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方面面相覷, 顯然一時沒想到趙晉是誰,福喜上前抱著拳道︰「對不住,我家主人是趙氏錢莊的東家。」
「哦。」那人想起來了, 「是睿王爺麾下那位,鏟除鎮遠侯的細作?」
對方顯然不買趙晉面子, 話說的有點難听。
福喜堆笑道︰「耽擱了官爺們的事兒, 對不住得很。」他上前遞銀子, 笑道,「請官爺吃個茶,不成敬意。我家家僕沒管教好,回去定會重罰, 您高抬貴手, 別跟他一般計較。」
那人睨了眼福喜遞過來的錢袋子, 不屑地冷笑道︰「可不敢收趙先生的銀子, 無功不受祿。既是一場誤會, 罷了, 這廝你們領回去, 自行管教。趙先生也是在官場上混過的, 想必知道輕重, 更多的廢話, 鄙人就不多說了。」
他冷眼瞥了瞥趙晉, 意思很明確,希望今晚發生的一切,趙晉約束好下人不要多言。是警示, 也是威脅。
福喜堆笑道︰「是是是,我們會定管教好下人。」
那侍衛回身要走,孔哲急道︰「慢、慢著!你們抓了秀秀, 趙爺,秀秀在他們抬著的轎子里!」
福喜氣得恨不得打他個大耳刮子,命人將他按住,跟侍衛賠不是。
那侍衛冷笑,「趙先生身邊跟著這麼個蠢貨,可夠掉價兒的。」
福喜低聲道︰「是,您慢走,對不住,今兒真是對不住得很,改日家主上門兒,再親自向貴主人賠不是,敢問……」
對方輕蔑一笑,回身揚聲命抬起轎子繼續朝前走。
車里秀秀掙扎著,大聲呼喚「阿哲」,才喊了兩聲,不知對方用了什麼法子,她忽然整個人一軟,重新暈了過去。
孔哲目眥欲裂,連滾帶爬地沖到趙晉車前,「趙爺,姐姐,秀秀就在車里,您們怎麼不救她?您們若是怕惹不起那些人,我自己去!」
他本不是個沖動無禮的孩子,實在是心上人走失令他大為不安,且秀秀就在他眼前被人重新帶走,如此大的沖擊要他如何接受?
柔兒知道趙晉必然是有難處,不然何苦兜這些圈子,她想勸孔哲稍安勿躁,想跟趙晉致個歉,知道自己這回定然給他惹了大亂子。
趙晉沒給她機會,掀簾吩咐道︰「福喜,備一份禮,送到興安侯府。」
福喜怔了下,「爺,適才那幾個,是興安侯的人?」
趙晉點頭︰「興安侯行武出身,身邊跟著的,多是一塊兒在戰場上打過仗的。那幾個不是尋常侍衛。」
孔哲听不懂他們在說什麼,也不敢想象。興安侯?這是他人生里,遙不可及的存在。
他張著嘴,怔了怔,柔兒朝他招招手,道︰「阿哲,你別沖動,听趙爺安排,不可自作主張。」
道理孔哲懂,可是秀秀被人帶走,過了今晚,只怕她的清白……這是人命關天的大事,是事關他心上人一輩子的大事,他豈能不著急。
「趙爺,您有辦法的對不對,我不能眼睜睜瞧著秀秀就這樣被帶走,我不能啊,趙爺,咱們不能今晚去嗎?咱們不能追上去嗎?要是秀秀出了事,我也沒臉活在這世上了,趙爺,她是我的命,她是我的命啊!」
孔哲哭喊著跪下去,要給趙晉叩首。
福喜把他拎起來,沒好氣地道︰「你這是逼著爺為你們跟興安侯對著干?孔公子,你要知道,您心上人已經失蹤兩天了,她的清白只怕已經不在了,您得有這個心理準備。你到底是要她清白的死,還是要她忍耐地活,您自己想清楚吧。」
福喜將他丟在一旁,不再理會他。
孔哲抱著自己,他痛楚地思索著福喜的話。清白的死,其實也未必有清白,現在追上去,他和秀秀都活不成,那些人他惹不起,斗不過。
忍耐的活,就要舍出秀秀,等那些人氣消了,趙晉送禮上門好言說和,看能不能求得結果。
他要怎麼忍耐,怎麼等下去啊。
秀秀被人劫持著,她該有多害怕啊。他想去陪著她,想陪著她……
難道這世上就沒有王法了嗎?
