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聞岳心中生出一股復雜至極的感受, 震撼混合著難以言說的情緒,海嘯一般席卷他的胸腔。
他完全沒想到玉折淵目的在此。
聞岳愣了愣,接住龍骨劍, 指尖踫觸到玉折淵的手,被冰得一個激靈。
「你……」
聞岳還沒問出口, 便見玉折淵口中涌出大股鮮血,整個人晃了晃,朝前栽去。
他倒在了聞岳懷里。
聞岳︰「…………」
天雷已消,黑雲逐漸遠去。紫月撥開雲霧, 仿佛剛才驚心動魄的一幕不曾存在過。
聞岳單手攬著玉折淵, 被迫承擔了全部重量。他意外地發現,玉折淵的身型沒有看上去那麼單薄。
這讓他無可遏制地想起那一段他一直回避的經歷——昏暗的木屋中, 紅綢鋪展如雲。他的手被玉折淵扣住,反壓, 摁在柔軟的錦被中, 完全無法掙扎。
這是原著中描寫的病美人?聞岳三觀當場崩裂。
可見到此時倒在他懷里,渾身狼狽,連一絲力氣也無的玉折淵,聞岳又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他的脆弱,意外地令人心軟,與其本身恐怖的實力並不違和。
他只能無奈地托住玉折淵, 祭出因怨氣消除變得格外輕盈的龍骨劍,將玉折淵平放在上面。
「怎麼辦?」他對自己說,「這下好像不能不管了。」
不得不說, 玉折淵這招「以退為進」大有成效,至少在此刻,他無法心安理得地棄之不顧。
連謝殊都神色復雜地讓了步, 同聞岳一起將玉折淵送回惜抱山的小木屋中。
「他怎麼樣?」聞岳站在床邊問。
「靈力耗盡,氣血兩虛。」謝殊道,「好在可以養回來,師兄不必因此有負擔。」
聞岳心中長舒一口氣,那就好。
倘若真有個三長兩短,他們之間就更扯不清了。
聞岳看了一眼玉折淵,那人安靜地躺在床上,臉色蒼白,昏迷不醒,哪怕這樣容貌都極為出挑,像冬夜里一捧即將融化的雪。
聞岳捏住龍骨劍,對玉折淵的感覺愈加復雜——他知道這人的目的,甚至可以說,玉折淵就是故意的,故意拿走並修復龍骨劍,故意「欲揚先抑」,甚至故意展示他對人心的算計,讓愧疚與道德束縛住聞岳,達到他的目的——不讓聞岳離開。
縱使沒有得到他的允許,縱使算另一種「道德綁架」,可玉折淵確確實實消耗自己解決了龍骨劍的問題,至少在這一方面,他對他們師兄弟有恩,他們不得不承情。
可恩過能夠相抵嗎?
玉折淵醒來後,他們能不能從此天各一方,不再糾纏?
聞岳心里沉甸甸的,在發現玉折淵發燒時,別扭感與受壓迫感到達頂峰。
彼時謝殊不知去哪了,他熬好一碗黑乎乎的藥汁,端到木屋里涼著,然後發現……玉折淵情況不對。
不用模他的脈搏,也能看出他發了燒,還是那種很危險的高燒——玉折淵原本慘白的面容鍍上一層艷麗的粉色,連脖頸都紅透了。這樣的紅一看就不正常,配合他艱難而粗重的呼吸,額頭不斷滲出的汗水,仿佛被燒紅的白瓷,一踫就碎似的,有一種驚心動魄的美感。
淡淡的體香被高燒烘得愈加濃郁,光是接近,便能感受到一股熱氣。
聞岳莫名有點不敢看他,準備放下藥碗就走,一會兒等謝殊來了請師弟喂藥,免得再讓玉折淵產生不該有的錯覺與希望。
玉折淵卻忽然睜開眼楮,眼眸被高燒燒得濕漉漉,連眼角都飛紅︰「阿岳……」
聞岳腳步一頓。
「不要走……」
聞岳從來沒想到玉折淵會發出這樣沙啞虛弱又帶著一點懇求意味的聲音,令他後頸直接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他莫名地心虛,連頭都不敢回,維持背對木床的姿勢,僵硬道︰「多、多謝仙君復原龍骨劍,你幫我們完成師父的遺願,從此恩怨一筆勾銷,只要青承山有的寶物,仙君可隨意挑選,以示我們的誠意……」
玉折淵打斷他︰「我只要你。」
聞岳︰「……」
聞岳脊背更僵︰「仙君真的認錯人了……」
哪怕現在的玉折淵對他什麼都做不了,和玉折淵共處一室依舊令聞岳恐慌。
聞岳當即加快腳步,朝屋外走去,背後卻傳來一陣劇烈的咳嗽聲,一股血腥氣混合藥味與玉折淵的體溫,在整片空間中發散開。
聞岳無法裝作聞不到。
他握了握拳,最終還是無可奈何地回過身,正要張口問玉折淵還好麼,話語卻被堵在喉嚨里。
……怎麼這麼多血?!
