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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 金鳳過來回話,「太太,孫婆子招認, 揪出五個違禁進園子里的人。王貴那邊供出了不少事, 跟黃管事也有些關系……」

她一一回報了這次揪出來的人, 什麼時候犯的什麼事, 跟誰有干系,每一樣都說的清清楚楚。

柔兒坐在炕上挑著繡線, 頭也未抬,「黃管事怎麼說?」

金鳳為難地瞥了眼里間, 「黃管事一家原是老夫人陪房,在趙宅當差三十余年, 他兄弟在雲洲替爺管著茶樓生意,媳婦兒是浙州老宅花圃管事, 都是有體面的, 被人捧著慣了。出了事,自然叫屈,口口聲聲說新太太不容他……說要見爺……」

柔兒笑道︰「說我不容他, 自然還說了旁的話, 你不說與我听, 是怕我難受。不過我能想見到, 多半是說我妒忌前頭太太,又是小人得志,所以要把老人兒都換掉, 找名目冤枉他們。」

金鳳勸她道︰「您不必與這種人置氣,為求月兌身,他什麼說不出來?不過這人在位時間久, 余威仍在,不敢太過分動他。況他手里還有原先爺派的差事……」

柔兒听懂了,道︰「是要問問爺的意思才好辦,是麼?」

金鳳點頭,「原不該拿這些事問爺,實在此人難纏些。怪奴婢本事不夠,降服不住他們。」

「怎怪得著你?爺在屋里,你去問吧。」柔兒挑出一卷繡線,找到線頭穿進繡花針,一抬眼,卻見金鳳沒動。

她抿嘴笑道︰「怎麼了?」

金鳳正要說話,里頭簾子掀開來,趙晉披著件家常袍子踱步出來,「打一百板子,送到礦上,不必來問我。」

他直截了當下了令。

柔兒詫道︰「爺,是不是罰得太重了?」

趙晉冷笑,「這種人養大了胃口,心氣兒跟著高起來,這回不管你怎麼罰,他都一定會記恨。與其給他機會來日反咬你一口,不若斬草除根。」

他在她身邊坐下來,柔兒斟了杯茶遞過去,金鳳蹲身行了一禮,自去傳達趙晉的意思。

柔兒問他,「怕不怕底下人說閑話,說您專斷,或是苛責嚇人?」她自然在意他的名聲,哪怕他名聲早就壞透了。

趙晉笑了下,「姓黃的打著我旗號,單是修這座宅子就吞了不止萬兩。我不發作,不過是覺著尚在我能承受的範圍內,得準底下人貪一點兒,辦事才能更痛快,平素對他們那些見不得人的事兒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可不代表我什麼都不知道。等哪日惱了我,自然就一並把總賬算了。」

他見柔兒呆呆望著自己,笑著揉了揉她頭發,「怎麼?覺著我心機深沉,可怕?」

柔兒搖搖頭,起身越過炕桌勾住他的脖子在他臉上親了一口,「您真厲害。」

她贊的真誠,眸子里透著欣喜的光亮。

趙晉不準她退回去,按住她肩膀回敬。

正親得難舍難分,听見窗下杏枝慌亂地道︰「北院兒請郎中,春櫻割腕自盡了。」

梅蕊斥道︰「小點聲!爺跟太太在呢。」倆人聲音都低,但柔兒和趙晉在屋里正是最靜的時候,把話都听了去。

柔兒動作頓住,春櫻,不就是昨晚和王貴私會的侍女?

黃掌事為了搶功勞,浩浩蕩蕩帶著人去抓賊,春櫻和王貴被抓現行,躲都沒處躲,對姑娘家來說,只怕比死還難堪。

趙晉蹙了蹙眉,春櫻這個名字,他依稀有印象……柔兒望著他的臉,沉默下來。

一間陰暗的屋前,金鳳推門走入。

床上的人動了動,見是她,露出笑來,「你是來瞧我死沒死麼?我沒死,你是不是很失望?」

金鳳坐在床沿,撩開帳子望著里頭的人,「春櫻,你何苦?」

春櫻臉色蒼白,手上扎著白紗,紗布滲出幾點淡紅,血已經止住了。

「我何苦?你說我何苦?分明都是三姨娘許給爺的人,你在新太太屋里當著差,天天跟爺膩在一塊兒,我呢?我過的是什麼日子?」

春櫻撐身坐起來,揪住金鳳衣襟,「你不念舊情,我們不是好姐妹嗎?為什麼你過著好日子,我就得跟那些低賤的下人在一塊兒?你哪兒比我好?比我漂亮?比我年輕?你比我還大一歲呢,憑什麼爺要你不要我?」