難道就沒有兩全其美的法子了嗎?
放下車簾,馬車緩慢的走在道上。
趙晉道︰「今天此事撞破,只怕那轎子里的姑娘,活不成。」
柔兒睜大了眼楮,訝然望著他,趙晉揉著眉心,道︰「青樓老鴇出面給侯府送人,本是小事一樁,可姑娘來歷不干淨,捅出去,難免落個拐帶良家女子的名聲。這種事兒,明顯也不是頭一樁,這姑娘更不是頭一份兒,為保風聲不漏,只能滅口。」
他見柔兒眸中駭然慌亂,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所以我才不叫福喜走漏風聲,還把陸晨拖下水,想的是暗暗找尋,找著了人在哪兒,再想別的法子把人換出來。你那朋友的弟弟,也是太單純了些。」
柔兒心里回味著他的話,越想越害怕,這麼說,秀秀活不成了?那孔哲,那他……「會連累您,連累的很厲害,對不對?」
趙晉笑了下,「算不得什麼連累,是我自個兒願意幫忙的,再說,事關你,我豈能不管?不論你心里多提防避諱我,在我這兒,你不是外人。從來都不是。」
他聲音低柔,手掌落在她背上,輕輕拍撫著。
柔兒咬著唇,心里好生難受。她沒想到,事情竟然鬧的這麼大,鬧到一個什麼侯爺這里,這是個多可怕的名字。
趙晉他再有能耐,也只是個商人啊,他背後的勢力,會願意為他出頭,為他得罪一個侯爺嗎?
他出手護她,誰又能護著他呢?
柔兒道︰「您別管了,您若是現在抽身,來得及嗎?您就說不認識,不認識孔哲,不認識洪姑娘,說搞錯了,您跟那些人說說好話,您別插手了,我不想讓您有危險。都怪我,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我總給您添麻煩,我真是……」
她說著,嗓子都哽咽起來。
趙晉傾身過來,抬手撐住她身後的車壁,將她圈在自己懷抱里,不敢著實抱上去,可距離也足夠曖昧。
「傻子。」他另一手刮了她的臉蛋,「這會子抽身,已遲了,你別太擔心。我叫人跟著了,我會盡力一試,你的願望,我都願意替你實現,我知道,你不想那個姑娘死。旁的我不怕,就怕讓你失望,怕你哭。柔柔……」
他聲音低啞,啟唇艱澀地道︰「我在這世上二十余載,盼我倒霉的人多,盼我好的人少。我就算死,大多數人也只會拍手稱快,說我活該。我確實不是個好人……」
「不是……」她搖頭,「您是好人,您是個頂好的人。您救過我,現在又為了救洪姑娘,把自己弄到這種為難的境地。您別這樣說,我心里好難受,我……我好難受……」
「別哭啊。」他抬指抹去她腮邊的淚,「你這樣,我會心疼的。我做這些,心思不單純,你知道的。我是為了哄你,為了讓你高興,為了咱們能多說說話,……你別哭,沒事兒……」
柔兒點頭,她抬手抹掉要流下來的眼淚,「對不起,我知道說一萬遍對不起也沒用,我這個人,又固執又麻煩,您其實不用為了我,這樣為難自己,我也不是多好的人,不值得您這樣,若是真要把您卷進這麼大的麻煩里,我寧可您對我狠心些,寧可您還像從前那麼高高在上冷冰冰的,我不想連累您,真的不想連累您……」
「沒什麼連累的。我自己願意。柔柔,等這件事了了,咱們……」
話音未落,無數尖厲的破空之聲劃破黑夜。
福喜大叫「小心」,拔出劍來飛躍而起,將對準馬車射來的一根羽箭斬成兩半。
自然有人沒那麼幸運,車夫中了一箭,馬匹失控發狂。
馬車沖向箭雨,千鈞一發之際,趙晉抱著柔兒沖出車廂,滾落在道旁。
柔兒想到適才趙晉所言,心里全是那兩個字,滅口!
