責,令他弄清楚分寸,倒還能叫人放心些。
此時蕭朔神色正常,語氣平淡,雲瑯反而覺得有些不對,悄悄探頭看了看︰「小王爺?」
蕭朔立在窗外,視線落在他身上,眸色不明。
雲瑯心中不很有底,向後避了避。
書上說,這種事萬不可操之過急。一次不成,便再設法多試幾次,徐徐圖之。
雲瑯深以為然,知難而退,伸手去接湯碗︰「算了,其實也不很——」
蕭朔低頭,吹了吹手中參湯。
雲瑯張了下嘴,怔在半道。
說燙……
自是胡扯的。
王爺親自吩咐,下人們哪敢不盡心,參湯既不燙又不涼,剛好正能入口。
不燙又不涼的參湯,被琰王四平八穩端著。
映著月色,吹起來了一點兒清凌漣漪。
「好了。」雲瑯看著他月下眉宇,一時晃了下神,伸手去接,口中仍按著書中教導照本宣科,「吹得真好,就不燙了……」
蕭朔並不給他,端著湯碗,自己含了一口。
雲瑯︰「……」
蕭朔含著參湯,好整以暇,抬眸看他。
雲瑯束手僵坐兩息,耳後轟地騰起熱意。
在外五年,雲小侯爺飽讀話本,對這些情節說不莫名熟悉,無疑是假的。
可也……太過不妥當了。
雲瑯虛攔了下,干巴巴道︰「不,不用這般——」
蕭朔將參湯咽了︰「這般什麼?」
雲瑯憋了半晌︰「事必……躬親。」
「你我,你我肝膽相照。」
雲瑯干咳︰「按理雖說——我曾在月下輕薄過你,可畢竟事急從權,也是無奈之舉……」
「……」蕭朔︰「你輕薄我,還是無奈之舉?」
「自然。」雲瑯訥訥,「算起來,你畢竟吃了虧。故而當初拿此事調侃,還寫什麼話本捉弄我……便也罷了。」
雲瑯橫了橫心︰「嘴對嘴喂,實屬不妥。」
蕭朔︰「……」
「懷胎之事,你知我知。」雲瑯低聲勸,「平日里玩鬧歸玩鬧,你早晚要成家立業,納妃生子……」
蕭朔︰「雲瑯。」
雲瑯臉上仍滾燙,停了話,勉強抬頭。
「方才替你推宮過血。」
蕭朔道︰「又一時不察,同你說了許多廢話。」
雲瑯細想了下︰「是。」
「推宮過血,手上佔著。」
蕭朔︰「話說多了,又費口舌。」
「確實如此。」雲瑯訕訕,「有勞小王爺,所以——」
「所以。」蕭朔面無表情,端著自己接下來、自己吹涼了,只喝了一口就被攔下的參湯,「我渴。」
雲瑯︰「……」
老主簿從榻下出來,嘆了口氣,接過參湯,給窗外的王爺奉了一盞涼茶。
事鬧得烏龍,雲小侯爺抹不下臉,一連避了琰王三天。
「跟的幾個人,今日都有動靜了。」
玄鐵衛已習慣了來偏殿回稟,將蠟封密信呈遞給蕭朔︰「刑部衛侍郎回話,說朝中如今情形,大致全在信上。」
蕭朔接過來拆開,大致看了看。
「樞密院和政事堂,如今分管軍政。財政歸三司分管,戶部只掌地方與京中特產往來。」
老主簿當年便跟在端王身邊,對這些政事仍熟悉,在一旁低聲解釋︰「三省六部雖然還在,可幾乎也已只剩了個空殼子,有名無權,只怕……幫不了多少。」
「有用無用,總該先理順。」
蕭朔看過一遍,擱在案旁︰「謄一份,給書房送過去。」
「是。」玄鐵衛應聲,「還有,書房那邊傳話,說雲公子的舊部,暗中聯絡上了幾個。」
雲瑯的親兵也帶過來了謄抄的信函,玄鐵衛一並取出來,交給蕭朔︰「雲公子說,此事機密,決不可叫外人知道半點,叫王爺看完便燒了。」
