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瑯靠得安靜, 一動都不曾動。
他傷後體虛,氣力不濟,又兼心神波動未寧, 撐不多久便支持不住, 大半力道都壓在了蕭朔肩上。
……
竟也沒有多少分量。
蕭朔靜坐著, 听著雲瑯氣息由急促散亂一點點歸于平復, 又慢慢換回了內家功法的調息斂氣。
「好了。」雲瑯緩過些許,輕咳了一聲, 「你——」
「你這些年。」蕭朔道,「就是這麼過來的?」
雲瑯怔了下︰「什麼?」
「累了便撐著,撐不住了就熬著。」
蕭朔淡淡道︰「實在熬不住了,倒在哪算哪,歇口氣緩過來, 好再往死里逼自己。」
雲瑯肩背微滯,靜了一陣, 失笑︰「什麼跟什麼……」
蕭朔垂了眸, 不理會他廢話,抬手去解雲瑯衣襟。
雲瑯︰「……小王爺。」
蕭朔蹙眉︰「干什麼?」
雲瑯看著蕭朔, 咳了一聲, 抬手攥上衣領。
同老主簿設想的時候, 倒是已盤算好了。
蕭朔若是真敢上手扒他的衣服, 他立時先裝病後裝死,力求把蕭小王爺三魂七魄嚇飛九條半。
可眼下的氣氛……又大抵不很合適。
他剛調息妥當,氣色也比方才牽動心事時好了不少, 再一頭昏過去,蕭朔也無疑不會信。
「當真不要緊了。」雲瑯謀劃時運籌帷幄,此時只能向後靠緊窗戶, 牢牢將衣領攥在手里,「傷也早好了,不用看,你——」
蕭朔神色沉了沉,眼底一片晦暗︰「你少時,倒沒有傷了不準人看的毛病。」
「我現在有了啊。」雲瑯剛反省過,愣了下,「你不是說,不讓我為了哄你,故作往日之態……」
蕭朔︰「……」
「故而。」
雲瑯知錯就改,死死拽著領口,格外堅定︰「叫你看傷是萬萬不能的。」
蕭朔已決心今日不同他生氣,忍了忍,沉聲︰「放開!」
此前刺客夜闖王府,太醫行針時,雲瑯躺在榻上悄無聲息,血止不住地自唇邊往外冒,眉宇間卻倦成一片輕松釋然。
彼時蕭朔立在榻邊,耳畔空茫,分不出半點旁的心思。
如今終于將雲瑯從死線邊上堪堪拽回來了些許,無論如何,再由不得他這般蒙混耍賴。
蕭朔壓著怒意,看著雲瑯此時眼底難得的一點真實活氣,強忍著不同他計較︰「不想同你動手……自己解開!」
雲瑯听得心驚,暗道蕭小王爺果真今非昔比,仍堅決搖頭,不著痕跡向後瞄了瞄半掩的窗戶。
蕭朔看著雲瑯戒備神色,胸口凌厲殺意翻攪起來,手有些顫,向後背了背。
雲瑯……變成如今這樣,當年究竟出了什麼事。
有多少事壓到過雲瑯肩上,死死壓著,半點喘不過氣,將他一路逼進有去無回的死路里去。
咬碎牙合血吞,忍了多少剖心剜骨的疼。
蕭朔掃過書架上的卷宗,死死壓住對幕後那些主使者的滔天殺意,身形凝得冷硬如鐵︰「雲瑯——」
雲瑯一把推開窗子,踩著窗欞,頭也不回往外跑。
蕭朔︰「……」
雲瑯身法精妙,當年曾在寶津樓前折枝摘桂,此時跳個小小的窗戶易如反掌。越過窗外玄鐵衛,踏雪騰挪,輕輕巧巧翻上殿沿。
玄鐵衛攔之不及,齊齊錯愕仰頭,愣愣看著房頂上的雲小侯爺。
雲瑯蹲在房檐上,仍攥著衣領,格外警惕向下望。
蕭朔也自窗戶出來,揮退玄鐵衛,抬頭︰「下來。」
雲少將軍錚錚鐵骨,往後挪開兩步︰「我不。」
蕭朔垂眸,靜立片刻,將心念自舊日往昔里強抽出來。
「看出你比剛回府時好很多了。」
蕭朔道︰「光天化日,不成體統,下來。」
雲少將軍敢作敢當,又挪了幾步︰「我不。」
蕭朔看著他蹲在殿沿,胸口雖稍許起伏,卻終歸不曾再一動便咳血,闔了下眼,耐著性子︰「你未穿外袍,房頂風涼。」
「剛好透透氣。」