門外,柔兒腳步頓住,她不知道該不該跨進去,不知道該不該繼續听下去。

梅蕊擔憂地望著她,心道要不要出聲暗示一下屋里的金鳳姐姐?太太還懷著孕呢,萬一惱了,動了胎氣可怎麼辦?

金鳳搖頭道︰「你有今天,是你自己選的啊,春櫻。三姨娘身邊的人,只剩下我們倆,那些人怎麼死的,你不知道嗎?三姨娘年紀輕輕就去了,爺沒了孩子,沒了姨娘,他心里難受,他的心是肉做的啊。三姨娘尸骨未寒,你就做出那樣的事,你要他怎麼想,你要他把你當成什麼人?是你自己錯了,你在怨恨什麼呢?我跟你不一樣,我從頭到尾,都沒妄想過取代三姨娘的位置,從來沒有期待過要討爺的歡心。我過的日子好也好,壞也罷,也是我自己選的,我跟你,從來都不一樣。」

春櫻流著淚笑道︰「當然不一樣,你會說話,你會討好,他待你本來就好,你哪用得著跟我搶?是,我承認那晚我著急了些,可不管怎麼樣,我只是愛慕他罷了,我愛慕他,難道錯了嗎?」

「你既然一心愛慕他,又怎麼會做出這種丑事,據我所知,王貴已不是頭一個,你……你這些年一直沒落空,你割腕,不是羞愧自盡,是想太太注意你,對嗎?」金鳳扣住她的手,撕開紗布低聲道,「自盡是這樣嗎?若是抱了必死的心,會割得這樣淺嗎?」

春櫻將她揮開,「要你管?當初你不管我死活,眼睜睜看著我被丟到廚上做粗活,那時你怎麼不說話?怎麼不去瞧我?我若不籠絡那些臭男人,我拿什麼買花買粉買衣裳穿?你接著去過你的好日子吧,趁著陳氏那賤人懷孕,你就能找著機會爬上他的榻,那姓陳的哄得他娶了她當正房太太,不必說,定然功夫是極好的了,你在房里伺候,可學了不少招式吧?」

「啪!」

清脆的一掌,打在春櫻臉上。因為打得太過用力,她偏過頭,半晌沒能轉回頭來。

金鳳氣得臉色鐵青,她怒道︰「是,我就不該來瞧你,不該叫人救你,更不該在昨晚你被一大群男人圍著看的時候上前替你披上衣裳。你自己不要臉,就把別人想的和你一般?不巴結男人能怎麼樣?不給官人做小就活不了了嗎?你自己自甘墮落寡廉鮮恥,別胡亂攀扯別人!太太為人正派,爺就愛她正派,你這種賤人,爺看都懶得看一眼!你有今日,你活該!往日三姨娘活著時你就不安分,三姨娘懷孕,你穿紅著綠在爺跟前晃,誰看不出來?你以為誰都跟你一樣?我告訴你,我不是你!我這輩子,寧嫁個與我一樣的僕役,也不會去妄想根本不屬于我的東西!我告訴你,曲春櫻!你這輩子完了,你早就完了!」

她轉過身幾步跨出門外。一抬眼,見柔兒立在窗下,她慌忙上前,扶住柔兒,「太太,您怎麼來了?」

屋里春櫻听見動靜,飛快從屋里撲出來。

她在門檻上跌倒,摔在地上仰起脖子癲狂地道︰「太太,太太!金鳳不是好東西,早年三姨娘臨終,把她許給官人,她心里惦記官人的,您不信,去她房里搜。她藏起過一條帕子,上頭寫著官人的‘晉’字。她心里有鬼,您別信她,她心里有鬼,時時刻刻惦記著您的丈夫呢!」