不僅要滅秀秀的口,連趙晉也不放過。
那些大人物,為了維護自己的名譽,什麼狠手都能下。
她被趙晉抱著,不知滾了多少圈。他用手護著她的後腦,令她免于受傷。
他護著她,這回她並沒懷有身孕。
他要救她,救的是她這個人。
動作停下來,他們停在了道旁的草叢里。
福喜從袖中射出了一根煙火,在半空璀璨的炸開。
片刻,四面八方涌來無數人,打頭的人一身赤紅,騎著雪白駿馬。
是個女人,嫻熟地跳下馬背,朝趙晉走過來。
她目光落在趙晉手上。他死死摟著個瘦弱的婦人。
「郡主,驚動您了。」
趙晉牽唇笑了下,扶著柔兒站起身。
清宜打量著趙晉,「我剛好在左近,听見響箭,就知道是你。有沒有受傷?你這是惹到誰了?」
趙晉苦笑搖頭。清宜偏過頭打量著柔兒,「這是?」
「是我女人。」他淡淡地說。
柔兒抿唇,沒有解釋。
清宜多瞧了她兩眼,嗤笑,「都說文藻換口味了,我還不信,看來,傳言不虛。」
趙晉笑笑沒有答話。
片刻,有人上來回話,「羽箭是尋常鐵箭,沒留印跡。去追查的人找到了發箭的地點,人已經都撤走了,沒抓著活口。」
清宜看著趙晉︰「知道是誰嗎?」
趙晉嘆了聲,「興安侯府。」
清宜訝然,她沉默了。
三更天。這一晚格外漫長。柔兒在車中已經等了有小半時辰,此時馬車停在睿王府前門大街之外,趙晉進去許久,一直沒有出來。
「糊涂!」睿王穿著寢衣,身上披著濃紫色織金蟒袍,他重重拍向桌案,斥道,「多方拉攏興安侯尚不成,你倒好,上趕著去得罪他。」
清宜笑道︰「也不是全無收獲啊,咱們這些年,想尋興安侯的錯處都沒有,這不就有了?依我說,文藻不但沒有錯,反而有功。表哥您頭疼興安侯的勢力也不是一兩日了,既不能為己所用,何不順勢把他除了?拐帶民女雖不是個頂大的罪,可這事既然落在他頭上,聖上心里自然會生個疙瘩。追查下去,只怕這里頭的事不會少,追根溯源,總能把他罪狀列個幾篇。我就說嘛,這世上哪有完人?」
「憑著這點錯處就想把他這麼多年的勢力鏟除?別說此事他定然有法子推干淨,就是推不干淨,他索性認了,去聖上跟前一跪,回憶回憶當年戰場上那些辛苦,聖上能怎麼樣?為了區區幾條賤命,把個能臣除了?」
趙晉一直沒說話,這會兒才開了口,「自是不能。如若,加上他走卒,章星海的罪狀呢?欺男霸女,壟斷鹽市,買官賣官,私泄試題,暗通內廷……聖上興許不在意臣子們偶然犯個小錯,可若是,這‘忠臣能臣’的手,伸到聖上枕邊兒……」
「趙晉,你在胡說什麼?」睿王不可思議地望著他。
趙晉含笑抿了口茶,緩緩抬眼,「王爺有所不知,早在數年前,趙某就在章星海身邊安插了眼線。」
「興安侯身邊能人太多,不大容易下手。所幸章星海這人有個癖好容易利用,姜無極那種小卒,都能靠舅子和章星海那點事謀得那麼多的好處,我為什麼不能?」
清宜道︰「文藻,這麼說,你手上有證據?」
趙晉站起身來,朝睿王行了一禮,「要替王爺做事,自是要處處仔細。王爺說得不錯,一時半會兒,只怕斗不倒興安侯,也著實沒必要。此番不需硬踫硬,王爺更不必插手,會有人去替趙某求情,平了此亂,火保準燒不到王爺身上,更不會壞了王爺大事,您還請放心。」
