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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眷?

呂布被問得一臉茫然。

什麼家眷?

韓信那便宜兄長, 難不成也能算他家眷?

項羽記得清楚,他卻早徹底忘了自己前陣子為羞辱與挑釁項伯,動輒將「婆娘」掛在嘴邊的那些個胡話。

項羽觀愛將面色迷茫, 登時也怔住了。

……這是何故?

二人面面相覷時, 呂布經一番苦思冥想,可算想起了信口開河的那幾回。

項羽心念微動, 若無其事地再次詢道︰「奉先若不便親往, 孤可遣人去接。」

「不必不必。」

搞明白緣由後,呂布徹底放松下來。

他聞言一哂,擺著手,輕描淡寫道︰「臣下那些個家眷, 要麼死光了,要麼跑光了,不必去尋。」

他早不是才出並州,剛一腳踏入花紅柳綠、繁花錦繡的帝都時, 會為琳瑯滿目的財寶與美人而驚嘆的愣頭青了。

人死如燈滅, 就靠著他與那幫子妻妾的情分……

呂布嘴角微抽。

與其信她們會為他以身相殉的瞎話, 倒不如信高悶葫蘆與那陳嘮叨會因一時腦子犯軸,傻愣愣地以死相隨!

對于呂布的答案, 項羽顯然始料未及。

他上一刻還因無意中戳到愛將傷口而生出些許內疚, 下一刻見對方一派雲淡風輕,強顏歡笑的模樣,眉頭愈發蹙緊, 更加感到心疼。

然而他不善言辭,這會兒千萬思緒翻涌, 也不知如何開口。

項羽不開口, 呂布也樂得不用動腦去編瞎話應付, 閉目養神。

二人各懷心思,並肩在這片草地上一坐一躺,倒是和諧得很。

直到天光大亮,旭日初升,呂布才率先醒神起身,懶洋洋地沖還跟石雕似的憨王打了聲招呼,就拍拍上的草屑,瀟灑回帳更衣去了。

徒留項羽還凝神沉思著,遲了好一陣子,才起身回帳。

他思忖了這小半宿,隱隱約約想明白了一些關竅。

為何愛將生性豁達、淡薄富貴名利,唯獨對劉邦深惡痛絕,哪怕醉酒之後,仍念念不忘要斬其首級?

此等血海深仇,必與愛將那始終不見蹤影的家眷有關。

他原只是猜測,方才愛將那番回答,則徹底印證了心中所想。

項羽闔了眼,待重新睜開時,已于腦海中將劉邦屠過的城池名字過了一圈。

奈何大致眉目雖有了,具體頭緒仍是無處可尋。

項羽蹙了蹙眉,目露遲疑。

……罷了。

項羽思前想後,到底決定先擱置一旁。

免得一個不慎,又揭了愛將心中瘡疤。

而且他最想不明白的還是,初知愛將悲慘境遇時,一直沉甸甸的心里除憐愛外,緣何……莫名輕松許多。

呂布哪曉得那憨子心里產生了天大誤會,他胡思亂想這小半宿,雖是一夜未眠,精神勁兒倒還算不錯。

待晌午一到,大軍果真如項羽所言那般向楚都咸陽開拔,僅留下鐘離眛一軍,繼續平定張耳原盟軍所據之地。

鐘離眛領數萬楚兵每至一處,即先懸示張耳頭顱,喊城中人開門投降。

若遇著拼死抵抗者,才強攻破城而入,卻始終只除首將,對從者赦免不究,于主動投降者,更按項王所言般承諾禮遇封賞。

每接管一處城池,皆留下楚吏來掌管諸務。

楚軍已是二下齊地,對受起殺心、肯寬待懷柔于民的霸王部曲,齊民不似初回還將信將疑,而是紛紛選擇欣然順從。

徹底平定齊趙二地殘敵後,鐘離眛便奉命將張耳頭顱妥善安葬,立以墳塋,且允其舊臣申陽等早降者前去吊唁。

項王表現得如此通情達理、施寬宏仁政,自是引來頌揚聲聲。

至于早降之前趙、代王歇,前河南王申陽、前殷王司馬卬、前韓王成等人,分別由韓信與鐘離眛領大軍‘護送’,好歹維持了明面上的禮遇,一道入關,等受封賞。

而意氣風發地跟著大軍回了咸陽的呂布,某日忽然知曉,自己這便宜兄長竟還握著可驅使二十多萬兵將的兵符未歸還時,眼前不由一黑。

這兵仙真是聰明一世,糊涂一時啊!