雲瑯打定了主意跟他硬剛到底,衡量著蕭朔隱在腕間那一副袖箭,緩緩後退︰「早知你真會練這東西,當初便不該送——」
話音未落,雲瑯不及防備,腳下忽然一空。
玄鐵衛嚇了一跳,撲上去要接,被蕭朔抬手止住。
雲瑯一時不察,沒發覺腳下那塊瓦片竟是被人提前掏空了的,跌下來時已不及反應。
他本能雙臂護著頭胸,預備好了摔個傷筋動骨,卻才一跌到地上,就又驀然向下一墜。
……
坑底松軟,墊了棉布厚裘。
雲瑯坐在墊了裘皮的坑底,心神感慨,恍如隔世。
蕭朔緩步走到坑邊,低頭看他。
「小王爺……」雲瑯實在想不通,「這些年,還有人踩你的房頂嗎?」
蕭朔淡淡道︰「沒有。」
「有人來書房刺探消息?」雲瑯揣摩,「你記起舊時手段,學以致用……」
「若防刺客。」蕭朔道,「你眼下便該穿在削尖了的木樁上。」
雲瑯︰「……」
經年不見,小王爺心狠手辣。
「那你這五年。」雲瑯實在想不通,「不僅修繕王府,連這些陷坑,也一起時時修繕整理了嗎?」
雲瑯有心提醒蕭朔,留神一二府上開銷,查一查那些修繕的銀子究竟都花到了什麼地方︰「你府上——」
坑外,蕭朔卻已從容道︰「是。」
……
雲瑯身心復雜,一時竟有些想回去翻一翻剛買回來的《教子經》。
「這些年。」蕭朔撐了下坑沿,半蹲下來,「這底下的棉墊裘皮,半月一換。你右手邊有一處暗坑,埋了一小壇竹葉青。」
雲瑯剛要說話,忽而怔了怔,輕蹙了下眉。
「月余之前。」蕭朔好整以暇,慢慢道,「我剛叫人重新修整了府上房頂,隔幾處便抽空一塊瓦片。」
蕭朔垂眸,平靜看著他︰「你自可以多踩幾個房檐,探一探每個坑里裝得都是什麼酒。」
雲瑯愣了半晌,沒繃住,扯扯嘴角輕笑了下。
他低著頭,探了兩次,慢慢模索出了那一個格外精致的石青色小酒壇。
「來人。」
蕭朔不再同他多廢話,起身叫人︰「把雲少將軍撈——」
「蕭朔。」雲瑯撐著坑底,抬頭看他,「我回京時,原本想過來你府上。」
「撈上來。」
蕭朔眸底凝了凝,神色依舊漠然,向下說︰「換身衣服——」
「徘徊三日。」雲瑯苦笑,「終歸無顏見你。」
蕭朔胸口狠狠起伏了下,豁然回身,低頭看著他。
「先帝大行後,近一年里,單只為尋覓我蹤跡,朔方軍篩子一樣過了六七遍。」
雲瑯道︰「曾暗中助我月兌身的,存疑者,一律停職查辦。若有實據,帶回京城,交由侍衛司刑審。」
雲瑯靜了片刻,輕聲道︰「再沒回來的,有七八個。」
蕭朔眸底冷凝冰寒,示意玄鐵衛屏退一應人等,圍死書房,靜靜听著他說。
「參軍……景參軍,端王叔的幕僚,幫你養兔子的那個。」
雲瑯輕聲道︰「被帶回京城審訊,再回來,只剩了塊染血的鐵牌。」
「樞密院權勢愈盛,禁軍已盡收納,四境募兵,只剩朔方軍仍歸兵部節制。」
雲瑯︰「如今兵部全無實權,尚書之位至今空懸。軍糧物資,一日虧似一日。」
「端王叔當年遺願,一則護朔方軍不散,一則護你不失。」
雲瑯咳了兩聲,苦笑︰「朔方軍被我護成這樣,你——」
雲瑯握著那一小壇酒,說不下去,笑了笑。
月余前,蕭朔特意叫人修了房頂。
這些年蕭朔都死盯著他蹤跡,听說他回京,叫人抽空了瓦片,往坑里埋了酒,書房窗子日日夜夜開著。
雲瑯輕呼口氣,閉上眼楮。
蕭朔如今,確實已與過往大不相同了。
當年那個少年老成、古板到小老頭似的小皇孫,如今喜怒無常性情恣睢,像是被倒空了根基,又灌進去滔天恨意。
可他卻仍止不住想,時隔五年,知道了自己終于回京的三天夜里,蕭朔坐在書房的樣子。
身形定然比少時鋒利得多了,說不定還冷得懾人,有打擾的,就要被拉出去吊在牆上。
