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西爾並沒有表現出驚訝。
「我大概已經猜到了。」她輕輕嘆息, 視線不由自主地移向窗外。
蘭尼的身影已經離開了，薔薇園里空空蕩蕩，只剩下肆意綻放的薔薇。這些薔薇呈現出驚人的生命力, 而她的生命卻在悄無聲息地流逝，就像那些流淌過薔薇花枝的雨水。
無法停留。
「現在我可以說話了吧？」博德慢慢開口，「那個小家伙已經回到你的房間了。」
塞西爾點點頭, 神色一如既往地平靜、柔和。
博德的手指停留在她的額頭，指尖蒼白而冰冷。他認真地盯著塞西爾, 聲音低沉而緩慢, 一句一頓地緩緩道出︰
「塞西爾，听好了, 我不是在開玩笑。你的身體已經撐不了多久了……你的內髒、器官、骨頭，都在以驚人的速度退化衰弱, 如果放著不管, 不超過十天，你就會徹底死去。」
「原來是這樣啊。」
塞西爾笑了笑, 冷靜得仿佛早已知曉了這個結果。
其實在喝下蘭尼的血後，她就一直有種隱隱心悸的感覺。她黏著蘭尼，不僅是因為她不想離開蘭尼, 更多的是因為她的心底一直縈繞著不好的預感。她下意識地覺得自己和蘭尼在一起的時間會越來越少, 所以一分一秒也不想分開。
現在看來, 她的預感是正確的。
想必惡役警告沒有再出現, 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她在世界意志的判定里, 已經是個沒有生命的死人了。
「究竟發生了什麼？」博德看著她, 收回手坐直身體。他臉上的表情很復雜，明明很嚴肅，甚至是有些生氣的, 但灰眸里流露出的眼神卻又很悲傷，「不要再瞞著我了，趁我們現在還有時間。」
塞西爾嘆了聲氣，低低地說︰「不是要故意瞞著你，只是沒什麼好說的，我也沒想到會變成現在這樣……」
「你不說我又怎麼知道！」博德忍無可忍地低斥出聲。
塞西爾被他吼得一愣，呆呆地眨了下眼楮。
面前這個總是懶懶散散，對任何事情都意興闌珊的男人，此時正目光灼灼地看著她。他的眼神從未如此認真過，憤怒與隱忍的悲痛在那雙沉沉的灰眸中交織糾纏，最後都化為了無力。
博德俯下|身，慢慢抱住了塞西爾。他輕撫塞西爾的頭發，聲音在她的耳畔低低響起︰
「塞西爾，不要這麼坦然地迎接死亡。我會想辦法的，無論是用什麼辦法……我都不會讓你死。」
塞西爾怔怔地出聲︰「老師……」
「你也知道我是你的老師啊。」博德輕笑一聲，而後聲音再次溫柔下來，「別怕，一定會有辦法的。所以，把一切都告訴我，我們一起想辦法，好嗎？」
「嗯……」塞西爾的眼眶有淚花閃爍，博德松開她，順手在她的眼尾擦了一下。
塞西爾吸了下鼻子，起身走到博德對面的座椅前坐下。
「那天，我和莉娜一起去書店赴約……」
她將那天在捷蘭巷遭遇的一切一五一十地講了一遍，包括和馬蒂的對話、被怪物的胃液腐蝕四肢、以及喝下蘭尼的血後身體復原等所有細節。
博德深深皺眉，慢慢提出疑惑︰「你說那個馬蒂，沒有遭受腐蝕？」
塞西爾︰「嗯，那些液體對他沒有產生任何影響。」
「他還說了可以幫你復原身體？」
「對，他的原話是‘無論多麼殘破的身體，祂都能幫你復原。’雖然听上去很難以置信，但他當時的模樣……非常具有信服力。」
塞西爾仍然記得馬蒂當時的樣子。
他浮在流動的血池中，笑容晦暗不明。他抬起雙手娓娓道來，為陷入痛楚的人帶來希望與福音，仿佛他就是神明本身。
就連塞西爾也差點被他蠱惑。
博德微微沉吟，突然道︰「塞西爾，你還記得那個異變的學生嗎？」
塞西爾點頭︰「記得，他叫基恩。」
「沒記錯的話，他應該是第一個異變的人。有沒有可能，他在異變之前就已經死了，然後又被‘復原’了呢？」
塞西爾沉默了。過了一會兒，她終于開口︰「如果是這樣的話……」
「如果是這樣的話，作為非常了解並篤定身體能夠復原的馬蒂，就必然和異變者月兌不了干系。」博德的神色愈發沉郁。
塞西爾垂著臉，陷入了沉思。
仔細想想，馬蒂這個人的確過于神秘。除去第一次的偶然相遇，後面兩次見面，都處在了非常微妙的節點。無論是群星十字會的偶遇，還是與怪物一同吞進肚子里，現在細細回想，無一不充滿了設計與刻意。
「可是，他和我身體衰弱這件事又有什麼關系呢？真正對我造成傷害的是那只骷髏怪……」塞西爾想不明白。
「也有可能是你的小寵物。」博德意味深長地說。
塞西爾立刻反駁道︰「不可能，蘭尼救了我……」
「你好好想想，他是怎麼救你的？」博德打斷她。
塞西爾微頓，聲音漸漸低了下來︰「他復原了我的身體……」
她已經明白了博德的言下之意。