呂布悲憤地想,若韓信有自立那雄心倒也罷了,偏他是個只好行兵打仗、並無二心的。

真想造反的人尚曉裝模作樣,韓信這忠心耿耿的卻上趕著沾嫌隙!

韓信尚無所覺時,就在賢弟十萬火急的玩命催促下趔趄入宮,求見項王,主動將兵權歸還。

項羽淡淡地看了坦然自若的韓信一眼,輕輕點頭。

收攏全部兵權後,他便在亞父範增等謀臣輔佐下,緊鑼密鼓地安排人事,按前秦域圖規劃郡守,籌備對功臣宿將的封賞……

呂布自是清楚,這憨子準備稱帝,所涉事務必然繁多。

那憨王腦子本就不甚好使,更將耽擱好陣子功夫。

加上他一思及離楚之日漸近,心緒不知為何愈發繁雜……鬼使神差下,素來急躁的呂布竟奇跡般拿出了十成耐心,安然等待著那憨子稱帝之日。

一等憨子稱帝,他便可以收復余下疆域為由,名正言順地請征那位處奇峰峻嶺中、並不怎為中原諸侯重視的巴蜀了。

呂布未料到的是,自己這一等,竟就是整整一個月!

一個月功夫轉瞬即逝,他難得生出的那點連自己也不樂意承認的離愁傷感,幾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更叫他腦殼發疼的是,一年前還營出走的便宜老哥,竟是個十足的勞碌命。

縱無需去兵營領職,也成天抱著那堆除他外無人願踫的積灰古籍不放。

甚至一邊醉心研讀,一邊就自身領兵打仗的心得,興致勃勃地編撰起新兵書來!

看著自發地給憨王日日忙活、勞心勞力還樂在其中的韓信,呂布悚然而驚。

他娘希匹的,自個兒與這靠打仗也能成仙的,果真不是一路人!

呂布一時大意,被韓信捉著干了幾天活後,就再不樂意無事去這勞碌兵仙的府上串門了。

然而他在自個兒暫居的府上,也稱不上清淨——三不五時就要麼被那範老頭兒上門問策,要麼被那壓根兒不熟的陳狐狸眼騷擾,二人動輒與他打些機鋒。

實在惹得他一個頭兩個大,避之不及。

如此境遇,著實叫呂布離愁逐漸消散,變得度日如年。

又實在過于惦記那一直窩在巴蜀、卻似被人遺忘了的劉耗子,這日實在坐不住了,急匆匆地跨上玉獅,入了宮去。

等他一路長驅直入,剛闖入殿,就與領受侯位與郡守職的眾人面面相覷。

群臣神色平靜,呂布面容凜凜。

他這會兒倒後知後覺了︰這幾日項憨子的確頻召他入殿議事,不過他嫌麻煩,全稱病推了未來罷了……

而他沖入殿中,生龍活虎的模樣,哪似身體有恙?

饒是臉皮厚實如他,此時目光也不由游移了陣,流露出幾分心虛。

項羽神色卻始終淡然,捕捉到愛將面上那縷為難之色後,更是不假思索地描補道︰「奉先身體欠安,卻仍掛心國事,不願靜養,實是可貴。」

此言一出,在場人都不禁暗暗心驚。

誰能料到,素來寡言的項王,竟會主動為愛將解圍!

甚至都稱不上解圍——明眼人都能看出,大王分明是在睜眼說瞎話!

