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頭回這樣問了, 她向來儉素,也不愛那些首飾珠寶,能提出的要求也不過是想回家瞧瞧家人, 他倒有些好奇,能叫她如此念念不忘的條件是什麼。
他遞過胳膊給她枕著,然後收緊臂膀將她抱在懷里,「你不若說說看,但凡爺能做的, 無不應允,你這樣鄭重其事,倒叫人越發想知道了。」
「我想……」
話音未落, 外頭忽然響起一陣哭聲。
嬰兒哭得淒厲,听起來像是極不舒服。
乳娘將孩子抱起來輕哄,怎麼也哄不住。
柔兒有點著急,她翻身坐起來, 想去外頭瞧一眼孩子,趙晉按住她道︰「你別起來。」
他聲音微揚, 朝外道︰「把她抱進來。」
得他吩咐,乳娘抱著孩子走了進來, 「不知是怎麼了, 踢了被子一直哭個不停, 也不肯吃。」
趙晉面沉如水, 怪乳母辦事不利。
他沉下面容, 氣氛就隨之降至冰點, 無需他出言斥責,乳母就已噤若寒蟬,不敢抬眼瞧他。
柔兒的聲音從他身後傳出來, 「抱過來,給我吧。」
乳母如逢大赦,忙快步走來,將孩子送入帳中。
柔兒抱住嬰兒,瞧她裹著一重襁褓,外頭還包著厚被,她探手模了模孩子的衣領,果然里頭汗濕一片。
柔兒道︰「外間炕燒著嗎」
乳母點頭,「天兒冷,怕小小姐凍著了,時時瞧著火呢,不敢叫它熄了。」
柔兒松了口氣,「她蓋得厚,炕又熱,被子太重,她熱起來又踢不掉被子,所以才哭起來了。」
她將外頭包著的厚被解開放到一邊,「去拿件輕些的襖給她換上,大人蓋多少,就給她蓋多少,別裹得太厚了。」
乳母依言去辦事,等一切收拾停當,小姑娘果然止了哭,小小一團玉雪可愛,躺在帳中睜著水亮的眼楮認真瞧著柔兒的臉。
嬰兒的眼楮干淨得像夜明珠,眼底倒映著柔兒的影子,她單是這麼瞧著這小東西,就已心軟得快化了。
趙晉湊上來,在後擁住她腰身,「給孩子選了幾個名字,總覺不如意,你可有合適的提議?」
柔兒替孩子掖了掖被角,轉過臉來,「我能替她取名嗎?」
趙晉瞧她小心翼翼又有點躍躍欲試的模樣,抬手揉了揉她發頂,「當然可以,你是孩子娘親,不必這樣小心,你有什麼想法,盡管提。」
她在他面前,未免太小心謹慎了,從前他沒覺得這樣有什麼不好,以她的身份,她確實沒資格,將來便是抬了姨娘,在府中也不過是半個主子,見了孩子不能喚名,只能呼作「姑娘」,孩子也只能喊她一聲「姨娘」,甚至見了面,她還需向孩子行禮。
許是因著她生產之時他就在側旁,所以對她受了什麼樣的苦捱了什麼程度的痛都了如指掌,他深感自己沒辦法,只把她當成一個通房丫頭,抑或是姨娘。
所以待她生產過後,他也沒準備,將她遷回家去給個名分。
如今一切恰到好處,他甚至有點享受目前的生活。她很細心體貼,對他是,對孩子也是,他相信沒人會比她更懂得如何照顧這個孩子了。
柔兒輕道︰「孩兒是在平安藥堂出生的,我對她也沒有很大的企盼,只望她這一生平安順遂,不要受苦,有人疼愛,輕輕松松。」
她握住他的手,鄭重地道︰「我想喚她‘平安’,小名兒就喊安安,行嗎?」
趙晉下意識就想駁斥,「趙平安」?這是什麼俗氣名字。
可他垂下頭,望進她澄澈見底的眸子,那一瞬到了唇邊的譏諷又咽了回去。
他默了會兒。柔兒臉也垮了下來,她幾乎能想到他要說什麼了,她確實沒讀過什麼書,也沒那麼多好听的名字可以想,她所取的不過就是自己對孩子所寄予的最大願望罷了。他一定覺得她很可笑吧。
她有些挫敗,垂下眼楮覆住眼底失落的情緒,「沒關系,我只是……」
「也好。」趙晉打斷她,捧住她的臉,令她抬頭望住自己,「我覺得不賴,以後閨女就叫安安,趙平安,甚好。」
「……」她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覺得他異常的好說話,溫和得不像他。
他啞然失笑,見她適才還愁雲密布的臉上瞬時見了晴光,心道,這點事就足以令她感動成這模樣嗎?