比之前昏倒在他懷里的情況還要嚴重,玉折淵每咳一下,胸腔都發出不堪重負的顫鳴。大團的鮮血同時從口鼻涌出來,頃刻沾滿錦被與衣襟,看上去令人發 。
「你……你還好麼?」聞岳大腦一片空白,趕緊走過去,手足無措道,「怎麼會這樣?!我去找師弟!」
玉折淵卻忽然抓住他的手,用力握住,手背都突起青筋。
「別走——!!!」
「求你……」
玉折淵眸中蒙上一層水霧,喉頭酸澀到連聲音都差點發不出。
狼狽……真是太狼狽了。
玉折淵自己都沒想到,他活了這麼多年,有一日會拋下尊嚴與傲骨,低聲下氣地求一個人回頭。
這大概都是他的報應吧。
連日來的絕望將玉折淵逼到極限,他一直引以為傲的冷漠與理智變得不堪一擊,仿佛被雨水淋濕的窗紙,輕輕一抹便撕裂破碎。
他變成一個瀕臨崩潰的「瘋子」。
可他越是瘋狂,越是想要抓住聞岳,把他留在身邊,聞岳就越避之不及,哪怕忘記他也要離開。
多麼可笑,多麼失敗。
他連自己喜歡的人都弄丟了。
高燒令玉折淵思維混沌,心髒仿佛空出一塊大洞,暴露出他的患得患失與從未展現出的軟肋。他像是一個溺水的人,抓住最後一根稻草般握著聞岳的手,固執地不讓他走。
卻被聞岳掙開了。
「別這樣。」聞岳緩緩抽出自己的手,咬牙朝外行去,「仙君你先忍耐一下,我不懂醫術,要趕緊找師弟……」
玉折淵掌心一空,整個人晃了晃,仿佛被重錘直擊心口。
聞岳真的離開了。
玉折淵眼前一黑,一股凌遲般的銳痛從胸腔開始,快速蔓延到四肢百骸。
一瞬間,他以為自己要死了。
「你真的不知道自己錯在哪里麼?」兩人針鋒相對時謝殊冷淡的話語回蕩在耳畔,是一道詰問,也是一個詛咒。
他其實是知道的啊。只不過被嫉妒與恐慌蒙蔽了理智,才做出幾乎無法挽回之事……
他知道聞岳吃軟不吃硬,為了彌補,只能從龍骨劍下手……
可為什麼聞岳還是離開了呢?
玉折淵呆呆地坐在床上,滿手鮮血,像一具沒有魂魄的木偶。
不知過了多久,木門「吱呀」一聲,忽然被推開了。
「仙君?!」
玉折淵的心髒提起又落下,墜入無底的深淵。
是司徒熠。
……不是他。
聞岳出門後,沒走兩步便遇到了謝殊。
奇異的是,謝殊身後帶了一個小尾巴,是個長相俊朗可親、有些面熟的少年。
「這是司徒熠。」謝殊介紹。
「師……啊不是,阿岳哥哥,可算見到你了!」司徒熠眼楮亮晶晶,目光卻十分復雜,似乎混合了欣喜疑惑,還有一點試探與委屈。
聞岳一愣,打量面前這個少年——原文男主司徒熠?
