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水丹的藥力差不多到了頭,雲瑯闔著眼,坐在榻上靜靜歇了歇。
蕭朔的書房比起從前,差得其實並不很多。
窗邊就是軟榻,榻上放著一案方桌,邊上常年備著筆墨紙硯。
推開窗戶,就是個不大的小花園,
景色雅致,又很幽靜,書讀累了便能賞一賞景。
雲瑯想起窗戶外頭的花園,咳了一聲,悄悄壓了壓嘴角。
前些年,還在端王府上的時候,他沒少跳窗戶來煩蕭朔。
蕭小王爺沒能隨了端王的英武善戰,書卻讀得很好,又肯用功,很受先生夫子們的喜歡。
雲瑯那時已將整個禁宮的瓦片都揭了個遍,還無聊,就趁著龍圖閣的老學士午睡休憩,偷著給人家的白胡子編辮子。
老先生氣得麻花辮胡子直翹,拎著雲瑯數落,張口閉口都是要他學學蕭朔的持重斯文。
雲瑯被數落煩了,就想方設法把蕭朔從書房往外拐。
蕭朔起初幾次還能被他唬出去,後來察覺出來端倪,再不上當。任雲瑯怎麼蹲外邊拿石頭子砸窗戶,都巋然不動。
再過了些時日,實在被煩得不行,竟然無師自通地學會了陷阱設伏。
那時候,雲瑯進蕭朔的書房還從不走門。半夜拎著剛買的蟹黃包興沖沖砸開窗戶,一腳踏空,整個人結結實實坐在了土坑里。
蕭小王爺書讀得好,挖個陷阱也周到,還在陷坑里給他厚厚實實墊了好幾層的棉墊裘皮。
雲少將軍身經百戰,一朝翻車。坐在墊了裘皮的坑底,抱著兩屜蟹黃包子,滿腔感慨仰頭。
正看見窗戶推開,「沉穩內斂」、「持重斯文」的蕭小王爺探出大半個身子,捧著滿懷不知哪弄來的栗子,百般解氣地瞄準了他的腦袋。
……
雲瑯終歸沒繃住,笑了一聲。
知人知面不知心。
蕭朔裝得好,在先生夫子們面前進退有度、宅心仁厚,其實明明也記仇得很……
一念及此,雲瑯忽而頓了頓,隱約覺得有些不對。
當初蕭小王爺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書房里何止清靜,站在窗外都不知里頭的人是死是活。
如今……再怎麼說,也不該這般沒動靜了。
雲瑯沉吟半晌,慢慢睜開一只眼楮。
雲瑯︰「……」
雲瑯不著痕跡,右手慢慢藏到背後,捻了捻袖口藏著的三顆拿來防身的飛蝗石。
他自覺沒說錯什麼話,既沒拿棍子掄蕭朔,也沒忍不住罵蕭朔他大爺。
無非就是為了加強話本的情景感,叫人身臨其境些,坐了下蕭小王爺的大腿。
蕭朔身上的凌厲殺氣,就很沒有道理。
雲瑯看著他,審時度勢︰「王爺?」
「欠我的命。」蕭朔被他叫了一聲,斂了眸,語氣平靜,「用你的命還?」
「對啊。」雲瑯不知道蕭朔在氣什麼,有些遲疑,「畢竟您的龍鳳胎剛被茶葉蛋湯泡了……」
蕭朔笑了一聲。
不知為何,蕭朔眸底的戾色已比此前任何時候都濃,神情陰鷙,寒意薄出分明鋒刃。
雲瑯心下沉了沉,正要先下手為強,手腕忽然猝不及防一疼。
蕭朔攥著他右手腕,手臂一較力,身形驟旋,將雲瑯死死按在榻上。
雲瑯怒從心中起,抬腿就踹。
