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二
那片老城區和卓陽冰印象中的大不一樣了, 車開進去的時候滿目瘡痍，放眼看去滿地頹垣殘壁，到處都是破碎的磚塊碎瓦, 再看不到一點城市的樣子, 已經全部都被拆了。
越往前走車越難開, 卓陽冰干脆熄了火棄車下來走路, 他那雙名貴的皮鞋踩在碎石磚瓦被磨出一道道的痕跡, 可他一點都不心疼，反而後悔出門太著急忘了換運動鞋，那樣走的還能快些。
現在還不到八點半, 但頂上太陽已經很熱了, 這幾天市內連續發布橙色高溫預警, 所有的工地都暫時停擺休息，怕工人會中暑, 因此這片老城區現在一個人都看不到。
卓陽冰沒走幾步很快就熱得一身汗，他把外套月兌下來扔在路邊不管, 繼續循著記憶中的路線往前走, 想著如果這里還找不到, 那他就去報警, 不管到沒到二十四小時。
這一夜他實在受夠煎熬了。
一個人走了大概二十分鐘，卓陽冰終于來到了印象中應該是顏隨原曾經的小區門口。他踏過碎磚繼續向前，在一道圍起來的高牆後終于見到了那個熟悉的人影。
顏隨原就坐在一堆高高的殘垣上，背對著卓陽冰一動不動，抬著頭不知道在看什麼。
「原原！」卓陽冰見到他的那一剎那整個人都沸騰了，就像沙漠里行走許久的旅人見到月牙泉那麼激動，他一路踩過那些碎裂的扎人腳疼的碎片跑來，沒有一點霸總該有的氣質。
他一把將人抱到懷里, 感受著他實實在在的觸感，狠狠地松了口氣︰「還好……還好……」
找了整整一夜的卓陽冰最怕的就是原原已經做出了不可挽回的決定，最怕最後見到的會是一具尸體。
好在原原沒有想不開。
「你在這干什麼？我們回家吧？」卓陽冰松開他，關切的問道。
顏隨原听了他的聲音後緩緩地轉過頭來，那雙很漂亮的眼楮盯著卓陽冰看了許久，眼底卻沒什麼焦距，好像在努力辨認這個人是誰。
卓陽冰察覺到他的異樣，心里咯 了一聲，不安的問他︰「原原，你怎麼了？」
顏隨原沒有回答他，還是盯著他看，既困惑又冷淡的樣子。
卓陽冰被他這個樣子嚇住了，他甚至有些不知所措，原原這個狀態好像不正常，他……好像沒有意識了。
剛剛找到人的喜悅還沒來得消化，緊接著就像被人兜頭兜臉潑了盆冷水澆面，他竟然從心底涌出了絲絲寒意，慌得不行。
「我帶你回去！」卓陽冰起身想把顏隨原抱起來，可他卻輕輕地推開他的手，不肯听他的。
卓陽冰耐著性子哄他︰「原原，听話，我們先回家。」
「回家我給你找醫生。」
顏隨原不肯看他，抱著膝蓋終于小聲的說︰「我已經在家里了。」
「我爸爸在這里。」
听著他小聲的呢喃，卓陽冰也忍不住紅了眼眶，他緩緩地蹲下來，把顏隨原的臉從雙臂中抬起，輕聲說︰「原原，這里已經被拆掉了，你忘了嗎？」
「你有新家了。」
「知秋，知秋還等你呢。」
顏隨原面色恍惚，眼神里空空的，听到知秋的名字後稍稍的有了些神采，卻很快又湮滅了。
「我不想見知秋。」
「我不是她哥哥了。」
卓陽冰心痛的滴血，原原那麼在乎妹妹，可現在卻連妹妹都不要了，他應該已經徹底崩潰了。
將心比心，假如他是原原，那麼艱難的活了這麼多年，心頭唯一的支柱就是家里的妹妹，可某一天卻被人告知，他和那個家其實沒什麼關系，他是一個背叛者生出來的孩子……
卓陽冰覺得，自己大概率也會瘋。
「你怎麼不是她哥哥？」卓陽冰努力讓自己的聲音听起來和平常一樣溫柔，輕柔的哄他︰「知秋那麼喜歡你，你就是她唯一的哥哥。」
顏隨原扭頭看他，眼中依然沒有光彩，他固執的搖頭說︰「我不是。」
「我不配。」
卓陽冰低下頭，忍住眼里的淚不要掉下來，好半天才又重新抬頭，他握住顏隨原的手，輕聲說︰「原原，你還有我。」
「我們先回去好嗎？這里太熱了，你會中暑。」
顏隨原的腳上沒有穿鞋，他也許從昨天失魂落魄的離開後就獨自一人步行穿過幾十條街道才回到這里，鞋子不知道在什麼地方踩掉了，腳上全是被碎磚塊劃出來的傷口，看得卓陽冰心里難受。
「我不想走，這是我家。」