什麼叫「可算見到他」了?
聞岳並沒有足夠時間了解發生了什麼,司徒熠便被謝殊帶進了木屋里。
【阿岳先去休息一下,這里交給我們。】謝殊對他傳音,【有什麼情況我都會第一時間告知,不想見就不必見了。】
大約半個時辰後,聞岳遠遠望見木屋門口走出兩個人。
謝殊與司徒熠朝半山腰走去,聞岳正坐在一片草地上,用絹帛默默地擦拭龍骨劍。
在給玉折淵療傷時,謝殊一直在實時告知聞岳玉折淵的情況。
【仙君吐出的是淤血,服下丹藥已緩和許多,阿岳不必過于擔心。】
【阿熠已經給他換了里衣與被褥,那丹藥有助眠成分,他已經睡了,需靜養一段時間,方能恢復。】
謝殊的確是他親師弟,三言兩語便化解聞岳的擔憂,令他心里松了一口氣。
他的做法也格外妥當——聞岳自己不想再和玉折淵起糾葛,但如果謝殊親自去照顧玉折淵,兩人肯定都不樂意,說不定還會鬧僵。
所幸謝殊不知從哪里搬出一個原著男主——司徒熠可是魔尊的徒弟,玉折淵怎麼可能為難他。
于是那些不方便他與謝殊的照料,都交給了司徒熠。
「……阿岳哥哥,我想死你了!!!」司徒熠剛望見聞岳,便朝他狂奔而來。
嗚嗚嗚,仙君活著可太好了,可他的師尊怎麼就失憶了呢?
這兩個月,司徒熠過得格外寂寞,且一臉懵逼,壓根不知道外界發生了什麼。
他記得當時他們回到惜抱山附近,先是被劍靈帶入一處他從未見過的秘境,叫他好好閉關修煉。他問為什麼劍靈不肯說,司徒熠直接被推了進去。
見鬼的劍靈還給他布置了一堆作業,只有徹底掌握那些刀法秘籍,將修為提高一個等級,他才能出關。
「強迫升級」也是沒誰了!
于是,可憐的司徒熠在秘境中整整修煉了接近兩個月,終于達到劍靈的要求,被秘境吐了出來。
他出來後,惜抱山空無一人,沒頭蒼蠅似的轉了一圈,發現自己雖然逃出秘境,卻出不了惜抱山!
直到謝殊出現,司徒熠才真正「重獲自由」,並且從謝殊口中得知了一個驚天消息——仙君沒有去世,他還活著!
司徒熠在那秘境中,好想念師尊師叔還有本以為已經見不到的玉折淵,听到這個消息本來驚喜的不行,師叔卻一臉凝重地告訴他,他師尊居然遭遇意外,失憶把他給忘了!
為了不刺激到師尊,他只好暫時改口叫聞岳「阿岳哥哥」。
好在不算什麼大事,師叔說師尊還有恢復的可能。仙君雖然受傷,但死里逃生,也是一件幸事。可惜師尊好像把仙君也忘了……司徒熠在心里為他們的愛情嘆了一口氣。
希望師尊可以快點想起來。
司徒熠被玉折淵關著的兩個月,實力大增,心性卻依舊單純,令謝殊無法將真相原原本本地托盤而出,只能先等一等。
玉折淵也保持了緘默,每日他被司徒熠悉心照顧,其實是有感覺的。偶爾短暫地清醒一下,永遠都能見到這孩子圍著他轉兒,口中念念有詞,什麼「希望仙君快點好起來,希望師尊快點想起仙君和我……」心中不免難受——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的想法。
又希望聞岳恢復記憶,又怕他想起往事種種後,更加決絕地離開。
不過現在情況也沒好到哪兒去。
他昏迷的幾天,雖然有司徒熠照顧,聞岳卻刻意避免與他相見,連夢里都是聞岳轉身而去的身影。
那只掙月兌的手仿佛變成了他們最後一次接觸,掌心的余溫早就一絲不留,隨風而去。他再不甘心,再攢緊手指,也無法阻止那種相交到分離、距離越來越遠的無力感。
他該怎麼辦?