柔兒突然覺著一陣惡心,不知是因著一時氣急,還是因著有孕。她以袖掩唇,難受得眼里直泛淚。她擺擺手,說︰「金鳳咱們走。」

春櫻還在後頭,想沖上來,「太太,奴婢還知道好些事兒,好些那些人瞞著您的事兒,您放了奴婢,奴婢全告訴您啊,太太!」

回到上院,杏枝上了茶。柔兒呷了一口茶水,覺著那股惡心的勁沖下去不少。

金鳳在她面前跪下去,「太太,金鳳該死,金鳳有事瞞了您。」

柔兒沉默著。屋里只有他們主僕幾個,趙晉這會兒去了外院。

金鳳叩了響頭,「太太,您信奴婢,奴婢對您忠心耿耿……」

「你愛他麼?」柔兒打斷她,垂眸問了這句。

金鳳膝行上前,抱住了柔兒的腿,「太太,奴婢不敢。」

「是不敢,還是不愛?我現今有孕,那些太太們都說,我該在屋里擺個人,免得他給外頭的人勾了去,就不肯回家……如果那個人是你,我想我是可以接受的。你是我最親近的人,也是我最信任的。」她聲音听來平淡,可是她心里什麼感受,只有她自己知道。如果身邊的人,心里有趙晉,如果金鳳是懷著愛慕的心思,對她的忠心是愛屋及烏或是別有所圖,那過往的一切都要推翻,要重新審視她和金鳳之間的關系。

金鳳落淚道︰「太太,奴婢不敢,也不能 。奴婢年歲大了,不適合伺候您了,求您做主,給奴婢找個人吧。」

柔兒望著她,說︰「你起來,我不要你跪,你知道我是誰,從哪里來,我是鄉下出身,不喜歡被人跪。」

金鳳搖頭︰「您不管什麼出身,都是金鳳的主子。」

「金鳳,我會問你,不是我嫉妒或是生氣,也不是我非要知道過去發生過什麼。我信任你的為人。以前我不知道,你為什麼不打扮,不上妝,不穿鮮亮的衣裳。甚至今早爺在屋里,你不肯掀簾單獨進去……現在我明白了,你是為了避嫌。即便你本就是貼身伺候他的人,因為我在,你就加倍小心,絕不避著我單獨跟他在一塊兒。」柔兒按住金鳳的肩膀,命她起來,「按說,你是早就跟在他身邊的人。我沒有立場,也沒有資格去介意什麼。但你還是照顧我的心情,處處小心,處處仔細。所以我現在問你,是出于真心,如果你想一輩子陪著他,我應該會答應,至少現在、這一刻是可以應的,我可以讓你做他的姨娘。」

「不,」金鳳答得很痛快,她仰頭望著柔兒,道,「奴婢本想藏好,把這件事好好藏著,奴婢不想讓您多心,不想讓您不高興,一點都不想。那塊帕子,確實有,前些年奴婢太年輕,許多事沒有想通。四年前爺問奴婢,願不願意替他照顧一個人,說是個會給他生孩子的人,奴婢說願意,然後當天晚上,就把那塊手帕燒給了三姨娘,斷了所有的念想。太太,自打開始伺候您,金鳳的心里,就只當您是主子。金鳳心里沒有別的事別的人。您信奴婢,太太,奴婢不想做姨娘,太太您做主,把奴婢嫁出去吧,求您一個恩典,求求您了!」

柔兒怎麼能把她胡亂嫁出去?她怎麼能胡亂去擺布別人的人生?——不,那不是別人,那是金鳳,是她早就當成了自己人、從來沒疑心過沒防備過的金鳳啊!