他朝清宜抱拳,「今晚勞動郡主出手,過意不去,來日趙晉請宴,再謝郡主大恩。」
「趙晉告退。」
他退出去,閉合了室門。
睿王臉色陰沉,抬手將茶盞摜到地上,「混賬!自作主張,自以為是,遲早連累本王!」
清宜臉色不大好,她勉強擠出一抹笑,上前輕輕攬住睿王的腰,「表哥,您別生氣啦。文藻蟄伏多年,為您的大業,立下了汗馬功勞。他這些年能挺過來,不就是因著他小心仔細才沒露了馬腳?前些年鎮遠侯一家獨大,興安侯不顯山露水,沒人在意他,咱們都把這麼個人忽略了,哪會想到鎮遠侯一死,他躥了上來?文藻未雨綢繆,早在他身邊安插了棋子,對您來說,是有助益的啊。您難道還不相信他的能力嗎?」
睿王默了半晌,抬手撫了撫清宜的肩,「清宜,我不是不信他,只是,他不做官,不肯留京,我這心里……你是不是,還喜歡他?我听說昨兒晚上,他夫人盧氏沒了,我做主,叫他娶你可好?他娶了你,才真正算咱們的自己人呢,在外飄蕩的風箏,總得把線攥在自己手里,才能保證他不飄走啊。」
清宜勾住他脖子,媚聲笑道︰「別啊……好不容易熬死了我那相公,總得讓我快活幾年,成了婚,清宜哪還能這麼自在出入您府里……趙文藻是俊,可比他俊的少年郎,多了去啦,人家還沒玩夠呢,表哥,您就這麼舍得清宜啊……」
睿王把她抱坐在桌案上,摟著她笑道︰「不舍得。可誰叫我們清宜對男人有法子呢?你想勾∣搭他,還不容易?我可不喜歡,自己的狗,藏著我不知道的骨頭……」
清宜咯咯直笑。若是仔細瞧,便能看出那笑意未達眼底。她甚至有些哀傷。
但他們說過什麼,計劃些什麼,對趙晉來說,不重要了。
趙晉走到車前,柔柔立時撩簾站了起來。
他跨上車,坐在她對面。「先送你回去?想必待會就有消息了,到時候再派人……」
「您的手在流血。」
他剛才護著她滾下車,手墊在她腦後,現在流血的就是那只手。
她蹲跪下來,掏出帕子替他抹拭血污。
趙晉沉默下來,沉默地望著她。
她的動作很輕、很小心,用茶水洇濕帕子一角,一點點抹掉污漬和干涸的血跡。然後用帕子干燥的部分束住傷口,打個結包扎好。
她正要起身,他的手掌翻過來,落在她發頂。
「嚇壞了吧?」
他輕柔地道。
「別怕。有我在,不會讓你受傷。」
她眼楮澀得厲害。任他的手落在自己鬢邊,沒有避開。
他過的日子,就是這樣嗎?
發生危險的時候,他的反應非常迅速。她從來沒見過福喜拔劍的樣子,她甚至不知他們是隨身帶著劍的。
這是個怎樣的世界。
他活在什麼樣的環境里。
她以為他無所不能,原來不是。
他要面對那麼多的危險,那麼可怕的局面。
他的手從她鬢邊滑到她臉頰。
「你會不會覺得我卑鄙下流?這個時候,明知你是不得已,可還是想要趁機,對你做點什麼,或是……說些讓你不安的話。」
柔兒仰起頭,困惑地望著他。
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啊。為什麼要對她好?在發生過許多事後,她發覺自己根本不曾了解過他。
過往的那些苦楚,能忘了嗎?
他的好,是真的嗎?
