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耳縱恨自己引狼入室, 但陳餘之脅更是迫在眉睫。
在部下甘公的勸說下,他終于下定決心,忍下這口怨氣, 不情不願地依照那貪婪的項氏小兒的意圖寫下國書,自稱德不配位, 忍痛將常山王位給「讓」了出去。
那不見兔子不撒鷹的楚軍, 一得此書,果真即刻拔營向西挺進。
陳餘自撒氣請辭以來, 身邊便只剩下數百親兵, 以游獵為生後, 又散去數十人,兵力少得可憐。
後雖得田榮兵力援助, 敢于憑怒攻打能力平庸的張耳, 但他心里清楚, 靠著這二萬人馬,要與士氣如虹、兵強馬壯的楚軍展開對決,是無論如何也沒有勝算的。
一得到楚軍朝此地進發的軍報,陳餘當機立斷,就地化整為零。
將大部分由趙地得來的兵卒散了,留下願追隨于他的小股精銳, 趁著楚軍鐵騎還未殺到,他果斷趁夜丟下焦灼戰局,抄小道朝西跑了。
當翌日一早,盤算著楚軍即將到來, 終于有了出城追擊的膽氣的張耳, 便只能氣急敗壞地面對那空虛的敵營, 和一些個被丟下的茫然散兵。
靠麾下楚軍那戰無不勝的輝煌戰績, 項藉竟是未耗一兵一卒,便嚇跑了叫他陷入苦戰的陳餘!
想著自己拱手相讓的王位,到頭來卻是死敵未除,也未讓那趁火打劫的項藉損半分兵力……
張耳心痛難忍,幾要吐出一口血來。
就連項羽也未曾想到,那陳餘很是機警果斷,說撤便撤。
他無意追剿那些被拋下的齊卒,只命人俘了,按範增先前定下的規矩,可用又願留的便留下,余下的問清籍貫後,逐批送回各鄉去。
他點一千精兵,領心月復重臣,一身輕簡地進入了趙都襄國。
當日便在張耳強忍怨恨的注視下,宣布廢除趙國,改為趙郡,今後直屬于楚,以楚將鐘離眛為郡守。
原趙王張耳,則封為趙侯,名義上接管原封于陳餘的那三縣之地,並無實權,但得舊趙行宮一所,豐厚賞賜。
若張耳不曾為趙王,或非是公卿大臣的出身,許會感激涕零,接受這番補償。
但他曾擁廣沃趙地,哪會甘心做一尋常富家翁!
項藉匹夫,著實可恨!
張耳听得火冒三丈。
他雖年已過六十,可所經的風浪,可不知比項藉這乳臭未干的小子多上多少!
在舊國仍在時,他為魏國外黃縣令,卻是名滿天下的國俠。
後受秦兵追緝,不得不四處躲避,卻也未就此消磨意志,而是蟄伏多年,順勢而起,任趙國丞相,憑破秦之功得項羽封作十九王之一。
哪曾料想,在他本該是據地為王、安心享樂擁權的時刻,竟不慎先後中了陳餘與項藉的暗算,連番遭受欺凌!
若非理智猶在,知曉實力懸殊,張耳險些要按捺不住骨子里的烈性,將那王詔撕了,再與這卑劣小人決裂一戰。
他被迫二害之中取其輕,卻仍是低估了項藉之卑鄙︰趁虛逼他讓出趙地不說,竟連郡守之職也吝于給予,只改封他做那陳餘都不屑做的邑侯,領那區區三縣之地,居一破落行宮即了事!