他身上沒力氣,碧水丹的藥力又眼看著快盡了,一下沒能踹動,回手就去模背後的椅子腿。
模到一半,蕭朔已察覺了,將他左手一並牢牢扣住。
「再動一下。」
蕭朔淡聲道︰「我就傳令玄鐵衛,殺你手下一人。」
雲瑯被他壓制著躺在榻上,不動了,琢磨怎麼一口咬死蕭小王爺。
「這樣寫。」蕭朔想了想,慢慢道,「倒也不錯……」
雲瑯磨牙霍霍到一半,愣了下︰「寫什麼?」
蕭朔︰「《雲公子夜探琰王府》」
雲瑯︰「……」
「方才那段。」蕭朔頓了下,點評,「尚可,情節勉強,用詞過白——」
「……」雲瑯再忍不住,咬牙切齒︰「蕭朔!」
這一聲喊出來,兩人都微微一怔。
自從被從法場運回王府,雲瑯還不曾當面叫過蕭朔名字,此時一吼通身舒暢。趁著蕭朔垂眸出神,甩開壓制,逼出最後一股力氣抱住蕭小王爺的腰,一並結結實實砸在地上。
蕭朔被他驟然挾制,正要格擋,不知想起什麼,手跟著頓在半路。
雲瑯借著這一摔反客為主,反肘壓制住了蕭朔,正準備一個頭槌送小王爺睡他娘的,忽然听見蕭朔聲音︰「雲瑯。」
「沒門!」
雲瑯胸口起伏,沒好氣︰「你他大爺的醉死了!醉死了知道嗎?再怎麼改,也是我輕薄的你——」
「……」蕭朔神色復雜,看著他︰「我不知道,這個話本對你竟然這麼重要。」
雲瑯險些被他拐走,回過神,氣得眼前都有些發眩︰「你——」
「你的人。」蕭朔道,「我不會放。」
雲瑯聞言微怔,堪堪從誰睡了誰的大事上扯回心神,皺起眉仔細想了想。
蕭朔躺在地上,並不動,視線落在他身上。
「不放。」雲瑯靜了半晌,「便不放吧。」
雲瑯體力已瀕臨告罄,闔了下眼,凝聚心神,低聲道︰「他們都是端王帶出來的,你哪怕念著舊情,也該照應一二……」
朔方軍打仗沒得說,來了京城,卻無異于龍潭虎穴。
落在蕭朔手里,還能來犯渾要一要人。哪天不小心折在別的什麼地方,他豁出十條命也護不住。
放在琰王府,總比在外面亂跑安全。
雲瑯眨去睫間冷汗,咳了兩聲︰「萬一哪天,有人查著了,你就說是我帶來的,藏匿在你府上……」
雲瑯︰「撇干淨,不牽連你。」
蕭朔眸色晦暗,沒應聲。
雲瑯已沒有余力再多思慮,道了聲謝,撐了兩次勉力站起身,扶著桌沿往外走。
蕭朔坐起來,看著雲瑯背影,眉峰愈鎖愈緊。
蕭朔霍然起身,幾步過去,一把扯住雲瑯。
雲瑯站住,皺了皺眉︰「又有什麼事?」
「這話該問你。」蕭朔盯著他,冷聲道,「你吃了什麼東西?」
雲瑯靠著門邊,以牙還牙︰「春|藥。」
「……」蕭朔怒極︰「雲瑯!」
雲瑯扳回一局,咳了兩聲,抬手抹了下嘴角。
他剛才光顧著安排後事,這會兒緩過神,想起來兩個人的架還沒吵完,不屈不撓站直。
蕭朔眸底戾色翻騰,看著雲瑯煞白唇色,闔了下眼。
「朔方軍……」蕭朔道,「與我無干。」
雲瑯愕然︰「你——」
「不放心他們。」蕭朔漠然,「你自己看著,少打琰王府的主意。」
碧水丹最多只能頂三個時辰,雲瑯方才心神又已松弛,無論如何凝不起神,掐了自己一把︰「我能看住,還來找你?」
但凡激發精力的虎狼之藥,其實都是透支自身,藥力過後,只有一覺睡透才能補回來。