「柔柔……」他抬起她的下巴,一點一點伏低下來。
嘴唇,就在咫尺。
呼吸,已經開始交纏。
黎明時分,在這顛簸不止的車中。
柔兒閉上眼,眼淚順著臉龐滑落。
一並落下的,還有他的唇。
輕輕的,慢慢的,小心翼翼的吻。
踫了一下,立即分開。
「爺……」
柔兒嗓子酸澀極了,哽咽地喊他。
「嗯。」他回應,呼吸斷斷續續的,很輕。想再靠近。
「我害怕。」她說。
一個人太久了,她已經記不清,多久不曾向人吐露自己的軟弱。
軟弱是不能示人的。她需以強大,以堅韌,以固執,來撐住自己那可憐的自尊。
她要很努力的生活,努力的經營,努力為自己掙個活命的根本。
她想要靠自己,不想再被人買來賣去。
她想被人瞧得起,至少要被曾經看不起她的他瞧得起。
她害怕陷進去,害怕重回那不由自主的命運中,害怕一廂情願,害怕受傷,害怕愛上,她害怕的太多,她根本邁不出前進的那一步。
她垂下頭,搖著頭,不應他的親近。
趙晉按住她的肩膀,喊她的名字,「柔柔,我不逼你,不逼你……你別怕,慢慢來,你別躲著我,慢慢來……」
他的聲音很溫柔,嗓音磁性悅耳。她當初跟他時,還是個懵懂的小姑娘。他在她耳畔說幾句調笑的話,就讓她癱軟掉了,什麼都不能思考。
她長大了,在變得成熟。她有自己的想法,不容易被人牽著鼻子走。
所以她變得不好哄,不容易騙。
趙晉抑住呼吸,平息著劇烈的涌動。
福喜小跑上前,隔簾道︰「爺,人找著了!幸好章大人去得及時。還有口氣兒,送到客棧救治著呢。」
柔兒掀簾道︰「你說的是秀秀?」
福喜點頭︰「正是,陸官人帶著人去接的,送到客棧了,陳姑娘要去看看?」
柔兒點頭,自然要去的。
福喜道︰「爺這回可出了大力了,得罪了興安侯,又給睿王爺責怪,爺以後可怎麼辦,成了這些人家的眼中釘,還差點被滅了口,就為了個不認識的姑娘。」
柔兒臉上一熱,沒敢回頭去瞧趙晉。
「廢話這麼多。」趙晉嗤笑,「走吧,咱們也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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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棧外停著陸晨的車。
趙晉和柔兒下了馬,並肩走上樓。
屋里陣陣哭聲,還有呼痛聲。
孔哲立在門前,呆呆的望著眼前緊閉的門。他臉色慘白,不知在想什麼。
陸晨朝趙晉走過來,嘿笑︰「這倆人有意思。姑娘肚子里揣了男人的種,這公子不是經手人。」
把秀秀抱回來的時候,她就剩一口氣兒了,被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似鬼,裙子上大灘的血跡,瞧來觸目驚心。
孔哲跪在她床邊,求郎中快救救她。一診脈,郎中卻說她有孕三月,孔哲像被人打了個悶棍,整個人都傻了。
此刻他失魂落魄的站在那,眼楮里沒有焦距,連身邊的人在說什麼也听不清。
柔兒不確定兩人是不是偷跑出來的,抑或有什麼隱情。她能做的只是盡量照顧照顧他們,至于旁的,她不好多插手。
此刻孔哲是什麼心情,她大抵能猜到。他愛慘了秀秀,一路上忍耐她的壞脾氣,為了救她給趙晉下跪跟興安侯府的侍衛拼命,到頭來……
屋里傳來一聲虛弱而壓抑的痛呼聲。
孔哲攥著拳,把額頭貼在門上。
他還是心疼,還是心疼秀秀,心疼她受的傷受的苦。
郎中退出來,擦擦頭上的汗,道︰「吃了藥,已經起反映了,大約一個時辰,就能流干淨。要是大出血,趕緊叫人來找我,得施止血針。至于旁的傷勢,也挺重,不留疤是不可能的,哎,造孽啊。」
一個姑娘家,受了這麼重的傷,也不知是怎麼給人虐待的。不過他不敢多說,收了診金就離開了。
「阿哲,我好疼,阿哲救救我……」秀秀在哭,哭的讓人心疼。
孔哲捏著拳頭,在她一聲聲的痛呼中落下淚來。那是他愛著的女孩子,為了她,他連姐姐和母親都拋下了,他怎麼可能對她的呼救沒有任何感覺?
他推開門沖進去,跪在她床邊握住她的手,「秀秀,我在這兒。」
秀秀滿頭是汗滿臉是淚,「救救我,救救我的孩子。阿哲,救救它!我不能沒它的,我不能,我還得用它,還得用它,讓程郁娶我,我得嫁給他,我得嫁給他呀。」
她昏昏沉沉,胡言亂語。可她每個字,都像一把利劍,扎在孔哲心上。
剛才有一瞬間,他甚至在為她開月兌,也許她不知情,也許她也是被人蒙騙,或是被人強迫……
程郁,這個名字,他知道。
白馬書院的夫子,教過他填詞的。
是他……秀秀和他?
