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為人, 無法拯救他人,也無法被他人拯救。
太宰治第一次見到那個少年就意識到,面前站著的這個人, 只是將自己偽裝的很正常, 他的眼底有著揮之不去的寥落與空洞, 這個軀殼下根本就沒有可以稱之為人的靈魂。
厭惡他就像與生俱來的本能。
許多年後太宰治才明白,厭惡的表象下,藏著面對和自己如同一體兩面般的存在深深的恐懼, 但在恐懼之外, 還存在著隱秘的期待。
太宰治像討厭自己一樣用盡全力的去討厭他,也在期待著他能在無盡的黑暗中找到前行的路, 那樣的話,是不是連自己也可以找到作為人類繼續踏上漫長而絕望的路途的希望。
那個總是和中也在一起的少年是和中也完全不一樣的存在,太宰治一直覺得京野言接近中原中也, 接近織田作之助都是為了利用。
太宰治看到過那個人執行任務的模樣, 第一次跟隨黑蜥蜴出任務的時候, 就已經是一副合格的黑手黨的樣子了。
冷酷而殘忍, 已經與黑暗完全融為一體, 加入黑手黨對他來說實在太過如魚得水了。
基于他的年齡, 太宰治甚至懷疑他是別的黑道勢力派來的臥底。
那種從小培養的殺手一類的角色。
那麼他接近中原中也的目的或許就是為了搭上港口黑手黨這條線, 不過太宰治一直想不明白他為什麼那麼自然的就先和織田作接觸了, 就算是看穿織田作的能力, 也不該這麼快。
那段時間太宰治清理了不少人,確實抓住了不少其他勢力的臥底, 但是調查來調查去, 都和京野言無關。
也因此, 太宰治對他越發警惕, 隱藏的這麼深,而且看起來還不是出自任何官方機構,想必一定是極端隱秘,勢力龐大,又非常殘酷的組織。
太宰治嘗試了不少的手段來讓他自然的死在任務里,但是以對方的實力全部一一化解。
京野言根本就不跳太宰挖的坑,一直到出手過分到連森鷗外都看不下去,找到太宰治談話。
如同吸血鬼一樣躲藏在陰影里的首領無奈的說︰「太宰君真的很討厭京野君呢,但是這樣出手是不行的,京野君還不能死,如果他死了話,連中也都會背叛組織吧。」
如果想要一個人效力,最基本的起碼不能把人家的親人弄死吧,這樣的話只會得到一個充滿仇恨的敵人。
太宰治並不意外,他靜靜的看著森鷗外說︰「這樣下去,也許有一天森先生會無聲無息的被京野君殺掉。」
他知道森鷗外最在乎什麼,也知道森鷗外最擔心什麼。
但是森鷗外只是輕輕的嘆了口氣,無奈的說︰「那也是沒辦法的事,但是我現在很需要這把刀,京野君會成為我最鋒利的刀,我不在乎這把刀在此之前屬于誰,可他以後都只能屬于我。」
「太宰君,不要動我的刀。」
對于將京野言稱為「刀」這一點,太宰治完全不懷疑,京野言是最適合成為別人手中「刀」的人,一板一眼的遵從首領的命令,完全沒有自我一樣的家伙不管在什麼時候都是大人物最鐘愛的人選。
然而,听了森鷗外的話,太宰治卻有些想笑。
沒想到連森先生這樣的人都會被那家伙的表象所欺騙,如果真的把京野言當成冰冷的工具,那就遲早有一天會被工具所反噬。
那絕對不是一個沒有自己的想法完全遵從命令的人,相反,他的目的十分明確,為了達成目的並不在乎是成為誰的刀,或是……將誰變成刀。
他只會站在最適合的位置上,完成[應該]完成的事。
這樣絕對冷靜的算計連太宰治都會覺得害怕,因為他甚至不在乎自己的尊嚴被踩在腳下,不在乎自己有多狼狽,只在乎要做的事。
一個什麼都不在乎,且不計手段的人當然足夠讓所有人害怕。
不過更讓太宰治戒備的是京野言背後的組織,能培養出這樣的人物,背後的人可見一斑。
