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

不論張良如何抉擇, 翌日一早,即到了項羽正式評定麾下功臣宿將、降楚諸侯的功勞,進行進一步封賞的時刻。

這一日不僅攸關功臣與諸侯的名分地位, 更有穩定楚國政權之要,是以諸人具是徹夜未眠,不等天亮,便起身洗沐, 換上華美朝服入宮。

就連素來稱不上有多講究皮相的韓信, 這日也未能免俗。

他換上簇新光鮮的朝服, 心潮澎湃地來到宮中,與眾人一道候在朝殿之外,只等大王到來。

在一群要麼雀躍, 要麼忐忑的人中, 唯有掐著時辰點趕到的呂布, 顯得尤其醒目。

他壓根兒沒踫那大典該著的袀玄長冠,仍是一身鮮亮囂張的戰袍,頭戴著心愛的雉雞尾翎冠。

兩道長長的尾翎,就如其主般神氣高昂,走路時隨那帶風步履一晃一晃。

加上其堪稱鶴立雞群的高挑個頭,哪怕只簡簡單單地在最前排一站,與範增、韓信、龍且與鐘離等人並肩, 卻是一下惹來注目無數。

他著裝如此與眾不同,龍且等人且只是投來好奇目光, 韓信卻有些著急了︰「賢弟何不更換朝服?」

呂布心道, 那哪兒穿得!

也不知哪個腦殼挨了驢踢的混賬想的, 他前日得宮里送來的朝服, 上衣用紺色制, 下裳用皁制,上頭紋飾繁多,單一眼瞅去竟就叫他眼花繚亂,比這身戰袍還花里胡哨得多。

若真穿上,站在一干冠服大體離不遠的楚臣里,他怕是得顯得比著戰袍還來得古怪!

呂布張嘴欲答,身後忽傳來一陣腳步聲,不由心念一動。

晚他些許听著聲響的眾人,紛紛回身行禮,果真是帝駕來了。

隔著浩浩湯湯的人群,項羽仍是不費吹灰之力,一眼即見著了愛將。

見奉先未著他特意命人制定的那件靡麗朝服,依舊穿著往常那身戰袍,卻更勝往日的神采飛揚、光芒熠熠時……

項羽先微感失落,很快又轉為欣然。

罷了,以奉先爽直脾性,必然嫌那身朝服配飾冗多,行動不便罷。

項羽面不改色地在腦海中轉了數個念頭,命眾人起身後,率先入殿了。

待皇帝于寶座坐下後,守在殿外的臣子方得引領,魚貫而入。

呂布知曉這日必將冗長無趣,原想站在邊上,方便一陣子發揮自個兒那苦心練就的、睜著眼楮睡覺的拿手好戲。

卻不料範增那混賬老頭與他那憨子老兄,不知為何默契使壞,一陣暗推暗搡,愣是將他的位置挪到了最前列的正中——那最最接近憨帝的地方。

座上項羽將二人的小動作盡收眼中,心情不禁又好上幾分,忽開口道︰「奉先緣何不著朝服?」

呂布還在偷瞪無端坑他一把的便宜老哥韓信,冷不防被點名發問,不由一愕。

他一邊暗罵這憨子哪壺不開提哪壺,腦子里卻轉過一縷急智,嘴里于是泰然自若地瞎編起來︰「臣若憑戎馬得賞,便以戎裝晉見;臣若憑謀略得賞,便以儒服晉見!臣不似諸位將軍,多是勇略雙全,穿哪身皆使得,唯一身力氣勉強能登上台面。自要以真面目晉見陛下,方顯臣心中忠誠。」

聞言,項羽微不可查地彎了彎唇角。

奉先……果真狡黠。

同樣听了這番話的眾人,面色則倏然變得微妙。

偌大楚營中,自宮宴那回一舉成名、名聲最盛的呂毒士;策略上最能左右楚國,斬內奸、薦賢才韓信,親手守住國都的肱骨國士;更叫人望塵莫及的,連陛下也敢在諫言不成的情況下,二度拳打腳踢的神人……

這麼一號連亞父範增都願主動屈居次位的重臣,怎說得出‘唯有一身力氣勉強能登上台面’的瞎話!

然觀陛下雖是面色不改,周身氛圍卻透出幾分滿意,眾人心中再多感慨,也只能嘆一句呂布果真模準了帝心。

不僅擅于揣度上意,更有一身天賜的厲害本事,難怪獨得陛下青眼了。

因眾人皆對呂布立功甚多、後來居上,必將受賞最多最早的一點心知肚明。

遂當項羽親口宣布,以呂布身為貴族,為楚輸誠獻忠、運籌帷幄、沖鋒陷陣,功勞最大,封為宰相,封二十等爵中最高一等的徹侯,可于關中親選一縣,取三萬戶為封邑。

如此厚賞,直讓群臣心里驚嘆,無不目露羨色。

呂布卻是面色如常。

那日他不惜拋下一切、出逃千里的舉動,徹底證明了他無意仕官的決心,莫說是心儀于他的項羽,就連範增也不敢再‘逼’緊了,唯有一邊惋惜嘆息,一邊商議著今日之事。

縱使呂布不願要,就因他于楚營中後來居上,立下首功這點,項羽于公于私,都必須重賞。

項羽仍抱著‘奉先想明白後,或願應承’的一絲心思,由著亞父與奉先議完如何演這出戲。

然而呂布本就是個能懶則懶的脾性,早被前陣子那不住動腦子的痛苦給嚇怕了,如今大仇都要得報了,哪兒還肯傻乎乎地賣力干活!

