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空中掉下來一個大活人, 順著慣性滾到自己腳邊,沈擎一雙如同死水的老眼向旁側一掃,正要收回目光, 卻猛然間頓住。
那人灰頭土臉地貓著腰護住頭部,深色的襯衫掛著劃破磨損的痕跡, 西褲也是如此, 精致考究的一身裝束在地上滾過一圈後, 髒得不成樣子。
便是扔進火盆, 燒作飛灰,沈擎也認得, 這就是他那狗屎兒子沈霖。
老人不懺悔也不跪了,當即手撐地面起來打兒子,邊踢邊指著沈霖罵,露出這輩子都沒有過的潑辣相。
「你個逆子!畜牲都不如的狗東西!」
「老沈家是祖墳被人刨了才生出你這麼個玩意!」
逆子……沈霖?
一旁的記者愣了愣, 一時間不知道究竟是該繼續拍照,還是該沖上去揍人。
旁邊圍觀的人群也開始躁動,就是這個人,研制出邪門的全息游戲《江湖》,把自己的親人困在游戲里無法下線。
兩名熱心觀眾果斷上前︰「我們幫你制住他!」
摔落的高度離地面不遠,雖說五髒六腑摔得一震,沈霖滾過幾米緩了緩, 現在又恢復了些體力。
沈擎在揍他,還有兩人的腳正向這邊靠近,他都能看得到。
咬了咬牙,沈霖忽然暴起,突破了圍困,朝總部大樓的方向狂奔。
然而下一刻, 他整個人被掀翻在地,一名刑警制住他雙手,招呼同伴︰「抓住了,快過來!」
他們送沈擎過來,也是打的守株待兔的主意,賭的就是沈霖心中尚存良知,哪怕只有微末的一點點。
如今看起來雖然沒有,但計劃也照常奏效了。
看著兒子被帶往警車,沈擎當先鼓起掌來,人群愣了下,響起如雷掌聲。
「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真是天降正義。」
在記者的閃光燈中,刑警朝他們微笑點頭,抬頭望了望緩緩向上飛起的直升機,揮了揮手,隨即將車子駛離現場。
直升機從接近地面的位置升起,曲漾遠遠看著沈霖被帶走,踏上幾乎可以想見的結局,笑了笑收回視線。
門口的白光打在他的肩頸以下,人們雖然好奇,但看不清他的面孔,隨著曲漾走入里邊,更是半點兒看不到了。
老鴨湯抬頭望著,莫名覺得那瘦削挺拔的身形有點兒熟悉。
犯人終于歸案,即將被繩之以法,人們心頭懸著的大石落下,朝總部大廈走去。
不知什麼時候,直升機也開走了。
藍星的監獄是什麼樣的?
曲漾打算兩天後過去,看望看望蹲在里邊的沈霖,當下還有其他要緊事處理。
他按著申請路線,把直升機開回到荒郊別墅。
在2112年的藍星,私人磁懸浮汽車興起,也是因為這股風潮,直升機限制稍松,他才能直接開到市區里來。
但相應的,空中設了站點,安了紅綠燈攝像頭,沒法提著沈霖後衣領當空中飛人,曲漾不得已,這才借用了下代步工具。
安置好直升機,曲漾轉身離開。
……
兩天後的深夜,監獄。
沈霖被鎖在牢房中央,連撞牆自殺都不能,他仰面躺著,「呵嗤呵嗤」地喘著氣。
進氣少,出氣多。
其實出于人道主義,他並沒有受到慘無人道的酷刑,身上的輕微傷痕還是來前造成的。
他控制植物人,又將十億玩家封鎖在游戲里,都是靠的檢測、控制意識,有關部門稍微一想就能明白。
清楚沈霖身上有控制意識的存在,他們更加不能讓人死,繼續審下去,勢必要把威脅人類生存的隱患清除。
在催眠下,沈霖已經陸續吐出了「系統」「智腦」等字眼,接著再問便什麼都說不出來了,只好把沈霖又送回牢房,暗地里觀察一天再繼續審問。
沈霖透過小窗,見天幕漆黑,知道又到了夜晚。
他身子忍不住撲簌簌抖了起來,不,不能睡過去,千萬不能睡過去。
會做噩夢,會死的。
不要睡,不要睡啊!