甘公亦不料向來以英雄自尊,當得起光明磊落的項羽,竟有如此狡詐的一面,將鯨吞諸王之地的野心埋藏得如此之好,此刻方才暴露出來。
他心里驚疑不定,仍是竭力勸住張耳。
待回到軍中,張耳克制不住脾氣,大發雷霆時,甘公靜候片刻,才拿定主意,上前獻計。
一番苦口婆心的勸說及精心謀劃後,方使張耳面色稍霽,罵罵咧咧地啟了程。
鐘離眛驟得此職,則是無比驚喜。
雖非一般男兒夢寐以求的王侯之位,但他心里清楚,以項羽御下的慷慨厚道,這趙地郡守之位既可居原趙國殿宇,又任命屬官,手中握有絕對實權,與為王並無甚大區別。
而趙郡直屬于楚、還需听從項王調遣這點,更是十分合他心意。
他深知自黥布一朝封王、便不听號令之事起,項羽對部將難免猜忌愈重,縱使待他與龍且這等追隨多年的楚將,也隱隱心生防備。
現去了那虛無名號,安心歸楚君統領,遇亂可求助楚都咸陽,不至于孤立無援,還可令君臣嫌隙釋去……無不正中他下懷。
見鐘離眛欣然領命,俯首謝恩,項羽心里也添了幾分滿意。
他微側過頭來,看向難掩臉上欽羨的龍且,面無表情地再下一令。
——廢膠東、濟北、齊國,並作齊郡,同趙郡一般,直屬于楚,以龍且為郡守。
此話一出,本還羨慕著的龍且面上空白一片,旋即便是欣喜若狂!
三齊之地得以合並,遠勝趙地富饒,兵員廣眾,還與原楚都彭城、及他最為交好的鐘離眛轄地相臨。
但有狀況,即可相互呼應,不至于孤立無援。
龍且被這好事結實砸中,樂得咧嘴笑著,喜不自勝。
他同樣像鐘離眛一般,不似黥布野心勃勃,而是自楚地追隨以來便對項羽忠心耿耿,早听慣了這神威無雙的主軍號令。
叫他自個兒徹底月兌離出去,反倒更覺不安——哪抵得過手掌郡守之實,還得部將之名,繼續受強楚羽翼庇護的安心自在。
龍且滿心歡喜地俯身謝恩,項羽淡淡頷首,轉而看向呂布。
眉眼看似漠然,卻罕有地摻雜了些許猶豫之色。
……他是否該順勢將原燕國之地封于奉先?
渾然不知呆王又在動著氣人的歪念頭,呂布正津津有味地欣賞著乍得加封的鐘離眛與龍且那狂喜神情,順道感到老懷欣慰。
之所以欣慰,是因這呆王被他那日沖動地打了一頓後,頸項上的那顆榆木腦袋,竟好似終于開竅了。
終于不再執著于將手中既得的領地封于他人王之,而是拿出些許早該有的魄力,以舊王無能為由,直接廢了該國,改作郡地,直屬于楚。
短短二月功夫,趙、齊、燕地便已悉數落入霸王囊中。
接下來,不論是那好拿捏的西魏王魏豹子也好,位處夾縫之里、實力單薄的韓王和河南王申陽也罷,還是那不足掛齒、現徙代國的原趙王歇……統統都不可能是楚國的對手!
唯二在軍勢上能構成對楚國威脅的,還屬原楚將黥布與其婦翁吳苪所領的衡山與九江。
但就以黥布那連劉邦都逮不住的差腦筋,沒個像樣的牽頭人,又如何敢做出頭鳥,直迎上楚軍鋒銳?
仔細一想,這天下諸侯竟都實力羸弱,無人可擋!
呂布虎目漸漸放光,幾要忍不住摩拳擦掌的沖動。
既然這老天開恩,叫呆王終開了個心眼,對掃蕩中原,雄踞四野,一統天下的大計稍上了心……
那他率大軍殺入巴蜀,斬殺劉耗子的宏偉計劃,必將跟著沾光,指日可待!
呂布正想得心花怒放,但當項羽那道遲疑目光甫一落到他身上,仍是敏銳地立即察覺到了。
吃了前幾回的教訓,他迅速回神,警惕地回視過去。
四目對二目一陣,饒是遲鈍如項羽,也能清晰品出愛將眼中那滿溢的警覺。
同得任命,怎鐘離眛與龍且那般喜悅,奉先卻是避之唯恐不及?
