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布一頓快刀斬亂麻, 堪稱立竿見影。
不過一盞茶的功夫,他便將因大司馬周殷之叛而心神不寧的諸官全安撫住了,令得一場洶涌暗潮消弭于無形。
見便宜老兄好似怔楞在旁, 無所事事, 呂布嘿嘿一笑,眉目間那冷峻漠然倏然化作一片黠然︰「韓兄辛苦, 布來得應還不算太遲罷?」
韓兄微微一笑, 打趣道︰「賢弟來回奔波, 以一手神射輕斃叛首,還需主持大局, 尚不覺辛苦。而愚兄不過于營中打了會兒盹,何談苦累?」
呂布搖了搖頭, 心里得意,嘴上勉強謙道︰「坐鎮者若非韓兄, 布又豈敢任性輕離。」
叫他緊趕慢趕, 就怕晚上一步回來, 人全沒了。
韓信觀他目光雖仍爍爍,面色卻難掩疲敝,不由感到幾分心疼,勸道︰「諸事暫了,賢弟還是快快歇息去罷。」
「不急。」
呂布胡亂抹了把臉上殘存水漬,心不在焉地站起身來, 下一刻才恍然意識到還穿著一身濕漉漉的戰衣,不禁蹙眉, 命人取身干淨衣裳更換。
待衣袍被人取來, 他心里揣著事, 懶得避開韓信, 也不讓下人伺候,徑直當著其面大大方方地將濕衣褪盡,大刀闊斧地將干衣給換上了。
換好干淨衣裳,他未重新坐下,而是踱至韓信跟前,目光炯炯道︰「布有重任相托,還望韓兄莫要推辭。」
他態度鄭重,韓信毫不猶豫,正色道︰「但凡賢弟之請,愚兄固然才疏,亦是義不容辭。」
見這便宜兄長如此上道,呂布滿意一哂,一手自然而然地便搭上了韓信的左肩︰「實不相瞞,布方才率軍西進,因牽掛咸陽中事,未能等著那劉耗子便已回返。而此賊老奸巨猾,行事審慎,又圖謀咸陽久矣,只怕還有後招,還請韓兄多多費心。」
有老子親自出馬,區區咸陽動亂,果真是手到擒來!
呂布面上淡然自若,欣賞著一番戰果,心里實已得意開花。
瞧在那項憨子難得慧眼識珠、獨獨挑中了老子坐鎮他這重要老窩的份上,索性大度賞他個面子。
也叫他從此知曉老子這身非凡能耐……絕非那日赤手空拳纏斗下的小小失利,所能比得。
對賢弟早已暗中將尾巴翹得老高這點渾然不覺,韓信猶在心中感嘆。
雖在得見賢弟那般快便往返于子午道口與咸陽二地時,即猜出對方多半未能與漢軍交鋒,但在真听得是因‘牽掛咸陽中事’後,他仍是心中一暖。
他自是清楚,賢弟之所以舍棄心心念念的私仇大恨,匆然率軍回返,絕非不信任他領兵打仗的本事。
而是在精準權衡過後,為減輕楚軍精銳的損耗,方作此決議。
韓信自是不懼那不通軍事、不曉軍務的大司馬周殷,縱兵數數倍于己,主將如此,也不過是群龍無首,烏合之眾罷了。
只如此一來,礙于周殷之令,二軍最終總免不了交鋒。
廝戰愈長,不論哪方兵力折損更巨,于楚愈是不利。
更遑論關外關內仍有漁翁環伺,蠢蠢欲動,欲要趁虛而入。
如今賢弟憑神射之能,飛出那驚天一箭,當場射死周殷;再以大王隨身佩劍龍淵震懾全軍,得眾軍臣服;最終得以順理成章地接管都城,自是上上之選。
——也唯有賢弟勇略兼具,決事果斷剛猛,方可施行此策。
呂布不知韓信一聲不吭只在心里偷偷贊他,兀自絮絮叨叨︰「城里已粗略收拾停當,還在館里逮著只叫隨何的耗子,瞧著賊眉鼠眼,滿嘴胡言亂語,還想設法月兌身,必然是那老劉賊派來的說客……我已將他投入獄中,與那張茅坑作伴,叫這倆心眼忒多的知自個兒奸計落空、老劉賊定落不得好,一道氣個半死去……」
他這故意使壞的手段,實在叫韓信忍俊不禁。
又听呂布話鋒一轉,將後計道來︰「但那老劉賊狡詐得緊,既已聯合諸勢,此仗一時半會必打不完。大王又是個脾性急躁,好打快仗的,不知保住糧倉與兵源的重要,保不準將因攻堅不成,為泄憤而再犯屠城殺俘之惡習,總需人——」呂布好險剎住,將‘錘爆腦殼好清醒清醒’一詞咽下,勉強改口道︰「在旁盯梢,勸諫一番。」
這一席話听似粗淺,卻著實是呂布上輩子吃盡了的血淚教訓。
沒個穩固的根據地盤,便無穩定的軍糧供應,總需東奔西跑,朝不保夕。
縱有虎狼之師,萬夫不當之勇,又能如何?