然而凌晨兩點一過,濃重的睡意如期襲上,來勢洶洶,勢如破竹。
沈霖直將舌頭咬出血的堅決再次消磨殆盡,滑落進被人編織好的睡夢當中。
眼睫掀開,沈霖在夢里張開了眼,四處都是黑洞洞的空間裂縫,而他一不小心抖一下,皮肉都會接觸到,進而血肉淋灕。
又是熟悉的噩夢場景。
自打進入監獄便開始做噩夢,這已經是沈霖第三次進入這里了。
沈霖一動不敢動,眼前的空間裂縫像是巨獸大張了口,明明白白地將口中光景展示在他眼前。
那是一個失去左腳和左手的人,渾身上下鮮血汩汩流淌,一見到他,無神的雙眼綻放出光彩。
「沈霖,你又來啦?快救我,救我!」
那人說著,殘存的右手朝沈霖伸過來,臉上滿是充滿希望的笑容,右腳和左腿奮力在黑暗中前後擺動,朝沈霖逼近。
「我是因為你死的,你必須救我啊。」
「岑久,你已經死了!你听到沒有?休想拖我下水!」
「救救我,沈霖你救我……啊!」
「。」
岑久反復重復的話語,在他邁出一步後轉為了淒厲的慘嚎,伴著冷鐵入沸水的聲,听來讓人泛起刺骨涼意。
沈霖眼睜睜看他完好的右腳被黑暗吞噬,前伸的那手也是,人如一滴水落入墨池,身軀緩緩消融的同時,也在不斷被黑暗同化。
岑久儼然成了個血人,慘嚎聲停了,又朝沈霖看來,陰毒仇怨得宛如一條毒蛇,忽的仰頭笑開。
「哈哈哈哈哈哈……沈霖啊沈霖,原來你就是這樣對我的!既然這樣,那你就下來代替我吧,我來替你活下去!」
岑久不顧身體的消融,失了雙腳的腿動作,飛快逼近沈霖。
染了血的胳膊踫觸到身體,沈霖渾身抖得厲害,拔腿往遠處跑去。他的四肢、身軀不斷消失,而血液越滴越多。
直到最後,演變成兩個失去腿的血人拼了命地在空間裂縫中爬。
全然沒有人樣,令人頭皮發麻的詭異可笑。
沈霖驚恐地回頭望去,岑久已經被溶解得連五官都看不清了,胳膊消失,再也爬不動,身上虛虛浮浮騰起一道畫面。
——空間裂縫吞噬萬物,包含但不限于身外之物、血肉之軀、記憶、影子、意識、情感……
此時,岑久身上現出的,就是原來的記憶,一道是清晰印在腦海里的,一道是塵封在腦海深處的。
腳下是殘破的世界,生前體面的岑久抓著一個天選之子,汲取完那人的氣運、情緒值之後,舌忝了舌忝唇放下︰「帶他進入下個世界。」
沈霖僵住。
畫面一閃,卻是風水輪流轉。
昏迷的岑久仰面躺著,旁邊是幾名同樣閉合了雙目的快穿者,容顏姣好的女子走來,揮手間將他們身上的情緒值吸干。
「十年後再將人送來。」
岑久徹底消融了。
沈霖望著畫面出現的方向,久久難以回神,耳畔傳來一道聲音︰「看到了嗎?這就是你想去的攻略部,層層盤剝,人如圈畜。」
溫潤的嗓音透著冷靜淡然,沈霖死也不會忘記這就是屬于陳清的。
他嘴唇哆嗦,明明兩天前自己還勝卷在握,轉眼所有退路都被死路封禁。
甚至仔細算來,這個人只用了不到十個小時,就將他綢繆十年布的局震破。
噩夢的場景淡去,眼前畫面變幻,卻不是牢房,反而是一片風景獨好的草原。
兔子蹦跳過來吃草,羊兒在垂頭喝水,獅子對此熟視無睹地打盹兒。
一派和諧。
而當這些動物見到了他。
兔子張口露出鋼鐵獠牙,綿羊的角出奇的尖利,獅子一掃尾巴猛沖過來。
它們頭頂上露出兩排字。
【名稱︰鋼齒兔】
【等級︰99】
【名稱︰利角羊】
【等級︰99】
【名稱︰雄獅】
【等級︰99】
綿羊利角刺穿月復部,靈魂撕裂的劇痛中,沈霖不可置信地倒下,而後又在不遠處復活。
他終于反應過來,這里是《江湖》。
除他之外沒有一個人,所有怪物都是99級的《江湖》。
不,有一個人。
熟悉的黑袍人站在不遠處朝他微笑︰「再過兩小時我便要走了,織夢服務便到此結束吧。」
「認識你很高興,但天下無不散之筵席——別哭了,有點丑。」