事實上,森鷗外遠比想像的謹慎,在那次談話之後,他也出手試探了京野言,安排了環環相扣的布局,但是京野言沒有露出任何破綻,一直都是上位者最喜歡的模樣。
如果是過兩年的森鷗外一定會明白這樣的試探對一位「指揮」來說毫無意義,對方甚至能反套路他,更大的可能是已經這麼做了,但現在,他還不夠了解京野言是個怎樣的人。
除了那些暗流之外,太宰治還發現一件奇怪的事。
京野言一定知道他在暗中做的事,但是那個少年對他沒有一絲怨恨。在太宰治做好應對對方的反擊的時候,一切風平浪靜的讓人無法理解。
尤其是
少年那雙黯淡無光的眼楮,在看向他的時候,總是變得閃閃發光。
「了無生氣的神明,為什麼會因我而變得鮮活起來呢?」
坐在酒吧的吧台前,太宰治撐著臉,百無聊賴的戳著浮在酒杯中的冰球。
彼時還在港口黑手黨當社畜的阪口安吾認真的分析了一下這句話里有沒有潛藏的含義,比如暗語之類的,遺憾的發現也許只是隨意的感慨。
于是也隨口答道︰「也許是因為神明愛你。」
阪口安吾低下頭,看著酒杯上折射的光,又沉默下來。
他想,如果這個世界上有神明,也是不會愛太宰這樣的男人吧。
「愛?」太宰治歪了歪頭,噗嗤笑出聲來,「不行不行,那樣的畫面也太好笑了吧,愛什麼的人類都做不到,更不能指望神明會愛人類。」
尤其是那樣的人,也許比機器還要冰冷。
當這樣的想法掠過心頭的時候,太宰治突然想起一件事。
最初,他沒準備讓那個少年活著離開那座奇怪的城,所以在時機合適的時候毫不猶豫的下手了。
但是,一個本應該和他一樣卑劣又殘酷的人帶著得意的笑將他送回了安全的地方,而自己踏入死地。
不能理解,怎麼會有這樣的人?
他應該知道他是想至他于死地,那麼為什麼?
太宰治站在城牆上,看著單薄的身影卷入席卷而來的風暴之中,人類的身體很快就會被絞碎,他十分不解,少年看他的最後一眼,沒有預想中的怨毒,那沒什麼生氣的面容上第一次露出得意又張揚的笑容,漆黑的瞳中亮起星星點點的光,照進了他的心底。
或許在那一刻太宰治就已經明白了,他們雖然很相似,卻有著更深刻的不同。
太宰治看不透京野言,對方的回應也總是出乎他的意料,不知不覺中,就放了太多的注意力在他的身上。
親手殺死了那位神明,直到切實的重量完全消失在手中,只剩下一片空氣,仿佛世界上並不存在一個眷顧了太宰治這樣的人的神明。
太宰治很迷茫,就像身體的某個部分也在那一刻消失了一樣,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他甚至沒有感覺到傷心,只是迷茫。
京野果然沒有作為人類的心,那個身體里住著不能稱之為人的怪物。
這樣的結果這也是神明所希望的,那個神明和他們不一樣,傾盡全部的愛著某個人,那樣死去的話一定是幸福的吧。
明知道是這樣的。
太宰治做出了更多的試探,一個人是無法徹底變成另一個人的,下意識的動作,衣服的褶皺,說話時的語氣和用詞習慣等等,都在無意識的暴露自己的信息。
神明幾乎沒有掩蓋自己身上和京野言過分相似的地方,其實只要看一眼就知道了,就算遮擋住面孔,眼瞳發色都不一樣,甚至連性格相比起來也溫柔了很多,他們也很相像。
所有人都知道,神明的死亡不意味著結束,而是一個開始。
從那時起,不只是太宰治,幾乎所有關注著這件事的勢力都在暗中調查。
一位負責追殺的神明,一個從神秘組織中逃跑的實驗品,靠著這兩點信息,動用了許多力量卻連一絲痕跡都沒有查到。
他們沒有懷疑這件事的真實性,而是將這個組織的危險性一再提高,某種角度來說,能藏到完全沒有痕跡也是相當厲害。