這一刻,孔哲什麼都明白了。
程郁短暫的在清溪教過幾個月書,秀秀那時總來書院找她哥哥洪長貴,還會帶上自己做的糕點湯水,請書院的師生們吃。
她還會對他笑,說要向他請教學問。
原來她的目標是程郁,原來他們所有人都是她接近程郁的棋子。
原來他當了這麼久的傻子。
「阿哲,救我……」
她一聲聲的,還在喊他的名字。
孔哲忽然甩開她的手,站起身來。
他轉頭沖出了門外。
柔兒擔心他想不開,連忙追上去。
陸晨對趙晉一笑,「現在的年輕人,都玩這麼大嗎?」
趙晉抱臂靠在牆上,他有點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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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兒根本追不上孔哲。她生產後體虛,一直沒調養好。何況孔哲是個年輕男人,本就比女人有氣力。
柔兒跑不動了,在後喊著孔哲的名字。
他一路奔到一片樹林,站定住揮拳朝樹上打去。
一拳又一拳,鮮血淋灕。
他覺不出痛,因為心太痛了,手上的傷根本不及心痛萬一。
他打累了,一點點滑坐在地上。
秀秀失蹤兩日,他兩日都沒有睡。
身體早就疲倦極了,此刻連意志也被徹底擊潰。
他捶著草地,放聲大哭。
柔兒等待了一會兒,等他哭得快沒力氣了,才緩步走上前。
「阿哲,你姐姐要是看見你這幅樣子,她得多心疼,你想過嗎?」
「她為了你,日夜不休給人做繡活,賺了錢,自己一點都不敢花,她為了你都能舍了自個兒的命,你要是不愛惜自己,她得多難受啊?她怎麼活啊?你乖,你別這樣待自己。秀秀年紀小,被人蒙騙也是有的,有什麼事,慢慢說開,你起來吧,回去休息,好不好呀?」
「陳柔姐,你別管我了,我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傻子!我娘說要給我說親,我不願意,我想等她,我只喜歡她。哪知道,當晚她就來找我,問我敢不敢跟她私奔。我本是不敢的,她說她看錯我了,若是我不陪她,她就自個兒一個人走。我哪能啊?我哪能讓她一個人?我什麼都不要了,前途、功名,連書都賣了,我只想和她在一起,到頭來,原來她是利用我,讓我陪著她,當使喚奴才,當護衛,當跑腿的!我去買包子,是她支開我,她想偷偷走掉去找程郁。她沒想過我會有多著急,多擔心,她根本不在乎,是因為我傻,是我沒用!她這樣愚弄我,把我耍的團團轉,為什麼,為什麼我還是會心疼,還是想她啊 ?陳柔姐,你知道這種滋味嗎?真相就在眼前,你明知道,不應該,可是這心……這心里就是放不下,割舍不了,我好恨自己呀。我實在太沒用了。」
他捂著臉,哭得像只受傷的獸。
柔兒心里難受,替他難受。
十六七的年紀,太容易喜歡上一個人,太容易幻想愉悅能長久,感情可以一生一世。
慢慢長大才會懂,人生本來就沒什麼永遠不變的存在。人會變,想法會變,一切都會變。
但不親自經歷過,就無法體會,她沒有再勸什麼,言語都蒼白,只有心痛是真實的。她默默立在側旁,靜靜的陪著他。
等他哭完,等他徹底的宣泄。
幾步之外,趙晉抱臂靠在樹上。柔兒察覺到背後那束目光,並沒有回頭去望。
她知道他在。
他想守護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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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秀睜開眼,茫然望著這間陌生的居室。
門口有人在說話。
「……待會兒她醒了,多半會餓,你備些軟糯易消食的東西,在爐上溫著。再多備些熱水,姑娘家愛潔,定要洗一洗的。」
這把嗓音,有些熟悉。但秀秀一時想不起這是誰。
片刻,門被推開,一只皂色銀線紋靴子跨過門檻邁入。
秀秀歪過頭看去,立時強撐著要起。「陸公子?」
陸晨溫文一笑,「洪姑娘,吵著你了?郎中說,擔心你發高熱,要我每半個時辰來試試額溫。」
他說著,靠近帳邊,按住她的肩膀輕聲道︰「別起來了,這會子不是多禮的時候。來,我瞧瞧燙不燙,你別多心,我這是出于關心,不是為了佔你便宜。」
說得她越發不好意思。
陸晨的手溫溫熱熱的,貼在她額頭上,另一手試了試他自己的額溫,「還好還好。」他收回手,笑道,「沒發熱,姑娘底子厚實,身體強健。」
秀秀待要動作,小肚子牽扯著絲絲縷縷的疼起來。她紅著眼楮,虛弱地道︰「陸公子,我怎麼了?」
陸晨嘆了聲,「你剛醒,先別管這個,我叫人給你備了吃的,立馬就端過來了,餓了吧?」
秀秀覺得窩心,萍水相逢,他這樣的人物,待她這樣好。她點點頭,小聲說︰「謝謝。」
姑娘不鬧別扭不發脾氣的時候,當真像只惹人疼愛的小女乃貓。
模樣也出眾,不然鴇母哪敢獻給興安侯府?
