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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章

只听嘩啦一聲響, 原明手上一個不穩,猛地倒多了,小木桶咯吱一聲, 承受不住, 瞬時傾瀉而下——屋內小雨轉大雨,一下成了大暴雨。

壞事了!

原明趴在縫隙往里望,不知殿下傘打得牢不牢, 睡得怎麼樣。

他又探出頭去看下面, 只見聖上抱臂冷臉站在屋子下。

「只有你主子在屋內了,你進去給他打傘吧。」

聖上旋即轉身牽馬, 出了院門。

「是我的主意,不怪殿下,殿下他不知道。」原明嚇得扔了木桶翻身下屋, 急得連聲挽留著他。

紀箏不習慣告別, 更不想被拋下,一個沖動策馬跑了出來, 又見得此時已是深夜,客棧民家一個個都是大門緊閉, 各有各的家人生活熱炕頭的模樣。

他無處可去, 一模袖內袋,還有一張皺巴巴的紙片, 是那天小醫士遞給他的, 賈萬山的請帖, 藕花樓——一個夜里笙歌熱鬧沒有閑愁的好去處。

雖然已經過了邀約的日子,紀箏還是去了,甫一停馬敲門,還沒說明來歷, 里面的媽媽便走出來,側目上上下下,將紀箏打量了一遍,末了,怪聲道,賈萬山的人兒們都一起登船上去了,怎的落了一個你。

船上?藕花樓就修在水邊,不用媽媽再指點,這水道里停著的只有一艘舫,長五丈,寬三丈,上下兩層高,不見平日來往船只的彩燈照耀,歌舞升平。這船寂靜地隱沒在夜色里,唯有前後兩頭掛了四只幽紅的大燈籠,映透水底,像是火光燒著了半壁河。

「賈老板。」紀箏登上甲板,進了畫舫往唯一一間亮著燈的房間走,笑容勉強且疲倦,多少有些應酬的意思。

他走近了才瞧見,這屋里男男女女的擠滿了人,只是各個都悄聲立著靜極了。

賈萬山聞聲回了頭,先是眯眼定楮瞅了瞅他,嘴角勾了勾,神色有些古怪詫異,緊接著朗聲大笑,請他進來,陰陽怪氣道︰「怎的今天突然想找上來了,我以為小公子瞧不上咱這種鄉野市井,不願意來往了。」

「怎會。」

這時有不少穿著簡單,但各個精壯不凡的侍從不知從何處冒了出來,攔在了房門口,賈萬山不耐煩地取出一牌在他們面前晃了下又收回,「我邀的客人。」

可那些侍從根本不看令牌,一個個地緊盯紀箏,露出訝色,面面相覷又不知道該怎麼辦,最終還是退開了。

「賈老板邀我是還有生意可做?」紀箏開門見山,不願與他扯閑,今夜他只是無處可去,來分散注意力的。

「沒生意就不能邀鄭公子吃酒?」賈萬山落座在他旁邊的椅子上,盯著他笑,見紀箏不給他臉色,又悻悻收了表情,直接道,「其實烏州都聞鄭公子不一般,只要肯出面,必能挑的準宮里喜好,一擊得中,不論您收哪樣布料,哪樣茶葉,那再倒賣到京城里,價格都能翻番。」