「我知道,你沒法在現代社會繼續生存,這輩子的心血都在《江湖》里,臨走前便將你傳送到這,也算是一份心意。我這人做事向來不圖感恩名利,感謝的話就放在心里吧,不必說了。」
「做了錯事要彌補悔過,接受懲罰。等情緒值積累到既定數額,你會被放出去的。」
曲漾指了指天幕上的巨型顯示屏,笑著揮手︰「再見,祝你好運。」
沈霖朝曲漾的方向沖過去,卻只捉到一片從手中遛逝的白光,他怔然向上方看去,遮天蔽日的機械顯示屏上,刺目的數字停在那里。
【情緒值︰1/100】
此起彼伏的獸吼從四面八方包圍住他,沈霖痛哭著笑出聲,笑聲淒厲古怪︰「陳清,你毀了我的一生!」
……
某台采訪報道。
「天翼集團哄騙植物人親屬簽下合約,美其名曰是慈善治療,實際上卻將這些植物人投入游戲作為npc,並且每次重傷、死亡都伴隨六級以上的劇烈痛感。」
「現如今,這些植物人已經從游戲中解月兌出來,並有人因為這款全息網游對腦域的治療功效,因禍得福徹底清醒過來,恢復了正常生活。」
「我們在三天前發現的第一時間,便和這些植物人親屬溝通,將人送到家中,幫助他們向天翼集團索要巨額賠款並協助訴訟。」
曲漾也被送回了家,此時正和陳父陳母一塊兒看電視。
他揉了揉肚子,感到有點撐。
陳母看自己兒子骨瘦如柴,又知道他吃了不少苦頭,曲漾被送回來的當天,陳母便抱著他哇哇痛哭,到了飯點換著花樣做滿桌的菜。
豐盛的家常飯香濃可口,家的味道濃郁,在陳母疼惜的一聲聲「看把你瘦得,跟把柴似的,多吃點早早補回來」和「再不補回來,媽真是要心疼死了,來,再吃一碗」中,曲漾每次都吃兩到三碗。
他懶得去散步消食了,干脆咸魚癱在沙發上,注視著電視機屏幕。
「接下來看一則關于這些真人npc的采訪。」
「你好。」
畫面上出現個年輕人,二十出頭的年紀,有幾分面熟,此時嘴唇對準跟前的話筒,一本正經道︰「記者你好,電視機前的觀眾們好,我是前《江湖》玩家,昵稱是老鴨湯。」
怪不得,曲漾心道,他記得這個人幾乎每次都是第一個完成任務的,可說是自己的頭號支持者,還因為最先接觸第三環任務,進而把不少玩家拖進快樂循環任務的大坑里,被無數玩家抨擊,稱作罪惡之源。
那天在天翼集團門前,這個人也出現過。
「好,那麼老鴨湯同學,你接觸這些真人npc時,有什麼特別的想法?」
記者語調輕松地詢問,卻沒想到,剛剛還一臉正經的年輕人突然紅了眼眶,面對鏡頭哭了起來。
記者︰「?」
曲漾︰「?」
老鴨湯接過記者愣愣遞過來的紙巾,抽泣一下,才哽咽著道︰「那想法可真是太多了。」
「玩兒《江湖》的都知道,我是魔教教主的積極響應者,基本上一直處于他發布的快樂循環任務的最前沿。」
曲漾好像明白他要說什麼了。
老鴨湯轉頭望望記者︰「唉,這話說起來有點長。」
記者︰「……沒事,咱慢慢說,不急。」
老鴨湯點頭,他擤了擤鼻子,又帶著鼻音道︰「一開始,大家都以為快樂循環任務是個薅羊毛的福利任務,簡單不費時,效益還高,把教主給當成肥羊,過來接取任務的都排了老長的隊伍。」
「後來吧,第三環任務開始,就透出點不同尋常的意思了,要拉十個人加入任務。也就是因為這一環,接了循環任務的玩家暴漲到接近十億。」
「第三環任務不可能每個人都完成,因此第四環任務發布,所有接取的人,不論進度,都能直接做最新發布的一環。玩家激動得蒼蠅搓手,結果任務內容是上交百分之九十的金錢。」
記者顯然听人說過這一段,了然道︰「听說任務完不成直接洗號,好多人被逼得直接棄游了。」
「是的,」老鴨湯抹了把眼淚,又吧嗒吧嗒掉下來更多的金豆豆,猛然拔高聲線哭著嚎,「我也是後來才想明白,那時教主早已識破沈霖的陰謀,逼著我們退游免得被困啊!」
記者︰「所以,他第五環任務也致力于破壞玩家游戲體驗,以此倒逼玩家退游,對嗎?」