事情的轉機在第四天出現。
這幾日,司徒熠任勞任怨地照顧玉折淵,其他時候一定要黏著聞岳,像是重新讓師尊認識自己般介紹自己學會了什麼新的功法,修為提升了多少,背會了哪幾本秘籍。
這種感覺新奇又怪異,嘴里喊著他「哥哥」,卻好像把他當作了魔尊。
聞岳沒有糾結這種違和感,畢竟比起玉折淵,司徒熠完全是個無害的甜心,大多數時候都在逗他開心,一見到他就笑,偶爾失言還會捂住嘴,小聲嘟噥一些聞岳听不懂的話。
這孩子也意外地合他眼緣,哪怕雞同鴨講也沒有關系,他開心就好。
聞岳打算在玉折淵恢復後離開這座山,卻在第四天清晨,在後山練劍時遇到了一個不速之客。
那人一身青衣,臉色蒼白,一雙眼楮卻如墨染,透著沉沉的黑,令聞岳心頭一緊。
「您在這兒。」她驟然出現在聞岳身前,簡單行了一禮,聲音奇怪而沙啞,「司徒熠呢?」
聞岳不認識面前這個滿身陰鷙、看上去不太好惹的少女︰「你是誰?找他有何事?」
那少女眸中閃過一絲暗芒︰「……洛羽。」
聞岳︰?!
他倒是忘了,殷長離已死,按照原著的時間線,男主和女主應當已經在一起了。
這些天他光被司徒熠纏著,從未听他提及他最愛的「女主」。
這不,女主都找上門了!
鑒于洛羽看上去過于氣勢洶洶,莫名和玉折淵有點像。聞岳不知道兩個人是不是吵架一直未和好,不好擅自做和事佬,在答應洛羽的同時對司徒熠傳音︰【阿熠,你女朋友來了!】
然而後面的發展完全出乎聞岳的意料。
司徒熠一頓,聲音驚恐︰【……什麼女朋友?!】
聞岳︰?
聞岳︰【就是洛羽啊。】
司徒熠︰【…………】
【師尊師尊你幫我攔住他!!!我要先躲一躲!】過度的驚恐令司徒熠胡言亂語,壓根忘記了謝殊「先不要刺激聞岳」的囑咐,【你忘了他是男的麼?!】
聞岳也被這句話砸得一懵——什麼玩意?洛羽是男的?!
他眼神變化的太快太明顯,洛羽一下子讀懂了聞岳心中所想。
果然如師尊傳音所言,聞岳完全不記得他們了……
洛羽無語地看了聞岳一眼,不再理會。手腕一翻,靈筠劍化作一道寒光,朝山谷中的小木屋飛去。
「等等——!」
另一柄劍卻擋在靈筠面前,聞岳以身攔住了洛羽︰「阿熠現在不想見你。」
洛羽皺眉︰「我只是想要和他好好談談!」
聞岳迷茫了︰「……」
按理說,不論司徒熠還是洛羽他都不熟,沒必要因為司徒熠的一聲「師尊」,就摻和進原著男「女」主的感情——哪怕這位女主可能是個男的。
可不知為何,司徒熠一喊他,他就自然而然做出了阻攔的動作……就好像他原本知道這件事,要保護那個被欺騙的孩子。
兩柄劍在半空中對峙,似乎下一秒就會爆發猛烈的沖突。
洛羽盯著聞岳,臉色陰沉得快要滴水︰「我奉師尊之命不願傷您,但這是我與阿熠之間的事,不勞您插手。」
聞岳︰這都什麼和什麼啊?
他眼前忽然一陣眩暈,像是被洪流擊中,亦或是往他的腦袋里塞入了千萬只蝴蝶。無數雜亂無章的記憶碎片裹挾喜怒哀樂,海潮似的淹沒他的意識。
聞岳眼前一黑,從骨劍上摔了下去。
作者有話要說︰ 勉強算個二合一吧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