「謝大王。」

呂布眨了眨眼,按下吃驚之色,也不假模假樣地推辭,仗著無人知他耳根發燙,當真爽快落座了。

一人面皮厚、氣勢足,另一人又心甘情願地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大王心思昭然,在場的人精,又豈會不識趣地揭穿。

在暗自驚嘆一番大王對愛將這極致寵信外,面色依舊如常,繼續議事了。

呂布听著听著,那股子尷尬勁兒漸漸散去,理智回爐,頓讓他覺得不甚對勁。

怎這議了半日,卻只字不提憨子稱帝、或那即位禮的事兒?

……該不會是項羽又犯了憨勁兒,折騰這麼一大圈,還滿足于只做個霸王,扭扭捏捏地不肯稱帝罷?

一股不祥的預感油然浮上呂布心頭。

他甫一皺起眉頭,才剛陷入沉思,就被不時向他投去目光的項羽給察覺了。

項羽心念微動,耐心等正發言的那人講完後,果斷出聲道︰「奉先可有話要講?」

大王此言一出,呂布身上就滿聚了在座人的目光。

他眉頭擰得更緊,下意識就要否認,結果一抬眼,接觸到那憨子帶著明顯關切的目光時,到嘴的話一下就改了。

——罷了罷了。

呂布將心一橫,一邊暗罵這憨子著實好命,一邊卻又在此刻徹底做出決定,要全力再推這不知為何猶疑不決的項羽一把。

以免夜長夢多,壞他大計。

在眾目睽睽下,呂布面色冷沉,聞言忽站起身來,行至殿中,直面項王。

他生得極高大,加上一身征戰多年凝練出的殺氣,及常居上位、自有的強悍魄力,都十分引人注目。

眾人不禁一怔,倒不覺這呂大司馬會對項王不利,只不知緣何忽然站起。

他們正疑惑著,呂布下一刻竟毅然一掀袍袂,俯首躬身,額點地,竟是結結實實地向座上項羽行了跪拜的重禮!

此舉一出,眾人皆驚。

若換做旁人對項王行此大禮,那任誰也不覺稀奇。

偏這呂將軍是個直爽又傲氣的脾性,平日向大王行禮,大多只拱手敷衍了事。

而項王極愛重他,倒從不計較這些,久而久之,楚營上下對這唯一敢對大王失禮的呂愛將,也是習以為常了。

項羽眼底滿是震愕,全然不解從不屈膝的愛將緣何跪他。

他下意識地步下台階,于眾目睽睽下俯身,親自上手攙扶。

以他天生巨力,這用了五成力的一扶,竟仍未能將人扶起,足見呂布心意之堅。

項羽迷惑道︰「奉先?」

呂布鐵了心要把這憨子拱上去,這會兒更是連一直看重的顏面都狠心豁出去了,哪會順著起身?

他非但未曾起身,連頭也不曾抬,心里默念著這憨子平日待他不錯、臨走前最後回報一次大的決心,鏗鏘有力道︰「先時秦主暴戾不仁,大王順應天意,領兵誅之,居功為首;後安萬民,平定四海,功盛德厚,世人皆知;臣下功績微薄,卻因大王寬仁加惠,屢得進封,心下感激涕零,恨不能為大王基業肝腦涂地、日夜輸送忠誠。」

他一口氣說到此處,一旁原還不知所措的範增雙目頓時驟放光芒,心境激蕩。

此時此刻,他哪還不知奉先突行大禮、是出于何等目的!

類似的話,呂布曾听人對那董胖賊拍馬說來,不說爛熟于心,卻也能依樣畫葫蘆地套用一番。

加之在他心里,比起那無惡不作的混賬董胖賊,憨王要好上何止百倍?

呂布無聲一哂。

勸進雖非頭回,但若論心甘情願,倒還真是初次。

「布起于微細,為一介莽夫,不識繁文縟節,卻也曉那至尊帝位,自古當由至賢者居之!若大王不肯受拜皇帝尊號,以在場之人那微末功績,又哪敢厚顏領任爵職!」

呂布深吸口氣,聲沉而有力地將最後那句道出——「布願冒死進言,望大王憫天下百姓,早日拜皇帝尊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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