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一路迎著風開到了他們事先訂下的民宿,下車前姜蝶悄悄把衛衣又穿了回去。
整棟民宿坐落在夜市中央,兩旁都是臨街的咖啡店,擺滿了熱帶水果的地攤,暮色下霓虹張燈結彩。兩人一下車,就看到一張熟悉的面孔,正蹲在一個攤位前,大褲衩花襯衫,額頭還綁了一條熒光發帶,裝束和當地人無縫餃接。
「……子煜?」
姜蝶試探地叫了一聲,盛子煜回過頭,擎著大芒果的手揮舞著和他們招呼。
「喲,你們倆可算來了!一路順利嗎?」
蔣閻點頭︰「其他人呢?」
「都在民宿里休息,等你們回來去吃晚飯呢。」他指著這身看向姜蝶,「我下午去街上溜達一圈買的,怎麼樣,評價一下?」
說實話,搭配得意外還不錯。
姜蝶肯定道︰「還真可以。」說話間,余光看到街對面有個長棕發的女生突然溜達著往他們走來。
她穿著露臍的無袖背心,破洞的牛仔褲,走動間豐腴的腿肉若隱若現。
「我就當師姐在夸我了。」來人笑眯眯地撩了一把頭發,「畢竟這衣服是我給他挑的。」
盛煜咳嗽了一聲︰「這是孟舒雅,我們部新來的師妹。」
姜蝶簡單地和她打了個招呼。
蔣閻更簡單,直接對孟舒雅點了下頭就算,接著把手上的玫瑰色行李箱扔向盛子煜。
「你女朋友的箱子壞了,你幫她拿上去。」
盛子煜忙不迭地抱住行李箱,嗷地叫了一聲。
「我靠姜蝶你裝了什麼這麼沉!」
姜蝶嘴角一抽,不好意思說剛才蔣閻拿得有多輕松。
四人進到民宿,大家單獨給蔣閻留了三樓單獨一間,而姜蝶被分到了和孟舒雅一間。
孟舒雅靠在門邊抱著手臂道︰「知道師姐你來晚挑不了房,副部就讓我幫你先佔上。」
姜蝶一听,心想還算盛子煜有點良心。
「需不需要我晚上去別的地方擠一擠?」孟舒雅曖昧地拉長語調,「給你們留出空間。」
姜蝶听出她話里的意思,搖頭道︰「不用。」
「真的嗎?師姐不用跟我客氣。」她手指卷著頭發,氣聲笑,「泰國多適合做/愛。」
姜蝶正在月兌衛衣,听到做/愛兩個字,衣領卡住脖子,差點窒息。
她咳得雙頰通紅,孟舒雅轉而大笑︰「師姐真經不起逗啊。我先出去了,不打擾你換衣。」
姜蝶無語地望著她離開的背影,簇起眉,說不好這人給她的印象,像是帶著一種試探和冒犯。
她沒有深究,拉開箱子著重挑選一會兒出去吃飯要穿的衣服。
這次的行程攻略是秘書處出的,姜蝶也跟著出謀劃策了一部分,今晚要去吃的千人火鍋就是她的安排。為了一會兒能胡吃海喝,她特意挑了件不顯肚子的松垮連衣裙穿上。
團建群里蔣閻發了條十分鐘後大廳集合出發的消息,十分鐘後,大家都準時出現。
蔣閻是踩著點下來的,姜蝶注意到他似乎沖了個澡,發梢還有點濕,換了另一件白色t恤,靠近的時候隱約有浴液的香味。
那股味道很獨特,比薄荷更涼。像是鹽南和花都之間那片海域的冬天,氣溫零下,吸進一口冷空氣渾身打顫,又自虐似的欲罷不能。
對于在鴛鴦樓里聞慣了雜七雜八味道的她而言,有一種很致命的吸引力。