老鴨湯︰「啊嗚嗚嗚,是的。」
「最後也是他救了我們。他是英雄,不是貪財騙財的小人。我在這里為他正名,你們都錯怪他了!」
屏幕上的年輕人控制不住哭得忘己,曲漾看向自己面板上突增猛漲的功德值,微微笑了笑。
他偏頭瞥了眼肩頭沉睡的系統,緩緩闔眸退出了世界。
電視機內的采訪仍在進行。
記者︰「所有真人npc都是實名制的,你還記得魔教教主叫什麼嗎?」
老鴨湯很自然道︰「知道啊,他叫陳……陳……」
番外
還差三點情緒值。
然而沈霖已近麻木,任怪物一次次殺死自己,眼如死水般無動于衷,情緒值一絲未動。
如果再來一次的話,以他如今心如死灰的心性,那巨額的情緒值怕是永遠湊不齊。
又一次靈魂撕裂的痛感傳來,他忽然急了,看那情緒值往上蹦了一點。
游戲里怪誕可怖,四處都刻著痛苦的回憶,沈霖深呼口氣,他再也不想在這里待下去了。
他要出去。
與此同時,天翼集團原來的大廈里,中午下班時間,員工朝餐廳、大廈外走去。
人流中,清俊溫潤的青年一反常態地走向樓梯,途中有人踫到他,笑著打了聲招呼︰「小陳,又去展廳啊?」
陳清笑著點頭。
三年前,因著全息網游對腦域的治療功效,他重獲健康的體魄,回歸大學校園拾起書本,泡實驗室,最後憑借技術大賽的獎項進入前五百強企業卓越科技有限公司實習。
陳清爬了兩層樓梯,抵達科技展廳。
對于公司近幾年取得的成果,他已經看過不知多少次,腳下踏過紅毯,直達轉彎後最前方的一面牆。
上面畫著一個側身而立的黑袍人,側臉輪廓清雋,骨相優越。
右側是數行字,述說著這個黑袍人的功績。
這位黑袍人也是當年卷入全息網游的一名真人npc,和他同姓,真名已不可追究。听說在當年的江湖困人案里力挽狂瀾,救了十億人,如今已大隱隱于市。
畫像和敘述出自一名叫做老鴨湯的玩家,被當下人廣而用之來感念那人。
陳清在牆前久久站立。
他總覺得自己對眼前的畫像有種奇異莫名的感覺。
低頭看眼腕表,時間差不多,他又乘電梯回去,收拾東西準備吃飯。
陳清目前負責觀察記錄中低層全息網游,辦公地點里數個服務器放置,都是已經空無一人的落後游戲,他偶爾可以申請上手改動。
門外一個老太太帶著掃地機器人走進,看陳清收拾好資料、文件,笑眯眯道︰「小陳,該吃飯了。」
「誒,您先坐會兒,我這就去吃了。」
陳清一手拿著手機往外走,琢磨著待會兒該吃點什麼,不經意間听到「嘀」的一聲。
老太太原本已經坐在那里了,見掃地機器人突然出了故障,沿著操控服務器的台子竄到了上面,按下了什麼按鈕,急得直出汗,趕忙沖上去,陳清已經走到她身側。
「我來吧。」
陳清把掃地機器人抱下來,老太太怕它又添亂,連忙摁了關機。
服務器操縱台嘀嘀響個不停,老太太不知所措,不等她說什麼,陳清在台前觀察兩秒,上手操作。
很快嘀聲消失,顯示服務器照常運轉起來。
游戲內。
沈霖看著情緒值終于達到滿值,忍不住激動起來。
他狂笑道︰「哈哈哈哈哈哈!陳清啊陳清!沒想到吧?我還是支撐下來了,我他媽終于能夠出去了!」
果然,顯示屏上一行字浮現,再不是剛剛的數據。
【服務器重啟,數據重啟。】
沈霖笑容微僵,不是應該提醒出去了嗎?這是什麼意思?
下一刻,顯示屏上的一行字又一次變動為數據。
【情緒值︰0/100】
「不,不!憑什麼?」
又一只怪物沖來,在他身上撕咬,沈霖倒在血泊中,嘶啞微弱的聲音傳出,「你騙我……」
復活後,沈霖忽然听到外界的聲音,響起又消失的「嘀嘀」聲,還有兩人的交談聲。
「還是咱們小陳認真細致!瞧這一手技術,真是沒誰了!」
「其實也沒有啦,您給我夸得怪臉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