雲瑯這會兒已經有些睜不開眼,腦中漿糊成一團,站都不很站得住。
他看著蕭朔,心神模糊,又升起些惻隱同情︰「我知道,當年你在朔方軍,被揍得鼻青臉腫爬不起來,對他們心有芥蒂。」
蕭朔︰「……」
蕭朔深吸口氣,沉聲︰「雲瑯,你——」
「當年,端王叔給你起名朔,就是想讓你長大了也進朔方軍。」
雲瑯看著蕭朔,念及往事,不由得有些心軟了︰「可你連只兔子都不敢殺。」
「端王叔再三勉勵你,殷殷囑托,你鼓起勇氣,閉著眼楮一刀下去。」
雲瑯︰「把端王叔的腳給扎了。」
蕭朔︰「……」
蕭朔怒火攻心,閉了閉眼,按下當場叫人扛起雲小侯爺裝麻袋扔野地里的念頭︰「雲瑯。」
「我懂。」
雲瑯輕嘆一聲︰「往事已矣。」
雲瑯伸手,大大方方攬住蕭朔,在背上拍了拍︰「不哭。」
蕭朔用力按了按眉心,沒心情再追問雲瑯吃了什麼亂七八糟的藥,扯著他拽開,要去叫府上醫官。
雲瑯被他扯著,腳下不穩,晃了晃,順著門邊滑坐下去。
「起來!」蕭朔冷聲,「你以為如當年一般,胡攪蠻纏一通,我就——」
他話音驀地停頓,蹙緊眉峰,看著坐在地上的雲瑯。
剛還拉著他拍後背的人,這會兒坐在地上,闔著眼,已徹底連最後一點精神頭都沒了。
蕭朔垂眸盯著雲瑯,眸底一片晦暗。
站了兩息,蕭朔伸手,將雲瑯架起來,放在窗邊榻上。
雲小侯爺大發神威掀了桌案,棋盤棋子亂糟糟攤著,留的地方並不大。
也不知逃亡時都睡過些什麼地方,當年明明不是雕花楠木的大床都不肯睡,眼下因陋就簡,居然真從亂七八糟的狼藉里找了個空,就這麼不管不顧睡死了。
蕭朔沒立時去叫醫官,在榻邊站了一陣,俯身將棋子撥開,桌案挪到一旁。
雲瑯意識昏沉,不知身邊變化,仍半蜷著。
蕭朔看著他,站了一陣,在榻邊坐下︰「雲瑯。」
雲瑯咳了兩聲。
「你我的賬,還沒了結。」蕭朔眸色陰沉,「我說過,會親手找你討回來。」
雲瑯翻了個身,全無防備攤開手腳,將脖頸命門盡數亮在他眼前。
蕭朔抬手,虛扼住雲瑯喉嚨。
他瞳底戾意無聲翻覆,垂眸坐了半晌,將手挪開。
雲瑯有點冷了,皺了皺眉。
蕭朔扯過條薄毯,扔在雲瑯身上,隨手抽出份已頗陳舊的卷宗,翻開首頁。
當今聖上、當年的六皇子奉命查端王案,大理寺協查,將所查獲罪證移交聖裁。
鎮遠侯有不臣之心,圖謀不軌,挾禁軍生變于宿衛宮中,凌犯乘輿。
雲麾將軍雲瑯,暗中勾結助力,知亂縱亂,又挾私心作偽,栽贓無辜推諉罪責……
蕭朔翻看一陣,將卷宗合上,重新放好。
雲瑯睡得並不安穩,氣息凌亂短促,翻來覆去折騰,間或夾著咳嗽。
「想要那幾個蠢貨活命。」
蕭朔看著他,冷聲道︰「你就再想想,究竟該怎麼做。」
雲瑯躺得不舒服,翻了個身,把臉埋進手臂。
蕭朔坐了一陣,起身拿了個枕頭塞在他腦袋下面,把雲瑯扯開放平,抻了薄毯蓋上。
蕭朔伸手,拭了雲瑯臉上淋灕淚痕。
俯身下來,單手攬住雲小侯爺,拍了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