偏偏一動不動,守著那扇開著的窗子。
守來了他在侍衛司面前現身、自願就縛的消息。
「雲瑯。」蕭朔盯著他,戾意壓不住地翻涌,冷聲,「你若打定了主意用舊日情分,在這里糊弄——」
「上不去。」雲瑯抬頭,「沒力氣了。」
蕭朔肩背狠狠一悸,眼底幾乎洇開怵目血色,胸口起伏不定,死盯著他。
像是藏了無邊暴戾殺意。
「有本事。」
雲瑯拂開殺意,慢慢向下說︰「就下來,將小爺撈出去,你我棋盤上見真章……」
蕭朔厲聲︰「雲瑯!」
雲瑯扯了下嘴角,閉上眼楮,向後靠了靠。
尚不曾靠實,蕭朔已下到坑底,抬手封住他的嘴,將雲瑯死死抄回了臂間。
老主簿喘著氣跑到書房,雲小侯爺正躺在榻上,被琰王慢慢解開了最後的一層衣襟。
老主簿嚇了一跳,愣愣道︰「王爺——」
蕭朔眸底冰寒,殺意仍氤氳吞吐不定,冷冷掃他一眼。
老主簿打了個激靈,悄悄往門邊縮了縮,小聲招呼︰「雲公子?」
雲瑯躺平在榻上,安詳同他揮手︰「許久不見。」
老主簿︰「……」
眼前情形實在難以捉模,老主簿不大放心,硬著頭皮︰「如何……便到這一步了?」
雲瑯明明說得篤定,錚錚鐵骨,寧死也不叫蕭朔看傷。
老主簿看雲公子此時眉眼間,竟隱約有了幾分看透世事、超月兌隨緣的意思。
老主簿心驚膽戰,看著神色陰鷙幾能噬人的蕭朔,苦心勸︰「王爺,雲公子他身子不好,經不起……」
蕭朔不耐煩,蹙緊眉冷聲︰「我不曾打他。」
老主簿稍松了口氣,連連點頭︰「是,這種事打了……總是不合適的。」
當初盛怒之下,蕭朔親手寫的話本,此時如何不知道老主簿在想什麼,含怒慍聲︰「少胡思亂想!我不曾動他,是——」
蕭朔咬了咬牙,本能地不想把雲瑯在坑里坐著、服了軟要他抱出來的事說給這些人听。
同在他肩上片刻的那一歇不同,他伸手去抱雲瑯的時候,是察覺到了雲瑯臂間的力道的。
仍被什麼橫亙著的東西牢牢隔著,卻又能察覺到的,掙扎又微弱的力道。
雲瑯不止扯住了他的袖子,更……主動伸手,握了下他的手臂。
蕭朔闔了下眼,不去叫自己想這些,冷聲道︰「是他自己願意的。」
老主簿︰「……」
蕭朔︰「……」
蕭朔被看得越發惱火,幾乎便要發作,雲瑯已及時探出腦袋︰「是是,我自己願意的。」
老主簿接了個台階,忙不迭點頭︰「是是,雲公子自己願意的。」
雲瑯幫他說了句話,自認仁至義盡,在榻上躺得溜扁,高高興興看著蕭朔。
「……」蕭朔死死壓著火氣,不順手掐死雲瑯,吩咐老主簿︰「去……熬些參湯,要溫,二十年份,薄切三片煎成一盅。」
老主簿不敢觸霉頭,飛快應了,下去吩咐。
蕭朔轉回來,不理雲瑯撩閑,垂眸看著他心口陳舊傷勢。
是處明顯到全然不容忽略的刀疤。
隔了這麼久,面上無疑早已痊愈了。猙獰刀痕盤踞在心口,幾乎不消細想,也能想出當時的慘烈局勢。
「你這傷。」蕭朔靜了一陣,又道,「自己掙裂過幾次?」
雲瑯就不想被他盤問這些,偏偏想著那時書房里的蕭朔,一時心軟,已到了這一步,只得含糊道︰「不記得了,有三四次……」
蕭朔坐在榻邊,拿過浸了熱水的布巾,擰得半干,替他細細拭過舊創。
雲瑯被他靜得心虛,遲疑了下︰「五……五六次?」
蕭朔不理他,取過藥油,在掌心涂了些,焐了焐。
雲瑯斟酌︰「七八|九次……」
他那時被關在宮里,不準出去,又心焦蕭朔那邊到底情形如何,一有機會便豁出命往外跑。
從榻上掙起來已不易,連躲帶闖,被按住了再死命的掙,傷便干脆不曾收過口。
在宮中養了月余,也數不清掙開多少次了。