「沒那麼夸張。」紀箏翹腿坐在紅木椅上,不為所動,「況且你的綢緞,我也已經點過了,那幾個樣料盡管放開了產就是,產多少城里頭收多少。」

「是是是。」賈萬山听這話,神色又變了,眼楮直勾勾的,還是沒從他身上挪開,「那您再看看今天這幾樣?」

紀箏等著他呈上來布,沒想到他直接拍了拍手,叫那些顏色招展的少年少女們依次輪番往他跟前來。

「您看看這些哪樣能和了宮里那二位的心。」

紀箏皺眉,有些疑惑,還是起身到他們之中,耐著性子用指尖捻著他們身上的布料試了試,「這不都是……?」都是他那日已經挑選好了的料子。

「料子都是好料子,那這人呢……您給瞧瞧,那宮里最愛哪個模樣的?」

「都傳小天子還攤著呢,即便這個年齡了也必不能行人事,那位背後里誰不巴結叫聲聖,登基也是早晚的事,您就給看看,王爺最喜哪個樣兒的。」

紀箏背後生寒,這才正眼瞧周圍那一張張的模樣鮮麗的臉,男女女女皆唇紅齒白,柳眉細眼。

他不知想到了什麼,突然就犯了惡心,胃里一陣陣翻涌,「失陪了,留著您自己挑吧。」

他往人群外走時,側身擦過了一位少女,賈萬山當即拽過了那人,「那位喜歡這樣的?不對吧……那位好的是男風吧。」

「這民間誰不奇怪,他璟王爺不是很有能耐麼,皇家殺他三百人,他嚇病了太後,又封了侯府上下,怎的到那毛沒長齊的小皇帝,他就手軟了,學乖了,肯伏低做小了。」

賈萬山的表情越發譏諷猙獰︰「皇帝都躺進棺材了不稱皇,呵,不讓人叫他聖上,那他忍辱半生圖什麼呢。」

他突然大笑幾聲︰「誰人能猜到,他一個名冠京城驚才絕艷的大忠臣,竟是個愛上仇家,覬覦皇帝的痴情瘋子。」

他的目光重新落到紀箏身上,輕聲道︰「你鄭公子都看不透那位喜歡什麼樣的,這次只有我賈士偏生能猜到。放心公子這副模樣,白齒青眉,意氣風發的指不定比那病怏怏的毛頭小子討人喜

歡多了。這一寬的柳枝腰,往那位的榻邊一送,保他忘了前愁……」

「把手拿開。」

可那賈萬山色迷著眼,顯然已是癲瘋態,紀箏連踹了他數下,將他徹底放倒在地,他還不忘拽著那一衣袍下擺,咬牙死撐著也不讓紀箏走,「我他媽對你還不好嗎,你就是個走江湖的小商販,坑蒙拐騙的乞丐騙子,進宮給王爺做個側姬那是高抬你了,指不定哪天飛上枝頭還得來感……」

他突然沒了聲,眼神越過紀箏飄到後面,「聖……?」

賈萬山眼珠子一轉,當下扇了自己一嘴巴,堆笑起來,「哎呀,王爺,這不是巧了嗎這不是。」

他使了個曖.昧眼色,猛地把紀箏往前一推,︰「這不打算給你介紹位妙人,這鄭小公子可是咱烏州第一絕色名人兒。」

他沒見著王爺面上有任何表情,那蒙著白布的一雙瞎眼估計也品不出這妙人的妙處,但他眼睜睜地瞧著王爺伸手把公子抱過去了,那手把得緊緊的,小心翼翼的,一瞧就是愛不釋手的模樣。

得手了!

賈萬山笑得整張臉都堆不下,手激動地在懷里搓個不停。他之前都沒想到會如此順利,還在擔心王爺會不會不肯要個便宜替身,眼下看來什麼狗屁感情!英雄難過美人關,還是男人最懂男人。

正當他還暗自思考著獎賞呢,只見著那小公子用剛才踹他的腳法,毫不留情地蹬到王爺衣袍上。

「放我下來。」

賈萬山︰??

這小祖宗??

「快點。」

驚了,賈萬山驚了。

他就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小公子找死,甚至已經開始擔心等會兒王爺怒了牽連到他。

王爺倒是終于肯松手了,把那暴脾氣祖宗放到地上,可他非但沒有急著撲自己的衣服,反而矮子給對方理好了衣擺,擦了擦靴底,「聖上,別踩髒了鞋。」

賈萬山看著這憐香惜玉的痴情瘋子,徹底呆滯了,足足用了半盞茶,才咂模出一個詞。

聖上?

他剛才說了聖上什麼?

誰是聖上來著?

聖上在哪里來著?

「他……叫你聖上?」

「怎麼了,你不滿意?」小公子昂著頭用下巴看他,乜下來的眼神寒意十足。

看得賈萬山下意識地退了半步。

小公子的衣擺從王爺面前一掃而出,抱臂劃清距離,扭過臉去又變了一種神情,悶悶道︰「你就非要他看我笑話才滿意?」

賈萬山︰??我看見什麼了我??