「怪我……」她垂眸道,「怪我一直沒想過,好好替你打算你的將來。我太依賴你,太需要你的幫扶了,我太自私,沒有好好考慮你的事……」

「太太,太太!」金鳳抱住她的腿,流著淚笑道,「金鳳還在啊,還會在。金鳳嫁了人,還要留在您身邊,做您的主事嬤嬤,只要您不介意金鳳過去……太太,求求您相信奴婢,奴婢沒有,奴婢真的沒有那個心思,太太,您別傷心,求您把今日的事忘了吧,忘了吧,好不好太太?」

柔兒提著她肩頭的衣裳,聲音微揚,「你起來!」

金鳳沒法子,只得站起身,垂著頭曲著膝蓋,「太太您吩咐,您怎麼吩咐奴婢都不會有怨言,都會去照做的。」

柔兒抿了抿唇,抬手拂開她額前的亂發,「好了,什麼事兒都沒有,什麼都沒發生過。我只是問問你的意思,現在我知道你怎麼想的了,往後咱們還像從前一樣,金鳳,你說過,要一直好好陪著我,不許做傻事也不許委屈自己,知道嗎?」

金鳳抹了把眼淚,擠出一抹笑,「太太,您這麼和善,金鳳怕旁人把您欺了去,金鳳要陪著您,替您把所有不規矩的人都肅理干淨,只要您不嫌金鳳嘮叨。」

柔兒破涕為笑,抬手抹掉她眼角的淚珠,「是我不好,往後咱們都別再提了。你去洗把臉再來。」

金鳳行了禮,恭敬地退出去。

柔兒靠在身後的枕上,她倦得很。初次開始掌家理事,就翻出過去那麼多帶著灰塵的舊事。但那些都過去了,如今是她在當這個趙太太,是她陪在趙晉身邊。

乳母抱著安安來了,小東西穿著厚厚的襖裙,精神好了許多,小跑著撲過來,抱住柔兒的腿,甜甜地喊「阿娘」。

柔兒把她抱起來,放在側旁的墊子上,把手爐用夾棉護套包住放在她腳底下,梅蕊端了點心上來,柔兒把梅花糕分成小塊兒喂給安安吃。

她吃東西樣子可愛極了,臉蛋圓滾滾的鼓起來,小嘴巴快速動作著,眼楮彎彎的,既高興又滿足。

趙晉在這時走了進來。

他披著氅衣,肩頭落了一層輕霜。杏枝跨步過去,替他解去外氅。趙晉踱步進來,侍婢們蹲身下去行禮,他走到炕邊,搓搓手,確認掌心溫度不涼,才伸手把安安抱起來。

安安兩手捧著他的下巴,「爹爹,爹爹。」她很喜歡父親,趙晉總是把她舉得很高,拋上去又接住。或是一手抱著她,一手變出許多新鮮的東西給她瞧,什麼九連環、面人兒、能合在一起還能拆開來的銀雙魚掛件、眼楮會滴溜溜轉的喜鵲吊墜、點亮後會在地上投下會動的影子的燈籠……

趙晉抱著孩子哄了一會兒,從袖中模出一塊能拆開的金花生,道︰「去,回屋玩去吧。」

他有話,要和柔兒說。

乳母抱著安安行禮退下,柔兒見趙晉雖是笑著,可眼底透著幾分疲倦。她湊過去,在他身後替他捏揉著肩膀,「爺,遇著什麼事了?」

趙晉道︰「只怕這年節,要提前結束了。」見她一臉擔憂,他耐心向她解釋,「睿王命人傳信過來,他已動身,在來浙州途中。名義是要巡視北邊諸城。他會在浙州逗留十數天,我須出面相陪,只怕顧不到你們。柔,我擔心你身體,擔心我不在,那起子小人又在你跟前興風作浪。」

柔兒攥住他手,「爺,您又不是朝廷的人,為什麼他們有事非要把您牽扯進去?您稱病不去行不行?您就說我要生了,走不開行不行?」

趙晉苦笑搖頭,「睿王人都到了浙州,我不露面,可能嗎?別說孩子氣的話,你好好在此養胎,照顧好安安,我會托付舅兄他們代為照看你們母女。你要好好的,一定要平平安安。我會把福喜留下,外院管事你在幾個能干的人里頭擢拔,誰不听話,叫韓巍福喜出面懲治發賣,不可太過仁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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