姜蝶視線一偏,饒以藍跟在蔣閻身後下來,身上是一件白色的棉麻裙,很巧地和蔣閻像是情侶裝。
眾人免不了起哄,饒以藍嘴上說著別亂開玩笑,滿腦門子刻著「這趟團建結束我就讓蔣閻和我真的穿上情侶裝」的野心。
等全部到齊後,大家風風火火地朝著千人火鍋出發,由姜蝶帶路,因為是她找的地兒。
這個所謂的千人火鍋,確實非常龐大,可容納千百人——因為它建在舊廠棚里。
一列列木頭長桌和長椅橫亙在水泥地上,自助的食材大剌剌地擱置在日光燈下,拳頭大的螃蟹,生蠔,青蝦摞在一起,像販賣的菜市場,一切都很粗糙,一切都很隨意。
最前頭還搭著一個鄉村大舞台,滑稽地掛著幾個紅色紙燈籠,有兩個人在上頭調試麥克,因為底下還沒多少食客,他們也就沒打算開唱。
姜蝶已經食指大動,她回頭興奮地說︰「好像就是這里。」
大家都餓得饑腸轆轆,躍躍欲試準備開沖,除了兩個人。
一個是饒以藍,另一個是蔣閻。
饒以藍瞪大眼,不可置信道︰「你找的這是什麼地方?」她用腳尖踢了踢被扔在地上的蝦殼,「簡直像垃圾場,哪吃得下去。」
蔣閻沒有說話,但那表情也有幾分為難。
頓時,有一盆冷水,往她兜頭澆去。
在接收到這個神色之前,姜蝶還未意識到有哪里不對。
垃圾場?這個詞語尖銳得過分。在她貧瘠的二十年中,姜蝶接觸過無數的蒼蠅館子,絲毫不覺得環境會影響食欲。有飯吃就不錯了。
物美,價廉,又能容納多人,還有表演。氣氛一流,網上力推,她綜合了方方面面,因此把火鍋安排進來。
但她眼里的好地方,原來是他們這種「上等人」絕不屑去的垃圾場。
這種從潛意識里流露出來的割裂,讓姜蝶萌生難以言喻的,被俯視的感覺。
就好像那個台風天,蔣閻始終高高在上地站在二樓,樓上樓下是兩個世界。
她心里有一種無可奈何的委屈,但這種委屈是最無用的,幫不了任何忙。
沒有任性的資本,就得習慣怎麼壓抑這種情緒去擺平局面。
姜蝶露出抱歉的笑容︰「對不起啊以藍,沒想到這一層,就覺得來泰國了得吃點接地氣的,是我太想當然了。」她對著眾人意有所指說,「其他人不想吃的也可以不吃,不勉強哈。」
她這話其實是說給蔣閻听的,這個地方肯定也不如他的意,她寄希望于自己遞過去的台階能讓他順著下。
畢竟她還指望著找他合作,千萬不能再把人得罪了。
饒以藍輕輕拉了一把蔣閻的胳膊︰「會長,我剛搜了下附近有家西餐,還是你有別的想吃的?」
她甚至沒問他要不要留下來,因為她篤定蔣閻不會忍受這樣的環境。
蔣閻頓了兩秒,轉頭叮囑大家︰「這里很大,盡量坐一起,別三兩分散。」他再隨之看向饒以藍,聲音小了些,用幾乎是他們兩人才能听見的音量說,「團建之所以是團建,就是團體行動,不搞特殊。而且,我希望你尊重別人的工作成果。別人不是導游,不必忍受你的脾氣。」
話畢,他第一個拉開塑料椅子坐下。
蔣閻一入座,所有人都以他為圓心呼啦地散開坐下。
姜蝶愕然,饒以藍比她更驚愕。
她面上閃過一絲尷尬,只是很快裝作若無其事地坐下,眼神冷冷地掃過坐在盛子煜身邊的姜蝶。