越到後頭,較量的便不是兵勢之銳,而是比哪方糧餉更經得住損耗。
呂布飽嘗糧草不足、兵員難補、民心不向的艱辛,既知諸侯難得群聚、共抗強楚,若不想成被蟻多咬死的那頭蠢象,更需打醒精神去精心經營、鞏固後方。
關中之地人口眾多,良田萬頃,至為肥沃,由四塞環繞,又是顯而易見的易守難攻。
這麼一塊要糧有糧,要人有人,堪稱至關緊要的地盤,哪能叫敵軍奪去?
且咸陽橫亙在函谷關與漢中之間,只要堵住此地一日,那劉耗子不論在巴蜀或在漢中劫掠來的糧草,就注定無法輸送出去。
諸侯軍眼下看似士氣如虹,但在呂布眼中,卻不過是因打了項憨子個措手不及,又趁了楚軍輕敵的縫隙,才一口氣連下趙、齊、燕三地。
可項憨子雖腦子不怎靈光,一身勇猛卻是世間無敵。
況且僅憑黥布一軍燒殺作亂,楚地毀損看似嚴重,但相比遼闊整土而言,實則元氣未傷。
而誓師出擊的楚軍是為復仇而去,此刻新仇加舊恨,為血叛賊之恥,又于本土作戰,熟悉地形,必是士氣空前高昂。
單追擊黥布吳芮二軍,哪需楚國全軍出動。
只要那霸王未憨傻過頭,曉得僅需派去一兩員悍將追擊,自己親自穩住楚國舊都一帶,稍做修整,便可重振旗鼓,尋隙逐個擊破,從而把三地奪回。
呂布用身家性命才總結出的經驗教訓,甫一出口,就立刻得了韓信的深切認可。
于是呂布果斷拍板,將韓信留于楚都咸陽,與章邯一道鎮守,防止宵小再次作亂;自己照樣只帶上五千陷陣營兵士,朝東挺進。
之所以不選擇自個兒留下、而換韓信派兵前去增援,自有兩個緣由。
一是韓信那兵仙能耐,目前僅得他一人知曉。項憨子空有個子大,腦子卻不咋好使,著實是個呆傻不識貨的。只怕將兵仙派去,恐怕也只當伙夫使喚,哪能派上真正用處?實是暴殄天物。
而留在咸陽,既有那舊秦兵順服幫著震場,章邯又是個好欺負的,韓信方能大展身手,放手施為。
二則是此行明面上是為增援東處戰場,實要提防那憨王惱羞成怒下大開殺戒、又犯昏招,毀他要事。
這天底下除他以外,又有誰還能豁得出一身傷去武諫那怪力莽夫?
憶起那日沖動下的一身傷,呂布還感到身上隱隱作痛。
唉!
而且錯過逮殺劉耗子的機會,著實可惜。
不過以那對方詭計多端,有一身出神入化的望風而逃的本事——既知周殷伏誅,咸陽平定,料定前路遭到攔阻的老劉賊,怕是又要龜縮回漢中之地,不等來個可乘之機,是不會輕舉妄動的了。
呂布心知既已錯失良機,與其留在那處與那不知重新藏哪兒去的耗子遙遙相望,平增惱怒,還不如尋別人撒氣去。
韓信不知賢弟懷著這番打算,但見他心意已決,一番欲言又止,還是將到嘴邊的勸說咽了回去,自己下了決心。
對這便宜老哥的計劃一無所知,呂布只等這下了整夜的暴雨稍歇,便冒著一早的連綿細雨,破那朦朧晨霧,率大軍東行,轟轟烈烈地奔東楚之地而去。
令他意外的是,大軍才剛出函谷關,初行二十里,竟就與一伙不小的軍勢迎面撞上。
呂布目力驚人,身下玉獅又腳程最快,遂早對面些許透過濃霧,依稀辨出前方大軍的身形。
瞅那兵卒身上的護甲制式,應是魏兵……
他錯愕片刻,眼珠子一轉,腦海中霹靂電閃,瞬間明白一切。
好哇!
原以為盯著咸陽的就劉邦那賊耗子,卻不想還有一伙自作聰明的也瞄上這塊肥肉,上趕著要來分上一杯羹了!
呂布雙目放光,摩拳擦掌。
咋還能遇上這等好事?
好端端在這路上走著,竟得一群傻乎乎的肥羊自個兒送上門來!