陸晨有點可惜,瞥一眼她的肚子,只可惜,給人破了身子,還揣過崽子。這樣的女人,他是不會要的。
孔哲在樓下洗了臉,才磨磨蹭蹭地上了樓。
見柔兒一臉擔心地瞧著自己,他苦笑道︰「陳柔姐,我知道你擔心我。我沒事兒,想通了。秀秀她才十五,自己還是個不懂事的小孩子,程郁不負責任,這事怪不得她,她是我帶來的,我得保證把她平平安安送到程府,或是安安全全帶回清溪,至于其他,我暫時不會再想了。」
他倒是個有責任心的樸實孩子,秀秀這樣利用他,真不應該。
孔哲推開門兒,就看見陸晨坐在椅上跟秀秀說笑。
虛弱的姑娘一臉紅暈,被逗得眼底都漫上了春光。
孔哲怔了下,他忽然覺得眼前的女孩好陌生。
他從來沒見過秀秀在自己面前這樣嬌羞順從的樣子。
孔哲心里的苦澀,漫上唇邊。但此刻,他再難受又能如何,她會在意嗎?
「阿哲?」秀秀發覺了他,扶著床沿半坐起來,「你去哪兒了?」
她甚至有點怪他。
孔哲牽唇一笑,上前斟了杯茶,「秀秀,你嘴唇都干裂開了,喝杯水吧。」
他比陸晨細心,比誰都要待她更好。
秀秀垮下臉,不高興地道︰「為什麼麻煩人家陸公子,我醒來後,身邊只有陸公子一個,你是不是也膩煩我了?想一個人出去躲清淨?」
陸晨見火燒到自己身上,笑著站起身,「你們聊、你們聊。」
屋里靜下來,孔哲差點就想開口說「對不起」,可他對上秀秀的臉,他又想起了她對自己的欺騙和利用。
他垂頭接過她喝完的茶放到一邊,疏淡地道︰「你餓了嗎,我去拿吃的來。」
秀秀眼發紅,委屈的要哭,她受了這麼重的傷,他怎麼一點都心疼不著急?
柔兒適時推門進來,見孔哲悶悶的站在那兒,她心里有點生秀秀的氣,從感情上來說,因為孔繡娘這層關系,她對孔哲更親近,而且這件事的確是秀秀做的太過分了。她端著藥上前,柔聲道︰「秀秀,你剛剛小產,還是躺下蓋著被,別著涼了,來,趁熱把藥吃了,身子才能恢復的快。」
秀秀震驚地睜大了眼楮,她望著柔兒,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麼。這一路她都瞞得很好,孔哲一點都沒懷疑,怎麼可以在孔哲面前,說出她的秘密?
且……她看向孔哲,他低著頭,拳頭攥在袖子里,側身立在茶桌前,沒有露出意外的表情,也沒有轉過臉看她。
昨夜孩子流失掉時,她是迷糊的,不清醒的。
這一瞬記憶回籠,她後知後覺自己早就露了餡。
怪不得孔哲這樣冷淡,而她適才還……還依舊撒嬌發脾氣,想拿捏他。
天旋地轉,秀秀眼前一黑,整個世界瞬時崩塌。
孔哲咬著牙道︰「吃藥吧,等你好些,我送你去程家,找程郁那混蛋算賬。」
柔兒退出來,門前,福喜在等待著她。
「姑娘,爺說這幾天,怕您這邊不太平,撥了人手,在樓下護衛著,您要是察覺有什麼不妥,」他遞上一只盒子,「這里頭是特制的響箭,危急時刻發出去,爺就能知道您在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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