遂他是眼也不眨地,當場辭謝道︰「早前陛下斬除暴秦,駐軍關外,臣四處流離,方有幸投入楚營中,必是出自上天指引。且臣能力微薄,唯有忠誠可取,始終隨侍陛畔。萬幸陛下英明睿智,于百愚中擇一智,于無用中取一賢,慧眼識英雄,麾下猛將如雲智士如雨,方可接連戰勝克敵。今日一統天下的霸業,分明是上天賜予陛下的運勢,臣豈敢擅自居功?臣只受侯位之封,便是心滿意足,而不論封底也好,封戶也罷,皆不敢領受!」

呂布眼也不眨地將月復稿背到這里,本已算結束,順勢下拜後等範增圓場即可。

但他不知怎的,一瞅見那憨子難掩失落的神色,眼珠子一轉,神不知鬼不覺地就繼續說道︰「大丈夫頂天立地,常年出生入死,難免有建功封侯之願,臣亦然。然臣觀百姓同為陛下肝腦涂地,披肝瀝膽,卻是尸骨露于荒野無人理會,父子離散之泣音不絕于耳,良田荒廢而無人耕種……若只為臣一己稱王之私欲,卻令天下難以一統,似前段時日那般時刻落入分裂四離的境地,豈非將陷一心振興天下、重現盛世的陛下于不義?」

呂布向項羽深深一拜,擲地有聲道︰「為人子女者,頭上豈能有多位父母親族?陛下昔日僅為楚王,只需憐恤楚一地之民;如今卻貴為天子,四海八荒之內,無不為陛下子民,是否歸于臣下封邑之中,又有甚麼打緊呢?周王朝曾強盛一時,得諸侯賓服,外夷來拜,天下和洽鼎盛;然君長一旦勢微,群雄並起,天下千瘡百孔,百姓流離失所。」

不僅是周朝,就他更為熟悉的漢亦是如此。

當朝廷勢盛時,刺史無不兢兢業業,疆域安定;而當朝廷動蕩時,手掌實權的刺史無不憑著‘天高皇帝遠’的優勢紛紛月兌離掌控,逐鹿中原。

憶起曾親眼目睹的淒慘景象,饒是鐵石心腸如呂布,目中也流露出幾分愴然。

「陛下願憐惜臣下,為臣下之幸事;然臣下亦當知臣屬之義,不當令天下臣民皆陷入難境!封侯為嘉賞,臣願受;金銀珠寶,臣亦欣然領取;然若以裂土為賜,臣竊以為萬萬不可也!」

听了這話,一些個還抱存僥幸的群臣心里,縱使再不甘心,也只能抽痛著認了。

他們雖不知為何,呂布怎能不慕名利至此,非要鐵了心拒這已賜到頭上的賞賜……

但卻知曉,裂土封王封侯之事,怕是真的再也不會有了。

畢竟連功績卓絕的呂布,都謙讓而不願受封,還搬出了天下大義為由頭。

他們的功勞遠不及對方,又怎好重開這口呢?

況且在壓伏天下之背,擊斷諸侯之脊上,出力最大的,還是于楚軍中聲望無雙、說一不二的項羽本人。

項羽低頭,似是凝神傾听,良久不語。

末了,方輕嘆一聲,目光復雜而郁郁︰「便依奉先所言。」

在呂布一番辭謝、僅領了一無封地的爵位與金銀財寶後,在他之後受封的群臣,即便心不甘情不願,也只能咬牙認了。

不敢做那必然挨打的出頭鳥,一道跟著忍痛辭謝。

于是項羽接下來封賞一圈,所派出之爵位與錢財堪稱數不勝數,轄地卻一處未少。

除巴不得少一事、好松快著光享福的呂布外,對此真心感到欣喜的,唯有範增、韓信、陳平這三人。

縱使是追隨項羽多年、忠心耿耿的宿將龍且、鐘離與季布等人,在真正得知封地無望時,雖也為封賞歡喜,仍抑制不住有些許失落。

範增是年事已高,早已摒棄私欲,只願楚國興盛,實現他畢生抱負。

韓信則是有兵書、有兵帶、有仗打——三樣里哪怕只剩一樣,他便心滿意足。能得封侯位的認可,更讓他喜上加喜。

至于是否有封地……即便真有,放著注定留在咸陽的賢弟、及那無數還未來得及讀完的兵書,他也舍不得就封去。

相比之下,陳平的平靜,則是因為看得透徹。

他目帶玩味,不著痕跡地向一臉坦然的呂布投去一瞥。

——盛名之下無虛士,這呂奇士,果真深謀遠慮。

陳平面帶微笑,狐狸眼微微眯起,心道︰哪管功績越高,又哪管君王信重?如若廣廈崩塌,今日蜜糖,即是明日□□。

縱使項羽當真有那氣度,忍得一世不疑,其後繼者,恐怕也不見得會對這要命威脅視而不見。

今日陛下出手越是慷慨大方,日後若有意收回封賜,手段便注定越是陰毒殘忍。

倒不如似呂布這般,漂漂亮亮地自退數步,既表白了無那野心的清澄,也徹底穩固了帝王的信任。

溫馨提示︰方向鍵左右(← →)前後翻頁,上下(↑ ↓)上下滾用, 回車鍵:返回列表

投推薦票 上一章章節目錄下一章 加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