盛子煜此時正在捏姜蝶的後頸,小聲吐槽︰「饒以藍真是太難伺候,你別往心里去,趕緊開吃。」
姜蝶玩笑地斜睨他︰「剛怎麼沒見你說。」
盛子煜噎了一下︰「……我不跟她一般見識。」他擼起袖子,「我去拿菜了。」
姜蝶坐在椅子上消化了片刻,對剛才蔣閻的選擇並不感到意外。
他不是在維護她,而是在維護學生會的秩序。
如果誰都可以因為對行程有異議而公然離場,特別是會長帶頭,那麼這次團建在開場就注定成為一盤散沙。
為此他可以強迫自己忍耐,但也許心底里正在對她猛翻白眼也說不定。
她必須得做點什麼挽回下好感度才行。
姜蝶忐忑地拿起餐盤,跟上蔣閻去自助區取餐,細數他拿了哪些菜品,默默地將那些又拿了一遍,悄悄塞到蔣閻面前的桌上,這樣他就不必重復再拿。
蔣閻回到位置,看到桌上那堆食材一愣,扭頭看了一圈,一直暗中觀察的姜蝶故意慢了半拍,縮回腦袋。
這樣他應該知道是自己放的了吧……姜蝶不想表現得過于明顯,但又得透出點蛛絲馬跡。做好事那必須得留名啊!
她暗自幫蔣閻拿完才著手拿自己愛吃的,堆了整個餐盤,氣勢洶洶地開涮。
鍋底比不了國內的火鍋,清湯寡水,全靠下鍋的食材煮出一些味道。但大家吃得都尤為起勁,有時候吃的就是一股氛圍,濃郁的煙火氣容易引人開胃。
盛子煜將煮熟的紅蝦撈出來,第一個剝給了姜蝶,眼神里寫滿了「怎麼樣,我夠敬業吧。」
姜蝶配合地掏出相機記錄下這一幕,恩恩愛愛地吃下那只蝦。引得周圍的一群人大嚎我吃火鍋還不夠怎麼還被塞了一把狗糧。坐對面的孟舒雅暗自翻了個白眼,走到一邊往她本就裝滿的餐盤里繼續加菜。
這一桌聲浪大得引起了蔣閻的注意。
他模糊地听到了塞了狗糧兩個字,皺眉道︰「鍋底里還有狗糧?」頓時不敢再動筷。
他旁邊的人忍不住噴笑︰「會長……你沒和情侶一起吃過飯吧?」他努了努下巴,示意蔣閻向姜蝶和盛子煜的方向看去,正好捕捉到姜蝶投桃報李,給盛子煜反剝蝦的畫面。
饒以藍跟著看過去,看哪兒哪兒不爽,嗤笑︰「沒手嗎?」
蔣閻剛好湊巧地從鍋里夾上一只蝦,他收回視線,看向自己筷下的蝦。
饒以藍咳嗽兩聲︰「但如果會長覺得麻煩我可以幫忙剝……」
兩秒後,筷子一松,蝦被重新撇回鍋,咕嚕咕嚕地煮得通紅。
蔣閻反手夾了一個魷魚上來,冷淡道︰「剛夾錯了。」
余暉落盡,夜幕已經完全降臨。來吃火鍋的人也越來越多,幾乎將廠棚坐滿。其中很多是來旅游的國人。
舞台上的霓虹也跟著適時亮起,有人抱著吉他上去,坐在高腳椅上,開始彈奏。
那人唱的是一首他們听不懂的泰文歌,只不過這位泰國人居然會說普通話,結束的時候用磕巴的中文解釋這首歌翻譯過來叫《寓言》。他說,這是關于一個兔子仰望月亮的民謠。
他們大驚,好家伙,居然還會講中文,便起哄道︰「來一首中文歌唄!」
歌手笑了笑,抱著吉他,真的彈起了《甜蜜蜜》。
眾人立刻被吸引,全都近距離地跑到台下拍小視頻。
姜蝶比起湊熱鬧更不舍得離開飯桌,一邊吃一邊刷著朋友圈,就刷到盛子煜火速發了一條,配文︰泰國人都比我會唱[微笑]