蕭朔點了點頭︰「知道了。」
玄鐵衛稟完了事,有些遲疑︰「王爺……」
蕭朔擱下手中信函,等他說話。
「這般兩處傳信,還要謄抄遞送。」
玄鐵衛實在想不通︰「王爺為何不能去書房,直接同雲公子——」
老主簿眼疾腿快,過去牢牢將人捂了嘴︰「他說事已稟完了,請王爺審詳。」
「……」蕭朔闔了下眼,並未動怒,抬手按按眉心︰「去罷。」
玄鐵衛愣愣的,還想再問,已被老主簿囫圇推出了門。
玄鐵衛出身軍中,個個生性耿介,這幾日已有不少愣頭來問的。老主簿常年隨侍王爺左右,相機行事,能攔的都攔了。實在攔不住的便直接推出門,到今日也已推出去了五六個。
老主簿已推得熟能生巧,料理妥當,從門外回來,探看蕭朔臉色︰「王爺……」
蕭朔神思煩亂,坐了一陣,將手中信件擱下︰「他用過飯了麼?」
「吃了。」老主簿忙道,「只是吃得不多。我們猜……大抵是這幾日又要落雪,雲公子身上不舒服,沒什麼胃口。」
蕭朔蹙了下眉,看向窗外陰沉天色。
「梁太醫來行過針,說除了舊傷慘烈,累及筋骨髒腑。」
老主簿稍一遲疑,繼續向下說︰「還有一樁麻煩。」
蕭朔倏而抬眸,沉聲︰「為何不曾同我說過?」
「雲公子不讓。」老主簿道,「梁太醫說,雲公子體內氣血虧空,並非只源于傷病所累。」
蕭朔神色冷了冷,按著並未發作,等著主簿向下說。
「支取過當,空耗太甚。」
老主簿低聲︰「又有郁結思慮盤踞不散,日積月累……」
雲公子雖不準說,可這些早晚要叫王爺知道,老主簿也不敢瞞得太死︰「真算起來,並非是這五年逃亡……反倒是當初,雲公子去北疆的那一年。」
蕭朔靜坐不動,身形凝得暗沉無聲。
當初一場慘案震驚朝野,一樁事疊著一樁事,叫人心驚膽戰得半點安穩不下來。
故而世間所傳,其實也多有模糊疏漏。
當初鎮遠侯府滿門抄斬,聲勢太過浩大。幾乎已沒有多少人記得,從端王冤歿在獄中,到鎮遠侯被推出來抵罪、雲氏一族滿門抄斬,中間其實隔了一年。
一年的時間,朝中發出過五道金牌令,傳雲麾將軍回朝。
雲瑯不奉召不還京,領著朔方軍,在北疆浴血搶下了七座邊城。
「雖說咱們已基本能定準了,當初忽然放出來、逼得重查舊案的那些證據,大抵是雲公子臨走前有意留下的。」
老主簿遲疑道︰「可為何偏偏是那時候放出來?若是當時叫雲公子把最後一座城打下來——」
蕭朔緩緩道︰「他就會死在戰場上。」
老主簿打了個激靈,臉色變了變,看著蕭朔。
蕭朔眸色陰沉冰冷,卻仍靜坐著紋絲不動,隔了良久,才又闔目啞聲道︰「先不管刑部了。」
「兵部那邊,我們的人並不多。」
老主簿隱約猜到蕭朔的心思,輕聲道︰「貿然動作,萬一引來宮中疑慮忌憚——」
「遲早的事。」蕭朔不以為意,淡聲吩咐,「備幾份禮,今年年關,我去拜會父親舊部。」
老主簿皺緊眉︰「王爺!」
「當初……那幾位大將軍。」
老主簿咬緊牙關︰「來勸您受了爵位、不再翻案,可與雲公子立場半點不同!一個個只是想息事寧人,生怕再被牽扯連累……」
「明哲保身,無可厚非。」