王爺把臉轉了過來,似乎終于注意到了他的存在,「這位,聖上不讓看了,您請回吧。」

賈萬山支吾地應了幾聲,還處在茫然中,低著頭想從他二人身旁的門縫鑽出去。

一只手伸出來攔住了他,溫和道︰「還是走窗戶吧,禮尚往來。」

……

花枝招展的少男少女們被驅散下船,賈萬山被侍從從窗戶扔進漆黑一片的運河里,屋內清空了。

明辭越站在他的身後,「好了,他現在看不見了。」

「你也看不見?」

明辭越頓了一下,點頭︰「嗯,我也看不見。」

明辭越喚侍從遞來了一盅酒,倒出來的液體顏色暗紅,「這里離聖上居處太遠了,今夜聖上暫且歇下,待這船走一走,翌日清晨給聖上另放一只小船,沿小河道飄,自然便能回家。」

「那你呢?」

「……臣守在聖上門旁,哪也不去。」

那根弦就這麼突然蹦地一聲,斷掉了。

紀箏沒等明辭越反應過來,上前將那杯酒一飲而盡,瓷片碎地,「可以了麼,遂你心願了嗎?」他帶上了哭腔。

「你就非要我剜你雙眼,吃你筋血,我走都走了,明明再也不用讀心了,你何必如此,非要讓我一輩子自責掛記。」

「皇位就在那兒,天堂有路你不走,非要拽著我往生地獄,做對黃泉惡鬼。」他斂了聲,吸了吸鼻子,「好了,我喝了那藥了,你再也听不到我心聲了。」

「我跟你走,我也不上天堂了,可你還能再睜眼看我一次嗎?」

空氣凝固,紀箏失望地抹了把臉,牽了牽面部肌肉,低下頭自嘲地笑了下。

緊接著他就听見明辭越嘶啞著聲音道︰「……那只是酒,不是別的。」

男人唇瓣顫抖地厲害。

紀箏茫然,猛然回過神抬起頭來,

那雙瞳孔打量著他,一點點地用溫度描摹他每一根眉毛的輪廓,用熱烈舌忝/.shi,親吻他的唇。

紀箏接受過萬人注目,卻依然忍受不住這一人目色的朝拜。

他想上前抱住他,企圖遮擋那視線的瘋狂,卻又被一把抓住,吻住了側頸,那雙目從側面打量過來,一住不住地凝視著他。

紀箏寬慰似地拍拍他,讓他放松點。

半晌,明辭越喑啞著聲音,在他耳邊念︰「看一眼就少一眼了。」

紀箏失語,摟得更緊了幾分,「你說京城第一絕艷璟王爺,忍辱半生圖個什麼呢?」

「忍辱半生就為了再多看你幾眼。」

「我沒死在先帝手里,沒死在武安侯手里,沒死在戰場上,半生忍辱,半生坎坷,才換得入宮看得你一眼,看見安睡在榻的聖上,看見騎馬射箭的聖上,看見登朝掌權的聖上,看見臨陣發號的聖上……」