雲瑯不懼蕭朔身上戾氣殺意,這會兒見他靜默不語,氣息斂得分毫不露,反而不很放心︰「小王爺?」
蕭朔抬手,覆在他心口,慢慢推開。
掌心溫溫熱意烙下來,雲瑯措手不及,悶哼一聲,倉促忍住。
「別忍著。」蕭朔道,「疼便出聲。」
雲瑯不很樂意︰「那多丟人。」
蕭朔抬眸,視線落在他身上。
「你那時候不也是?」雲瑯忽然想起來,「咱們兩個偷跑出去看除夕焰火,叫太傅捉了,打你的板子,你也忍著一聲都沒吭……」
「……」蕭朔想不明白他怎麼能這般理直氣壯︰「是你生拉硬拽,點了我的迷走穴,將我偷著扛出去看的焰火。」
雲瑯訥訥︰「是嗎?」
蕭朔不與他計較,闔了下眼,繼續專心推揉藥油。
雲瑯想了一會兒,忽然笑了︰「太傅審你,你卻死不承認,一口咬定是你拖我出去的。」
「翌日便是三軍殿前演武。」
蕭朔看他︰「我不替你挨了,堂堂雲麾將軍被打二十下,蹲在馬上受閱?」
雲瑯張了下嘴,一時忍不住細想了想,沒撐住,吸著涼氣笑了一聲。
蕭朔靜看了他一陣,手下緩了幾分,順著骨隙肌理,緩緩推開雲瑯郁結氣血。
「虔國公的事,那時候沒同你說完。」
雲瑯見他神色隱隱有所緩和,挑了件正事,緩聲道︰「好歹是你外祖父,若有機會,你設法同國公緩和了罷。」
蕭朔那時急著診脈,不曾細想,此時才細听雲瑯說的什麼︰「不必。」
「蕭朔。」雲瑯耐心勸,「琰王府如今局面,你比我更清楚,孤立——」
「此事無從緩和。」蕭朔道,「並非我不想,你也不必再多費心思。」
雲瑯停住話頭,無聲沉吟。
蕭朔不想同他多說這個,拿過熱布巾拭去藥油,又換了一種倒在掌心。
「虔國公。」雲瑯道,「是要我性命嗎?」
蕭朔倏然抬眸,牢牢盯著他。
「沒說完,別著急。」雲瑯按著蕭朔,不叫他發作,「老國公嘴硬心軟,說是要我賠命,我真邊吐血去抱著他的腿哭,他也不舍得下手……」
「……」蕭朔冷冷道︰「你會去?」
「不會。」雲瑯實在想不下去,扶著額頭,「太丟人了。」
「既然知道,便不必想這些。」
蕭朔收回視線︰「我在朝中,也並非如你所想,孤立無援到那個地步。」
「你有人脈?」雲瑯微愕,「哪一家?如何走動的?」
「不必多問。」蕭朔將他按回去,「你如今只管祛病養傷,我既然打定主意要動一動,自然不會只燒鋪子——」
雲瑯猜著了︰「刑部?」
蕭朔手臂微頓,背過身去,拿過布巾拭了掌上藥油。
雲瑯看著他,半晌胸口無聲一熱,側過頭在枕上埋了埋。
「我那時……」雲瑯咳了一聲,壓壓笑意,「若不是福至心靈,感而有孕,是不是還會出別的事?」
「鍘刀被做了手腳,落不下去。」
蕭朔道︰「鍘刀不落,必有冤情。刑部雖已被架空多年,卻仍有一樁舊權——」
「凡刑案復審,一律先交歸刑部,再批大理寺御史台。」
雲瑯輕聲問︰「刑部天牢,是你的人?」
蕭朔靜了一刻,並未否認,不冷不熱望他一眼︰「可惜我人在府上,喜得貴子。」
雲瑯繃不住,笑得嗆了口風,撐著身子咳得險些岔了氣。
「刑部如今也已被架空大半,並無實權,除了設法把我淘換出來,剩下的只怕不很夠用。」
雲瑯撐著翻了個身,避了避風,邊咳邊笑︰「你——你還是理一理朝堂,來日你我盤一盤……」
他話未說完,眼尾被指月復輕輕一按,不自覺怔了下。
「毛病太多。」蕭朔看著他,眸色不明,「想哭便哭,也嫌丟人?」
雲瑯屏息靜了下,垂眸笑笑,敢作敢當︰「是。」
蕭朔難得的並未動怒,伸手替雲瑯掩上衣襟,站起身。
老主簿恰好捧著參湯進來,見蕭朔像是要出門,愣了下︰「王爺,您去哪?」
「我在,他歇不舒服。」