暫時的擱淺不意味著放棄,也是因為如此,才讓他們在之後偶然發現一點蛛絲馬跡時,快速的找到更多的情報,順帶牽扯出一個關于人與神之間的陰謀,陰謀的核心正是京野言。
雖然沒有明確的消息,但足夠靠近讓太宰治多少能察覺到一點,比如對方偶爾透露出的實驗室,紀律嚴明卻更加冷漠的生長環境,以及少年比起之前對太宰治莫名的多了份稔熟。
就像他本能的以一種更熟悉的方式和太宰治相處著。
在很久之後得到證明,那些被殺死的神明,都是以京野言作為人類的心來支撐的,那個組織對他做了很殘酷的事才讓他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殺死神明可以讓人之心回歸到它的主人身上。
執著的想要將太宰治留在人間的神明,或許是少年失去的愛一個人的心,受到了一直追逐著太宰治的本體影響,流連在他的身旁。
一個本體執著的注視著太宰治,雖然沒有人之心,卻還是靠著本能不斷的靠近。
一個代表愛人能力的分身,眷戀的待在太宰治身邊。
無論如何對少年施加惡意,將他至于險境,望過來的目光卻從始至終帶著另太宰治無法直視的灼熱。
即使被人當成武器操控也要加入港口黑手黨,摔的頭破血流也要走到太宰治身邊,笨拙的對他好,連自己都不知道活著的意義,卻還是努力的將他一次次從死亡中拉出來。
太宰治沒有什麼值得他這樣圖謀的,那麼答案就已經很明顯了。
明明是個那麼聰明的人,在某些方面簡直笨拙的可怕,只知道眼巴巴的期盼的看著他
真是個笨蛋。
在織田作出事之後,太宰治意識到,現在的自己還不能擁抱這個小傻子,黑暗的世界只會讓阿言不斷的受傷,最後的結局只有死亡一條路可走,織田作說的對,只有到光明的一方去才能保護他的阿言。
但他暫時只能繼續在森先生面前表現出兩人在敵對的假象。
一旦京野言和太宰治站在了一邊,森鷗外絕對會想盡辦法對他們下手,兩個人隨便拎出來一個都足夠讓他徹夜難眠,更何況這兩個人還在一起了?
恐怕森鷗外只是待在港口都會如坐針氈。
在織田作之助出事後,太宰治叛逃了。
一切都計劃的很好,唯一沒想到的是阿言竟然干脆利落的跟著他一起叛逃了。
原來真的是為了他才加入港口黑手黨啊。
太宰治被酸澀的情緒包圍,在看到阿言加入組織,來到他面前之後,頭一次感受到了手足無措。
想要將他擁進懷里,融進骨血,再不松手,從發絲吻到下頜,一點一點平息他的怒火,讓他無法冒出離開他的想法。
但太宰治什麼都沒做,選擇耐心的一步一步將獵物引進他的懷抱。
……
在見到本應死去卻神跡一般活著站在面前的織田作,太宰治一瞬間被巨大的喜悅包裹。
織田作告訴他,︰「是阿言把我從地獄里帶回來。」
太宰治想到了叛逃之前,阿言跑到他面前認真的說要等他,心髒突然抽疼了一下。
「笨蛋!大笨蛋!為什麼」
織田作之助看著突然把手擋在眼楮上的太宰治也不知道說什麼好,只能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很感謝阿言,把在冥府的亡魂帶回現世,只是這麼說出來就已經是一件很艱難的事,那一定要付出很沉重的代價,何況還有五個孩子。」
「雖然沒有很明顯,其實阿言應該很喜歡我吧,也很喜歡中原干部,但是你是對他來說是不同的,」織田作之助感慨著說道,「人生中能出現這樣的人很不容易的,要好好珍惜啊,太宰。」
以前織田作之助總覺得太宰游離在世界之外,無論是哪個群體都不會接納他,是個寂寞又絕望的人,這種絕望將會伴隨他的一生,永遠也無法擺月兌,但是現在,出現了一個人能將他帶出灰暗無望的世界,走向光明的未來。
一開始織田作之助其實不認為這兩個人在一起會幸福,兩個無望的人在一起豈不會更加絕望?