紀箏已經將頭深深埋了下去,用拳頭一下下錘在他背上,「別說了,別說了。」

「我不是為了復仇而生,不是為了謀權而活,我是為了愛你而來。」

「自己做皇帝不好嗎,想要什麼有什麼,名動京城冠絕天下璟親王,非要做個愛上仇敵的痴情傻子,我替你不值,我怕你後悔。」

「值得。」明辭越低下頭,輕柔地餃住少年的唇,將那些泣聲一並堵咽回去。

「你只是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好。」

「你也是不知道你自己究竟有多好。」

兩人手腳相絆,一並向後跌坐到紅木八仙椅子的深處,紀箏跨坐其上。

他睜開亮晶晶的雙目,反客為主,珍重而緩慢地吻了吻明辭越的雙眸,認真與之對視,半晌問道︰「試試,還听得見什麼嗎?」

明辭越垂下眼神努力去感應,半晌痛苦地皺了皺眉,「似乎,還是有……」

「傻了,那句是我用嘴說的心里話,我是說……」紀箏把嘴輕輕湊到他耳側,念出了輕盈如羽的三個字。

即刻間,他眼前景物一轉,上下順勢顛倒,他被把住脖頸,推頂到椅背上,男人眸色比起方才的黑色深邃,此時帶上了點點血絲的猩紅,粗重的出.氣聲打在他耳畔。

紀箏不用低頭都知道他的目光落在何處,明辭越在發泄時最愛咬住他的脖頸,像是狼王一口咬住掙扎的羚羊,圈佔領地,宣示主權。

不過這次紀箏不怕了,放松了。他逃也不逃,掙也不掙,懶洋洋地攤靠在椅背上,大大方方將那白皙而脆弱的咽喉暴露在他人面前。

他用手解扣子,解得慢悠悠,盤扣原本系到了最上面,此時多解一顆,那咬在齒尖的唇便紅潤一分,眼角濕潤一分。

窗外已是深更露重時,屋內卻現chun意蕩漾夜。

明辭越顯然被調動了qing,驀地攥住了他解扣子的手,嘶啞著聲音。

「臣……可以嗎?」

緊接著他卻猛然皺起了眉,少年從他面前的椅子上滑了下去,靈巧地鑽出了他的懷,用眼神指揮著他自己坐好,又跑到遠處,撿回了那條破布帶子,緩緩走過來,將他的手固定在了椅子扶手上。

明辭越低下眼,盯著手腕那兩段布,「聖上?」

少年重新跨坐上來,推著椅背沖他笑,眼角滿是關不住的矜意和驕媚,像只趾高氣昂的小孔雀。

「一想到我之前心里想什麼你都能听到,怎麼想怎麼氣。」

明辭越垂下目光。

「所以這次只準看,不準踫。」

小孔雀低下頭,吻了吻他的下巴。

他笑得更加恣意,讓人疑是鳳凰鳥自東方來,一鳥鳴盡百聲絕。

窗外的寒水印出了船頭船尾的四只燈籠,接天連地的火光之下,這會兒還多了兩個相伴而依的影兒,像蔓條與樹干共生,星點墜落暗潮。

水波搖兒,影也搖。

月光一打,那影兒輕嘆,搖曳著,碎在茫茫水色里。

……

……

「好了,都是皇叔不好,不弄了,不弄了。」明辭越將哭得差點背過氣去的青年放到一旁的軟榻內側,給他收拾干淨,套上了保存干爽的衣物。

「聖上想不想知道臣都听過您心底什麼話麼?」

「什麼?」紀箏果然被吸引去了注意力,忘記了要哭,紅通著眼楮,心底咯 一下。

「也沒什麼。」明辭越幫他拍背順著氣,笑笑道,「無非就是如何裝病不上朝,如何晚去早退不參政,如何暗算臣,如何激怒臣,其余的就是一些想我念我擔心我,還有像方才那樣喚著臣的名諱。」

紀箏瞪圓了眼楮,干脆翻了個身一頭把臉栽進了軟枕里,羞得耳垂比方才又紅潤了幾分。

「聖上叫臣的每一聲,臣都沒曾錯過,沒有忘記。」

明辭越捏了捏他的耳垂肉。

「無論是在白天,還是夜里。」

「睡會兒吧。」他從舷窗往向運河遠處,破曉乍現的天際線。

「天快亮了。」

三年里,明辭越確實沒怎麼睡過安穩覺。他從不留宿宮中,無論辦公到再晚,都要出宮去住鄭越府,合衣躺在那張積滿塵灰的床板上,摘下眼罩,望著屋梁。

他常做夢,夢見只有他胸那麼高的少年仰頭望他,他能听見少年在心底喊他皇叔,可轉瞬少年便長成了跟他一般高的俊逸青才。

他將青年雙手雙腳都用腕粗的金鏈鎖住,鎖在那張幽深的龍榻內側,青年不逃,只抬起頭質問他。

「為何不經允許,偷听我的心底?」

「叔,皇叔。」

然後他就醒了,徹夜輾轉再難眠。

出宮遇見紀箏確實是未經安排的偶然,他本想作為叔父交了房租就逃開——他沒臉留下,可誰知那夜伴著雨聲在青年身邊,一覺到天明。

他沒出息地反悔了,出爾反爾了,舍不得了,逃不掉了。

……

「聖上?!」

明辭越突然驚醒,發覺自己也在船上靠著舷窗的那間窄小軟榻里睡著了,他睡得實在□□熟了,以至于不知身側是何時空落下來的。

起身望窗外,天色不早了,此時已經經過了上個渡口,漸漸駛離烏州。運河兩岸漸寬,河上來往小舟遙遠模糊,看不清內里。

明辭越輕嘆了一口氣,沒有喚人來詢問,他披上外衣,動作緩慢地起身,挪著步伐一點一點地出船艙,闔上門,抬腳上二樓,走上露天的甲板。

「叔?」

那一聲實在像他的幻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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