「就是這樣。塞西爾，我並不是說蘭尼才是那個傷害你的罪魁禍首，但事實上，我們的確沒有任何一個人知道他究竟是什麼。」博德語氣沉重，「如果他真的和群星十字會有關系……」
「那我們就要認真地考慮一下，他的這種‘復原之力’究竟是好是壞了。」
塞西爾離開了博德的房間，臨走前，博德在她的身上加了一個延遲咒。
「這個法術可以讓時間在你的身上流失得比常人慢一點，雖然用處不大，但至少可以幫你多撐一些時間。」博德揉了揉她柔軟的雪發，安撫道，「我立刻去調查群星十字會，你乖乖待在家里，不要胡思亂想，更不要擅自出門。」
塞西爾︰「我知道啦。」
怎麼感覺博德和阿諾德越來越像了。
她心情復雜地走在長廊里，本想回到自己的房間，一側眸掃到顫巍巍爬在牆頭上的薔薇枝，心髒頓時揪了起來。
她快要死了。
雖然博德信誓旦旦地對她說一定會有辦法，但她知道，不會有辦法的。
博德只是一個黑魔導師，就算再怎麼厲害，終究還是人類。人類無法起死回生，也無法幫助別人起死回生。
連世界都判定了她的死亡，她的生命已經無法挽救了。
為什麼會這樣呢？
她不相信博德的推測。就算蘭尼真的和群星十字會有關系，他也絕對不會害她。
沒有蘭尼的血，她根本不能活到現在。也許她在怪物肚子里的時候就已經死了，是蘭尼復原了她的身體，強行將她留到了現在……
塞西爾忍不住又開始胡思亂想，她低著頭，雙腿不受控制地走進了薔薇園。
翠綠的藤蔓一如既往地肆意瘋長，層層疊疊的薔薇綴滿枝頭，花瓣一簇簇擁起，從高高的石牆一直蔓延至她的腳下。她無意識地向前走去，不知何時，一陣馥郁的花香突然幽幽地鑽入了她的鼻腔。
塞西爾停下腳步，終于回過神來。
雪一樣潔白的薔薇出現在她的眼前，她眨了眨眼楮，看到一小撮柔軟如兔子尾巴般的黑色短發正在花叢下面微微搖晃。
「蘭尼？」她輕輕叫了一聲。
黑發少年從薔薇花下伸出毛茸茸的腦袋，碧眸晶瑩剔透，比沾著露珠的花瓣還要純潔。
「塞西爾，你喜歡嗎？」蘭尼把這一大把薔薇舉到塞西爾的面前，希冀地看著她，「我把最大的都摘下來了。」
他無法理解鮮花的美麗，只能以大小來評判它們。
塞西爾湊近薔薇，低頭聞了聞，然後輕笑︰「很美，也很香，我很喜歡。謝謝你，蘭尼。」
蘭尼認真地盯著她。
「塞西爾，你怎麼了？」他將辛苦采摘的薔薇隨手扔到了地上，微微蹙眉，抬手輕撫塞西爾的臉，「你看上去一點都不開心。」
她表現得這麼明顯嗎？
塞西爾彎起嘴角，露出溫柔平和的笑容︰「我很開心呀，只是剛才有點……」
「是因為博德麼？」蘭尼突然打斷她。
塞西爾微愣︰「你听到我和博德的對話了？」
「沒有，我知道你不想被我偷听，我一句都沒有听。」蘭尼垂著眼睫，聲音里充滿了被忽視的低落，「但是我覺得，你不喜歡我了。」
塞西爾怔了一秒，忍不住輕輕笑了起來︰「怎麼會呢？你怎麼會這麼想？」
蘭尼抬起眼眸，定定地看著她。
「因為你身上的氣味很苦。從你看到我的那一刻起，你的味道就越來越苦了。」
塞西爾維持著輕笑時的表情，卻沒有辦法再說出掩飾的話。
果然還是騙不了蘭尼。雖然她竭力地想要隱瞞，但卻無法控制自己的真實情緒。她一看到蘭尼，就會難過得近乎窒息，一想到過不了多久就會離開蘭尼，這種痛苦更是成倍地增加，仿佛被人捏住了心髒，隨時都會結束不安的跳動。
塞西爾感覺眼眶有些發酸。她下意識低下臉，悶悶地說︰「我只是，突然想到，有一天我們都會死去，到時候我就不能繼續和你在一起了……」
「不會的，塞西爾。」蘭尼輕輕捧起她的臉，溫柔地凝視她，「我不會死，你也不會死。我們會永遠在一起。」
笨蛋，才沒有什麼永遠，我很快就要死了。
塞西爾在心里悲哀地反駁，吐露出的聲音已經帶上了一絲哭腔。
「蘭尼，你不懂，人類遠比你想得要更渺小……」
「我懂，我懂的。」蘭尼俯下|身，像安撫小孩子那樣輕輕蹭了蹭她柔軟的臉頰，低聲說道，「我知道人類渺小又脆弱，但你不一樣。」
他一點一點地擁抱面前的少女，聲音輕而幽遠。
「塞西爾，看著我。」
塞西爾抬起眼眸，迷茫地看著他。
密密麻麻的觸手從蘭尼的身後涌了出來。它們柔軟而滑膩，無聲地纏繞住塞西爾的四肢，如同一個溫柔的擁抱，緩緩蠕動，包裹著她的每一寸肌膚，直至將她的一切感官都剝奪。
「——你會看到真正的你。」
這是塞西爾被觸手淹沒前听到的最後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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