蕭朔拿過紙筆,鋪在桌上︰「無非走動一二,不提舊事,沒什麼可委屈的。」
「可他們如今也一樣被當今皇上忌憚,個個身居閑職。」
老主簿想不通︰「去見了又能如何?那幾位將軍有職無權,在樞密院一樣半點說不上話的。」
「探听些動靜罷了。」蕭朔提筆,「那時他在刑場上,听見了些話,忽然便不想死了……那些話是怎麼說的?」
老主簿不料他忽然提起這個,怔了半晌,低聲道︰「玄鐵衛易裝潛在人群里,听得不全。」
老主簿細想了想,硬著頭磕磕絆絆︰「只听見老龐甘說您告病,有了……有了今日沒明日。又有人說您素來體弱,只怕病體沉痾……」
「不是這些。」蕭朔道,「還有。」
老主簿愣了下。
「皇上如今忙著處理北疆之事,早已不勝其擾。」
蕭朔手上寫著拜帖,慢慢復述道︰「我等為臣,豈不正該替君分憂。」
老主簿幾乎不曾留意這一句,愣了愣,抬頭看著蕭朔。
「拿我的事拖著,讓他操心,讓他思慮,讓他撒不開手。」
蕭朔道︰「只能勉強拽著他,叫他病病歪歪活著。」
「梁太醫說了,精心調理個三五年,再好生休養,是能好的。」
老主簿听不得這個,低聲︰「到時候,雲小侯爺就算再閑不下,有王爺領著他,游歷山水也好,縱馬河山也罷……」
蕭朔靜靜站著,不知听到哪句,笑了一聲。
老主簿不敢再多說,噤聲低頭。
「當年妄念罷了。」
蕭朔寫了幾次,筆下始終不穩,拋在一旁︰「如今朝中無將,除卻朔方軍,剩下無論禁軍募兵,一律兵羸馬弱,不剩一戰之力。」
「此事非旦夕所至啊。」老主簿皺緊眉,「要改,也非一朝一夕……」
「正是改不了。」蕭朔道,「他也清楚。」
常年征戰沙場,執掌朔方軍,雲瑯比任何人更清楚如今朝中軍力如何。
這些年,蕭朔派人盯著雲瑯天南海北的跑,心中其實清楚他是在做什麼。
「您是說……」老主簿愕然,「雲公子四處逃亡,還要設法試探四境兵力嗎?!」
老主簿心有余悸︰「如何這般藝高人膽大?!萬一失手——」
「他若能試探出任何一支兵力,能調度有章、圍他不失,將他緝捕歸案,自然可放心刎頸隨我父王而去。」
蕭朔道︰「今日,你我便踫不著活人了。」
「……」老主簿眼睜睜看著王爺就這麼接受了輩分,張了張嘴,無力道︰「王爺……」
「我能勉強拖他活著,有件事,卻隨時隨地能要他的命。」
蕭朔走到窗前︰「無論何時,一旦北疆有失,朝中又無將。你猜他會如何?」
老主簿從未想過這一層,怔怔道︰「雲公子,大抵——」
「他會偷了我的馬,回府去拿他的槍。」
蕭朔垂眸︰「雲少將軍規矩大,大概還要設法弄來身像樣的衣服,花言巧語騙他那些親兵留在京城護著我,單人獨騎回北疆。」
老主簿臉色煞白,錯愕愣住。
「然後,他會打一仗。」
蕭朔笑了笑︰「酣暢淋灕的打一仗,把這些年背著的、記著的,在心里死死壓著的,全發泄干淨。」
蕭朔抬手推開窗戶︰「你當初在城隍廟,血誓是怎麼立的?」
雲瑯靠在窗外,臉色隱約淡倦泛白,看他半晌,勉強笑了下。
老主簿萬萬想不到听牆角這等習慣竟也傳的這麼快,看著窗外︰「雲公子?!」
「他答應你保我的命,你答應了他什麼……將過往密辛嚼碎了,咽進肚子里?」