顏隨原十分固執，他不肯認人，不願意離開這里，仿佛只有在這個地方才能給他片刻安全感，不用去面對外頭的那些可怕的事。
卓陽冰不可能同意，原原也不知道在這多久了，大概也是一夜沒睡，臉色慘白唇色青紫渾身髒污，再不回去就真的會出事，于是他第一次不管原原的拒絕，強硬的把他抱起來往回走。
顏隨原在他懷里劇烈的掙扎，死活不肯讓他把自己抱走，撕心裂肺的喊叫著，一口咬住卓陽冰的肩膀，隔著衣服狠狠地往下撕咬。
卓陽冰肩膀有些疼，可他沒有松手，反而柔聲說︰「沒事的，原原，你咬吧。」
顏隨原感到自己口中有血腥的味道，下意識的松口，盯著卓陽冰白色襯衫上滲出來的一點血絲，怔楞許久。
忽然，卓陽冰感覺到自己的肩頭有些濕潤，再低頭的時候才發現原原把自己的臉埋在了肩上，好像是哭了。
認識這麼久，卓陽冰從來沒見過原原在他面前哭過。
不管他面對什麼樣的困難，顏隨原仿佛都是最沉穩冷靜的那個，有著遠超出他實際年齡的隱忍成熟，他可以沉默，可以淡定，卻唯獨沒有哭過，哪怕很多次眼淚已經在眼底打轉，最後卻還是硬生生咽了回去。
這麼多年的磨難下來，顏隨原似乎已經失去哭的能力，就算是再大的困苦，他也能選擇默默地承受。
可他現在卻抱著卓陽冰的肩膀不停地劇烈顫抖，悶著聲音痛哭，仿佛在這一刻終于找到了一點依靠，所以憋不住了。
卓陽冰一言不發，緊緊地抱著他順著原路返回，盡管外頭的天那麼熱都沒有松手的想法。
到了車里，他把顏隨原小心地放在副駕駛讓他躺好，而後馬上打開車里的空調，發動引擎往回急速趕去，一邊順手給大家報信，通知他們人已經找到了。
因為顏隨原的失蹤，不管是謝文謙還是司開源，包括還在病床前照顧老人的向嘉余，所有人都提心吊膽的過了一夜，能幫忙的都幫了，听說人已經平安找到，大家總算能安心下來。
顏隨原蜷縮在副駕駛上，哭了一會兒後終于累得睡了過去。
等到了家，卓陽冰又小心地把人抱著進了家門，顏知秋早就在門口等著了，一見到他回來就趕緊迎過來，剛要開口說什麼就被卓陽冰小聲的制止了。
「讓他好好睡。」
顏知秋立刻閉上嘴巴，跟在他身後上樓，親眼看著他把哥哥放到床上，她卻遲遲不肯離開。
卓陽冰忙了一夜也累得不行，只是叮囑知秋不要吵醒顏隨原，自己簡單的洗漱後也跟著在顏隨原身邊躺下，秒速昏睡過去。
顏知秋听話的沒有打擾，趴跪在顏隨原的枕邊，眼里無聲的落下眼淚，手緊緊地握住哥哥的，舍不得松開哪怕一秒。
一直到下午，顏隨原才慢慢地睜開眼。
他先是茫然的看著屋頂很久，腦子才像生了銹的齒輪費勁的運轉起來，他看了一會兒轉過頭，發現身邊睡著一個男人。
那男人盡管閉著眼睡得正香，可也掩蓋不住眉眼的俊美，顏隨原覺得他有點眼熟，卻又分辨不出那是誰。
應該說，他覺得自己的腦子像是被燒壞了，看不清也記不起，渾渾噩噩什麼都不知道。
卓陽冰此時也醒了，他注意到顏隨原的目光，湊過來親昵的親了一口︰「醒了？」
顏隨原眨眨眼，滿眼都是茫然。
卓陽冰睡了一覺精神好了不少，伸著懶腰坐起來，隨口問道︰「餓不餓？」
他一連問了幾個問題，可都沒有听到顏隨原的回答，卓陽冰轉過頭想看看他，卻發現原原躺在那里，眼楮直勾勾的盯著房頂看，一個字都沒有說過。
卓陽冰終于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忙坐過去查看他的狀況，「原原？」
「原原，你怎麼了？」
他抬手在顏隨原眼前晃了晃，卻發現他的眼里沒有焦距，還是那副茫然空洞的神情。
卓陽冰原本以為他只是短暫性的失常，可現在他發覺了不對勁，渾身汗毛倒數，立刻撲倒床頭櫃前翻出手機撥了電話出去。
「簡黎，是我。」
「你幫我聯系的那個心理醫生，讓他現在立刻就過來！」
「不管加多少錢，都讓他把時間空出來！」
掛了電話，卓陽冰回身又抱住顏隨原，心里怕極了。
他很擔心顏隨原會不會真的精神失常，他還那麼年輕，以後的路該怎麼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