項羽感慨萬千。
不論如何,奉先既這般不情願,那番封對方做燕地郡守的話數次到了嘴邊,還是叫他生生咽了回去。
——待回到楚都咸陽,再派章邯去領職罷。
項羽默默移開目光,復雜心緒反復起伏,實在不知如何該彌補淡泊名利、赤膽忠肝的愛將奉先。
呂布全然不知靠著反應及時,竟是逃過一劫。
他兀自狐疑地盯著那憨王側臉一陣後,才卸下防備。
既得委命,自當前往駐所。
鐘離眛得趙郡,大可直接留下,接管原趙都襄國事務;龍且則迫不及待地領上部曲,翌日啟程,南下前往轄地。
至于呂布最初所領的那五千陷陣營人馬,在他等了數日,終于將分散在原齊地、奉他之令暫領各縣事務的兵士給悉數召回後,便隨項羽親率的那二萬楚軍,朝西向關中之地去了。
經先由彭越作亂、致蕭公角敗北的梁地時,項羽命大軍原地駐守,親點了五千精騎,與呂布所領那五千合作一股,朝濟陰城全力馳去。
不出半日功夫,全速馳騁的這一萬楚軍精銳,便抵達了濟陰城下。
離得還有段不小距離時,目力傲人的項羽與呂布具是一眼望見,那濟陰城上所懸掛的,赫然已是楚軍大旗。
如此一支殺氣騰騰的騎軍殺到,自然逃不過濟陰城中衛兵的耳目。
鎮守城中的將領韓信,很快得了部下通報。
一听賢弟與大王同時來此,他大為高興,根本顧不得其他,只匆匆整肅儀容後,即領兵出城迎接了。
項羽與呂布所騎,皆是日行千里、世間難得的神駒。
見城池已讓楚軍奪回,他們便徹底縱了烏騅與玉獅,不再克制速度,由其盡情狂奔,不一會兒便甩開了身後精騎,來到濟陰城前,與來接的韓信相會合。
韓信翻身下馬,恭恭敬敬地道旁向項羽行下拜禮︰「末將韓信,見過大王。」
項羽神色漠然,垂眸看去︰「起。」
他雖未曾與彭越真正交鋒,可既知對方不過是一捕魚出身的漁長,前些年靠收容諸侯潰軍殘部得兵,鼎盛時兵力也不過萬余。
破秦之戰中,彭越唯一露面的一回,屬他于巨鹿挫強秦主力時,與劉邦聯軍戰于昌邑城。
在巨鹿秦軍潰亡,劉彭二軍全無後顧之憂的情況下依然不克,只得狼狽西散而歸。
如此實力不濟的無名小卒,豈配叫名震天下、生性高傲的項羽放在眼里?
他固知蕭公角敗于其手,到底更傾向于認定蕭公角能力平庸,過于輕敵,方叫彭越僥幸得手。
而韓信領數萬前秦精銳,有備而來,兵眾于彭越數倍相擊。
若這也能敗,真正是當殺頭的無能。
韓信匯報戰績時,言簡意賅︰只道在抵濟陰城的頭日,便以計陷彭越,將其主力盡數擊潰,殺九千,俘一千人。
而彭越本人因見勢不妙,腳底抹油得快,竟是直接將那數千部下撂在後頭為他擋著,自己則帶著剩下精銳往河邊跑去,身影很快隱沒山林之中。
韓信稍追了十數里,便因懷有兩重顧慮,而當機立斷,命將士止步回城。
一是彭越長期活躍于此,熟悉梁地地貌,且善于游擊。
倘若貿然入林,對方兵寡,大可借山林隱蔽靈活竄動,而他所領大軍反如失了耳目一般,必將落入下風。
況且彭越所領殘部,僅余數百,一時難成氣候,追卻難麻煩得很,反易空耗兵力,受其牽制。
二則是韓信始終對咸陽局勢有所戒備。
魏豹原為魏王,卻因項羽覬覦梁地,加上破秦立功不多,強行遭驅趕至河東一帶,心中不可謂不怨恨。
而西魏國土,恰正處于楚國正中,為函谷關東外,割開楚地東西二側。
因項羽親征三齊平叛,不說傾盡兵力,卻也盡提精銳,率悍將同行,如今坐鎮者除項羽親信舊部、大司馬周殷外,便主要是前秦那三將——章邯,司馬欣與董翳了。
項羽自傲于強橫實力,又秉著速戰速決的決心,方將新都留于周殷等人之手,不懼三舊秦之將趁虛背叛。
韓信卻禁不住多想一層。
割裂楚地、分開位處東西的新舊王都的諸王中,殷王司馬卬、河南王申曾為趙將,與張耳甚睦。
張耳曾與劉邦交于微末,彼此稱兄道弟,交情十分穩固。
再看楚都咸陽中,主事之周殷曾與黥布共事,據聞私交甚篤,以至于很是熟悉九江事務。
眼下黥布吳苪不應王召,態度微妙不清,與其相睦之周殷,又如何能全然取信?