一時間,桌上個只有寥寥幾個人還坐在原位,有一搭沒一搭地涮著海鮮。
姜蝶咬著筷子,不由自主地看向蔣閻的位置,歌聲裊裊,白霧繚繞,背後靄靄人潮,他坐姿有些松垮,任鍋子沸騰,低頭散漫地刷著手機,凌厲的線條在水霧里都被洇柔幾分。
看上去變得那麼容易接近。
但事實上,自己遞過去的那盤菜,他幾乎沒動。
尤其是蝦,有一只下了鍋都不願撈出來。
姜蝶收回目光,往嘴里放了一塊魚丸,嚼了半天都沒嚼出什麼味兒。
……一定是偷工減料用面粉做的,可惡。
她扁著嘴將這家千人火鍋拉入黑名單,發誓再也不來。
大家拖拖拉拉吃了很久的火鍋才回到民宿,之後沒有安排別的行程,因為第二天要起早出發去拜縣。
姜蝶剛洗完澡躺下,她就發現手機里多出了一個微信群。
【不要告訴月亮】
一看這個群名,姜蝶瞬間就懂了。這是背著蔣閻建的小群。
「會長睡了沒有?」
「報告,剛偵查到已經進房關門了!」
「造起來啊!!剛來的第一晚怎麼能萎?!跟哥出門喝酒的ca1!」
「」
「」
「懶得出門了,來我房間看恐怖片的有沒有?我這個房間有投影!」
「靠,你自己看吧!」「
「沒有組團看動作片的嗎?成人的那種」
「注意點,群里還有新來的師妹呢」
對方撤回了一條消息。
「有沒有玩狼殺的?我房間!!一樓左邊第二個!!」
姜蝶默默窺屏,她又點開群成員看了一眼,發現這個群里除了蔣閻沒有拉,饒以藍也沒有。
似乎大家都默認高嶺之花和月亮湊一對,拉了也沒用,不會和他們凡夫俗子為伍。
姜蝶把手機扔到一邊,看著旁邊空掉的床鋪,孟舒雅剛才出去沒有回來,估計去哪個房間廝混了吧。
她胡思亂想著有的沒的,在床上翻來覆去,東南亞的夜晚燥熱得讓人無法入睡。
拜縣是清邁通往夜豐頌府八十公里處的一個山上小鎮,人少可以包車前往。他們人多,包車不劃算,最後決定還是坐大巴。
昨夜直到凌晨兩三點,關起門來熱火朝天的一個個房間才終于平息。因此大家一個接一個上車的時候,都在彼此的臉上看到青色的眼圈。
她坐到盛子煜身邊,他也哈欠連天的。
姜蝶瞥了他一眼︰「這麼困,昨晚去哪個房間浪了?」
盛子煜的哈欠噎了一下︰「……沒,我自己隨便在外面逛了逛。」
她奇怪道︰「你一個人?」
他含糊地點頭。
姜蝶倒不關心他獨自去了哪里閑逛,畢竟又不是真的男女朋友,哦了一聲就塞上耳機,里頭播放著法語的听力課程。
她在為自己之後能做交換生做準備。如果真的最後失敗拿不到名額,熟練掌握一門語言也不是壞事。
听力材料正念到一首小詩,她跟著無聲復述。
[人流中,面孔如幻景般閃現。]
姜蝶漫不經心望向車窗外,日光烈烈,蔣閻正準備上車,插著兜,恰巧經過她的窗前。
[潮濕的,黑色樹枝上的花瓣。]
姜蝶怔了片刻,視線跟著他,仿佛真的看見花瓣飄下,腦袋酥麻。
怎麼辦,大巴還沒開,她就好像已經暈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