她撲上來,在他腮邊飛快落下一吻,「爺,您真好。」
他哭笑不得,這就算好?她倒是個識好歹的,總將他的好處掛在唇邊,可他給她買東西送房契,給她錢的時候,也沒見她這麼高興。他背地里照拂她哥哥的鋪子,若是給她知道了,會否要感激得「以身相許」了呢。
他想到這,便有點心猿意馬。
抬了抬指頭尚未動,食指就被一個軟軟的東西包住了。
他垂下眼,瞧見自家閨女正用那只白生生的小手攥著自己的指頭。那雙眼楮真干淨,干淨得令他為自己適才的念頭生出了羞恥之心。
柔兒瞧他俯,像個大孩子似的捧著安安玩鬧,她心里默默一嘆。如今還未出月子,那件事,等過段時間再提好了……其實她也不舍,她實在糾結的很,當初想要離開的念頭,在瞧見這個小人兒之後,變得不再堅定。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生出那樣的想法,到底是不是對的。
趙晉得女的消息雪片一樣飛向大街小巷。趙宅里幾位太太姨娘卻是最後才知曉的。
盧太太來到上房,好生勸了盧氏一回,「……如今閨女也生了,總不能再叫她利用孩子勾著趙官人不著家,外頭都傳成什麼樣子了?說你說得多難听的都有,你們倆的事兒都成了人家茶余飯後的談資了。原先我就勸你,把人早早弄回來,人在眼皮子底下,遇事容易處置。如今兩頭安家,這算什麼?你才是趙官人明媒正娶的妻房呢,作甚要便宜了外頭的野女人?」
見盧氏一副油鹽不進的模樣,盧太太越發著急,「你到底是怎麼想的,你給我個準話,我跟你哥天天吃不香睡不著的愁著你的事兒,你倒沒事人似的,天底下可有這樣的道理?」
盧氏輕蔑一笑,「你們的意思,是想我抱養那孩子,當成自個兒生的,自欺欺人?」
盧太太道︰「話不是這麼說的,嫡母撫育子女,這是天經地義,雖是個姑娘不假,可金貴在這頭一個上頭,官人難免新鮮、喜歡,你拉不下臉面緩和我知道,也不必你開口提,回頭叫你哥找趙官人吃個酒暗示一番,他自然就明白了。疑霜,可不能再任性了,你先被禁足,後被攆去莊子,這一年來,都沒得過他一個笑模樣吧?你再這麼作下去,遲早這個家也散了,你擎等著要給旁人讓位不成?咱們家可不是過去的總督府了,如今一切得仰仗他、瞧他臉色,人在屋檐下,再怎麼不想低頭,也得認清現實呀。我不瞞你,你哥前陣子,在賭桌上又沒了兩萬多兩,織懿夫家給的聘禮,幾乎都散盡了,你還有個佷兒要讀書,靠你哥,靠得住嗎?」
盧太太越說越傷心,模出帕子開始抹淚。盧氏心煩意亂,起身推開窗,讓雪沫子隨風飄進來,落在溫熱的臉上,才覺心里沉靜了些。「行了,我知道了。」
盧氏伸出手,攤開手掌接住落下的雪籽,「你們的意思,我都明白。爹娘臨終也說,要我認命,要我好生服侍他。從那時我就知道,我這輩子,再也不是盧家大小姐盧疑霜了,我就只是個,為了活命、為了錢,陪他睡覺的一個□□。」
趙晉接到盧家的帖子,是在兩日後,那是個午後,柔兒抱著安安,正在哼歌哄睡,他手里拿著卷書,有一搭沒一搭的翻看著。福喜托金鳳將拜帖送進來,他隨意瞟了兩眼,心里已知盧家有什麼打算。
夜里在盧宅設宴,金燕角過去兩條街,朝東走頭一家就是盧府。為了盧氏方便與娘家往來,當初他精心挑選了這處地方,重修宅院,一切置備得妥妥當當,然後才接了盧青陽一家進來。
還記得當初他們兄妹二人在家里遭難後頭一回相見,當初盧家遇著那麼大的事,他也沒見盧氏掉過淚露出過頹敗的樣子。那是他頭回見著盧氏的眼淚。
佳人梨花帶雨,哭得令人心碎,他溫聲欲要安慰,卻只遇著一張冷臉,她擦干眼角的水珠,連個眼尾都沒掃他,挺直背脊決然去了。
他其實早就知道,她心里有另一個影子。
當年盧家出事,她曾托人給那人送過信,期望那人能來救她。
可她不知,那信送進去了,那人在窗前匆匆瞧完,當著他面將信紙丟在火盆里燃了,還回頭對他尷尬地笑笑,說︰「文藻兄見笑,總有些痴纏女子,不時寫些見不得人的情信來,子儒煩不勝煩。」說完,便轉臉吩咐僕人,「再有這種腌東西,不要送進來礙本公子的眼。」
誰也不知,他對她的字跡有多熟悉。她幼承庭訓,一手字與她父親如出一轍,他透過紙面瞭見一個「霜」字,如何不知是她?
多年來許多心事,他未曾向任何人提及。
當年初入仕途,她父親將他引為關門弟子,雖無師徒之名,卻有父子之義。
她輕視他出身,從未正眼相視,只當他為攀附,誤會深重,他從未解釋。
後來糾葛太深,更不知從何說起。他索性閉口不言,為還她父親當初恩義,他不介意受些委屈。只是不想,到得後來,終成這般田地。他當真已厭倦透了。
從盧家離開回到月牙胡同時,已是子夜時分。
屋里燃著暖香,撲面如春風和煦。
柔兒尚未入睡,他輕手輕腳進來,立時驚動她。
她撫了撫頭發,站起身,上前揪著他袖子,急道︰「爺,是不是太太想抱養安安?
今兒他去後,府里兩位姨娘來了一回,提及府里的慣例,正室無子,多要抱養妾侍的孩子。通房丫鬟更沒資格把孩子留在身邊。
她細細算著日子,再有十來天,孩子就要滿月,她還沒有下定決心,若是當真要走,最後這些日子,就是她最後陪伴孩兒的機會。難道連這麼幾天時間的相處,亦不可奢望嗎?
又或她能想通,不走呢?她自己都還沒有想清楚,就要被迫與孩子生離,這要她如何接受?
她只盼他慈悲,莫要如此殘忍。
卻見他沉默下來。過了片刻,溫柔的掌心覆住她手,「為孩兒著想,養在太太名下,于她于你,都是一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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