乍看之下,黥布與張耳一派毫無聯系,可一旦其間多了牽線之人……便忠叛難了。
韓信既想到了這一層,便不願低估隱患,遂寧可放棄追擊彭越,亦未追去三齊之地與主將呂布會合。
而是寧可頂著膽小怕事、空耗兵糧的名頭,也要坐鎮這一旦事發、必成扼要之地,等待霸王歸來。
韓信深知疏不間親的道理,哪怕項羽來到,也未將重重顧慮道出。
周殷深得項羽信重,居大司馬之位鎮守國都;而黥布早年追隨項羽,立下戰功累累,眼下亦未反叛;反觀他人微言輕,立功微薄,絲毫不被項羽看重。
倘若貿然出口,既將惹火上身,也將打草驚蛇。
因此,韓信在匯報軍情時,對此思慮只字不提。
項羽端坐于主位之上,听他講述完後,沉吟半晌。
又漠然頷首,惜字如金道︰「不錯。」
他並不如何高看破彭越之功,之所以夸贊韓信一句,是因他自入城以來,隨意一眼,便見軍列井然有序。
縱固守一方,多時未曾交鋒,也仍士氣飽滿,更是難能可貴。
觀軍貌凝散,足知將才高低。
項羽態度看似冷淡,心里卻已認可了幾分韓信領兵之能。
得此難得夸贊,韓信心里微微一松。
但比起欣喜,更多卻是釋然。
——有肯深信于他,力排眾議也要予以兵權,讓他放手施為的賢弟在,能否讓霸王認可,似已無關緊要了。
幸好,他受賢弟重托,終未給賢弟丟了顏面。
韓信不禁微笑。
呂布自是不知他這便宜老兄有著那七拐八繞的多重思慮。
他重見韓兄那一刻,胸口大石就悄然落了地。
——他女乃女乃個腿兒的,有兵仙在,可算不必成日動自個兒那可憐腦筋了!
一等得了空隙,老懷欣慰的呂布即一臂親熱搭上對方肩背,咧嘴笑著將人朝自身上一攏,叫韓信一個趔趄險些摔著,卻鬼鬼祟祟地夸贊道︰「韓兄果真深謀遠慮!」
他剛看似一本正經,實則心不在焉地听了半天,待听得彭越沒抓著,叫人跑了,第一反應便是這骨子里老陰險的兵仙故意為之。
畢竟旁人不知,他卻曉得這彭越看似不咋起眼,可是個得以史冊留名的厲害角色。
倘若在其微時便一刀宰了,瞧著是干淨利落,卻未來得及叫那憨王知曉那彭越的真實能耐,評定功績時豈非吃了大虧?
不如縱上這回,待彭越多蹦陣子,展示出更多本事了,再瀟灑利落一刀了結。
如此先抑後揚,欲擒故縱,實在厲害!
被呂布那對飽含欽佩、閃閃發亮的眼珠子盯著,韓信本緊抿著的唇角微揚,心里一暖。
——果然,世間最知他謀算、與他默契最深者,非賢弟莫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