但他小看了阿言的決心,也預料不到原來還可以有這樣的結果。
現在他終于相信,這兩個人或許天生就是為了找到彼此而生。
「放心吧,織田作,我一定會保護阿言。」
這麼說著的太宰治心里卻有種說不出的恐慌——無論他多麼努力,最後都留不住最想留住的存在的恐慌。
也許他們本來應該有很多時間。
但是不管怎麼阻止,終究還是走到了那一步。
在知道教團的存在的時候,太宰治就已經想到會有這樣一天。
最後的交戰中,太宰治看到他唇邊揚起一抹笑的時候就立馬察覺到了不對,然而,為時已晚。
以阿言現在的實力,解決他們應該沒有這麼費力才對,打從一開始……他就抱著這樣的想法了嗎?
「太宰,我真的會殺了你的。」已經虛弱不堪的人這樣呢喃。
「世界真的會毀滅的哦。」
「你存在的這個世界,其實還不錯的,我就很喜歡。」
原來如此,原來是這樣啊。
一直都是阿言在保護他。
太宰治很想告訴阿言沒關系,但是他知道,阿言會在乎,他希望他能活下去,在這個阿言舍命守護的世界上。
當身體的重量在懷中消失,太宰治用力的收緊手臂,卻只剩下一片空氣,就像那位神明死去時一樣。
「簡直像是噩夢的重現。」
他仰起頭,看著破碎的屋頂露出的天空,穿透宮殿的陽光冷的嚇人。
在那次事件之後,橫濱陸陸續續的恢復了正常,創傷沒有留下太多,很快人們就遺忘了那件事。
太宰治沒有回到偵探社。
無論做什麼,已經沒有意義了。
他沉入冰冷的河水里,順著水流飄向未知的地方,他從高樓上躍下,或者隨意的搭配著藥物一起服下,將頭掛在拴在樹上的繩子上連做這些事情都是沒有意義的,他只能感受到隨著體溫流逝而帶來的寒冷。
後來,是武裝偵探社連續接到了幾個相似的失蹤案,最後查到了一個靠永生和復活亡者的奇跡搭建了一條深厚的利益網的組織。
江戶川亂步找到了太宰治。
「那個復活亡者的奇跡,說不定跟阿言有關。」
別人不知道,但他們兩個都明白,出現在橫濱的這個消息不是空穴來風。
世界上確實存在一個人,擁有復活亡者的奇跡般的能力。
看著如同已經死去一般的太宰治,江戶川亂步冷靜的說︰「你真的認為阿言已經死了嗎?」
「那樣的男人是不會就這樣死去的,即使從地獄里爬也要爬著回來,如果連靈魂都化為灰燼也要從灰燼中掙扎著重新燃燒起火焰,他就是這樣的人。」
走之前,江戶川亂步最後看了一眼太宰治。
只要能給他留下一點希望就可以了,即使這希望微不足道,脆弱的不堪一擊。
江戶川亂步沒有想到的是,這螢火般的希望成真了。
混入那個地下組織,成為新的干部的太宰治來到了隱秘的地下酒吧。
在微微掀起簾子的包廂里,半明半暗間,一個早已刻在他心底的身影映入眼簾。
放下簾子,趕走多余的人,重新掀開厚重的簾子走進去。
心髒的跳動聲極重,但太宰治仍然維持著鎮定的模樣坐在了那個人的邊上。
對上了一雙熟悉的眼楮,太宰治想,亂步先生說的對,即使是地獄阿言也會爬出來。
然後來見他。
「這次絕對不會再讓你離開了,阿言。」
他輕聲的呢喃,靠在他懷里睡著的人半點都沒被打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