蕭朔並不看雲瑯,繼續道︰「應當不止。他生性多疑,只這樣不夠。」
「你應當是應了他,帶著這些秘密死在北疆。」
蕭朔道︰「如今你既活著回來,其實就已算是背誓了,是不是?」
「……蕭朔。」
雲瑯啞然︰「你若實在心中不痛快,出來打一架……」
「你當初立的什麼誓。」蕭朔神色漠然,偏了下頭,「是萬箭穿心,還是馬革裹尸?」
雲瑯肩背微繃了下,張了張嘴,無聲垂眸。
蕭朔看著他,眸底一片冷戾,擇人而噬的凶獸像是隨時都能撞破出來︰「你走之前,把證據留給了先皇後,是嗎?」
雲瑯扯了下嘴角︰「是。」
「先帝急召你回來,不是因為不信任你。」
蕭朔︰「是因為你再打下去,就會把這條命生生耗死在戰場上。」
雲瑯站得累了,倚在他窗邊︰「是。」
「先皇後選在那個時候引發舊案,是因為一旦開始徹查舊案,無論你是不是願意,都必須回來。」
蕭朔︰「有些事,只有你回來了才能繼續,才能還我一個交代。」
「都是過去的事了。」雲瑯抬頭,「王爺——」
「除此之外,沒有第二件事,能把你從戰場逼回來。」
蕭朔緩聲︰「我也不能。」
雲瑯眸底輕顫了下,側過身,看向廊間雪亮月色。
他的臉色已比來時更不好,整個人淡得能消融進月影里,卻又模索了下,去握蕭朔的衣袖。
「如今,北疆戰事若起。」蕭朔道,「無論京中如何,無論你身子養到何等程度,你還是會——」
雲瑯笑笑︰「我還是會去。」
老主簿再忍不住,失聲道︰「小侯爺!」
「我還是會去。」雲瑯靜靜道,「蕭朔,我不為忠君報國,不為建功立業。」
「我出身貴冑,自幼鐘鳴鼎食,受民生供養。」
雲瑯靠著窗欞,慢慢給他數︰「燕雲十三城,後面便是冀州。冀州有五萬戶,在冊二十六萬八千三百七十二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安居樂業……」
「這些話。」蕭朔道,「你當初為何不同我說?」
雲瑯微怔。
「雲瑯。」蕭朔看他半晌,輕輕笑了一聲,「你到現在,依然覺得我會逼你選一條路,是不是?」
雲瑯張了張嘴,沒出聲,立穩身形抬頭。
「你從沒想過帶上我。」
蕭朔看著窗外,語氣極淡︰「如今……我也懶得再讓你改這個破毛病。」
「從今日起,我探听到的所有消息。兵部的,樞密院的,北疆的。」蕭朔道,「一律給你。」
「征戰沙場、克敵制勝,我天生愚魯,學不會。」
蕭朔︰「可駐兵死守,攔著後方的廢物自毀長城。就算是條狗拴著饅頭,也該會了。」
「……」雲瑯干咳一聲,訥訥道,「倒也不必這般……」
「雲瑯。」蕭朔緩聲,「那日你說,你我肝膽相照。」
雲瑯自己幾乎都已不記得,怔了下,隱約想起來當時被參湯所惑,一時竟口不擇言︰「我——」
「既然肝膽相照,我便與你交句實底。」
蕭朔抬眸︰「你若舉兵,我必隨之。」
雲瑯終歸沒能攔住他這句話,胸口悸了下,肩背一點點繃緊,垂下視線。
「生死而已。」蕭朔道,「你來挑。」
蕭朔︰「同歸,共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