蕭朔拿過披風︰「剛推過氣血,靜臥兩個時辰,我再過來。」
老主簿一時幾乎以為自己來得不是時候,進退維谷,遲疑著想要找條地縫,蕭朔已徑自出了門。
老主簿追悔莫及,捧著參湯,看向榻上雲瑯︰「雲公子——」
「噓。」雲瑯虛虛比劃了下,側耳細听一陣,朝窗外打了個手勢。
老主簿愣了片刻,忽然反應過來,目光一亮︰「是是。」
王爺听牆角也不是一次兩次了,老主簿放了心,樂顛顛把參湯分出一碗,給雲瑯端過去。
雲瑯沒急著喝,掀開坐墊,取出了《教子經》。
老主簿︰「……」
刀疤把書送進來時,老主簿雖然詫異,細想之下,揣摩著雲瑯大抵是要假戲真做、將懷胎之事演得更逼真一些。
……
卻不曾想,雲瑯竟真是買來看的。
老主簿隱約生出些不祥預感,放下參湯,悄聲道︰「雲公子,您看這個……」
「他如今性情不定,敏感多思。」
雲瑯擺了擺手,悄聲︰「我看看要怎麼辦。」
「……」老主簿眼睜睜看著雲瑯翻到了「幼學之年•小兒教養心得」一頁,眼前黑了黑,勉強站穩︰「您……從這上面找嗎?」
「還有幾本,我回頭再看。」
雲瑯借著油燈,屈指算了算︰「《禮記》上說,人生十年曰幼,學。這幼學之年就是十歲罷?」
老主簿年紀大了,頭暈目眩,往窗外看了看。
雲瑯凝神細看了幾頁,心中大抵有了成數,將書合上,塞回枕頭底下。
書上講,此時小兒方離父母、始學文,探知世事,初生自立之心。
正是心性敏感,別扭要強的時候。
此時若教養,可設法托其做些力所能及的簡單小事,做成之後,多加褒揚。
雲瑯藏好書,四下里找了一圈。
他的氣血已盡數推過了,如今胸口既不悶也不疼,連日作祟的舊傷也被藥油烘得隱隱發熱,不復往日蟄痛難熬。
屋內被收拾得細致盡心,暖榻舒適,靠墊柔軟,案上燈燭都既不暗也不晃眼。
甜湯在紅泥小爐上煨著,點心擱在桌上,十八種餡,甜咸都有。
雲瑯︰「……」
辦法雖好,蕭朔竟沒給他留什麼施展的余地。
「雲公子。」老主簿實在覺得不妥,按著胸口,顫巍巍勸他,「三思……」
雲瑯正在三思,沉吟著點點頭,恰巧看見榻邊參湯,心念一動。
……
蕭朔著了披風,不叫玄鐵衛跟隨,走到書房窗下。
窗內安穩,燈燭暖融。雲瑯靠在榻上,隔著窗戶,隱約能看見個影子。
活著的,踫上也不會消散的影子。
蕭朔站了一陣,胸口起伏漸緩。低了頭,看著手臂被雲瑯扯住的地方,凌厲肩背慢慢放松,伸手輕踫了下。
屋內,雲瑯好好的在榻上,同主簿說話。
不是夢,也不是什麼荒唐妄念。
折騰大半日,天已漸晚。冬日風寒,蕭朔立在殘陽暮色里。
他闔眸站了良久,重新抬頭看著書房安穩燭火,從無邊暗沉血色里掙月兌出來。
蕭朔垂眸,自己試著緩了緩神色。
他早已忘了該如何和緩,試了幾次,依然不得其法。煩躁又涌上來,索性作罷,走到窗前。
雲瑯正同老主簿說話︰「這參湯真好,不濃不淡,顏色鮮亮。」
老主簿︰「是。」
「二十年這個年份,選得也好。」
雲瑯︰「再久些,我受不住,虛不受補。再短些,卻又沒有效用了。」
老主簿︰「是。」
「薄切三片,也很妥當。」
雲瑯︰「切多了,藥力空耗。切厚了,又不能將藥力徹底逼出。」
老主簿︰「……是。」
窗內人影動了動,坐起來,靠在窗前。
蕭朔靜立一陣,眸色漸緩,靠在窗下。
「只是。」雲瑯道,「太燙了。」
老主簿︰「是……」
雲瑯終于找到了蕭朔力所能及的小事,字正腔圓,談吐清晰︰「我能請琰王回來,幫我吹一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