可憐這支魏軍三日前于河東出發,本也雄赳赳、氣昂昂,等著接收漁翁之利,與漢軍瓜分關中之地的戰果。
卻行至中途,就遭了那傾盆大雨潑襲,且因身處山道之中,根本無處躲避,一個個被淋得似落湯雞般,滿臉無精打采。
夜雨本就陰寒,又有狂風大作,這二萬穿著濕衣、邁于泥濘中的魏軍瑟瑟發抖,行軍速度自也大幅放慢。
正常情況下只需二日便可行至的距離,縱有大將柏直緊催快趕,他們仍是行上了三日才快抵達。
正想著函谷關就在前方不遠處,魏兵勉力打起精神,加快步伐前行,卻不料身前雪白濃霧忽被沖散,竟沖出一伙如狼似虎的楚兵來!!!
呂布見獵心喜,趁那魏軍木楞楞、還未察覺他們的存在,索性領兵正面沖殺了過去。
五千強騎對二萬步卒車卒,若是準備充分下的正面交鋒,後者還有一戰之力。
但如今被殺個毫無防備,人上一刻還疲憊前行著,下一刻就遭凶蠻楚兵一擁而上……
前軍連人都沒看清,瞬間已被騎兵沖得潰不成軍,哭爹喊娘地四散逃月兌,險些以為惡鬼臨世。
後軍單見前軍莫名混亂,雖不知具體情形,但听著那此起彼伏的哀嚎聲,也是嚇得不輕。
坐鎮中軍的柏直見前頭忽然騷亂,居然殺出一幫煞星來,不禁大吃一驚。
饒是他反應不慢,立馬重整陣型迎敵,那穿著花俏、騎著玉獅的楚將已囂張地揮舞著方天畫戟,以獨掃千軍之勢,把好不容易組織起來的陣型沖得稀碎。
鮮血不斷飛濺上那楚將面龐,慘叫接連不斷,卻未能阻其沖勢片刻。
且叫柏直驚懼的是,那楚將忽一抬頭,顯然捕捉到發號施令之人所在,當即舍了近前的敵兵,卻沖他所在處凌厲殺來!
不過眨眼功夫,楚將已沖殺近前。
在柏直駭然注視下,這近在咫尺的楚將渾身浴血,英俊面龐上冰冷得無一絲表情,眼也不眨地揮出手中長戟!
柏直本能地以舉起槍身,予以格擋,然那身形矯健精實的楚將力氣大得嚇人,看似輕描淡寫的一揮,竟有千鈞之力。
幾是兵器相接的那一瞬,他便感到整個手掌一麻。
他咬牙撐住,手臂卻不听使喚,驟然傳來一陣撕裂的劇痛。
他余光一瞟,頓時頭皮發麻——自己遭那巨力一擊,竟被生生迸裂了虎口!
柏直深知兵器一丟,便只剩一個死字,縱劇痛難忍,仍一咬牙,奮力握緊兵器。
只是柏直想垂死掙扎,呂布卻不耐煩同他再玩下去了。
「報上名來。」呂布居高臨下,冷冷看著渾身冒汗的柏直,漠然道︰「老子戟下,不斬那無名之將!」
柏直一咬牙,下意識已為他氣勢所攝,吼道︰「魏將柏直在此!你又為——」
呂布蔑然一笑,囂張一戟捅刺過去︰「是你老子呂奉先!」
似他這般武力絕強者,甫一交手即知底細。
既輕易瞧出這柏直根本不是個經打的,下手時索性懶得做甚麼保留。
哪怕他大大方方地豁出破綻,對方也無法捉住機會,只能狼狽而徒勞地招架著、任他一昧猛力加快攻勢。
幾個回合過去,柏直果然再抵擋不住,一身狼狽地叫呂布一戟掃落,長而有力的肩臂一抄,竟似鷹爪子擒雞崽似的,將一高大漢子給捉到了玉獅背上。
呂布原還準備似往常一般直接把敵將這首級割了了事,結果劍剛出鞘,卻轉念一想,臨時改了主意。
……好歹是個能領兩萬兵士的魏將,留著問問話也好。
遂只利落一拳,將還掙扎不已的柏直打暈,順手拋到趕來接應的兵士的馬背上去,言簡意賅道︰「捆好,帶上。」
親眼看見主將被擒,本就被這憑空殺出的強兵打得暈頭轉向的魏兵更是士氣全失。
再听那跟煞星下凡似的凶猛楚將呼吁投降,紛紛放下兵器,跪下請降。
呂布一臉深沉,喜怒難測地凝視這幫惶恐不安、人數卻比陷陣營要多上一倍有余的魏兵片刻,忽清脆地擊掌一聲,做出決定。
——于是一個時辰後,才剛送走賢弟的韓信,便哭笑不得地迎來一份豐厚的魏俘大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