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信身為呂布親口任命的裨將, 自然跟著搬進了秦川宮中,得了偏殿作為住處。
宮人們忙著收拾偏殿,安置物件時, 韓信就站在里頭,這邊看看,那邊模模,心里油然生出一股新奇的安逸感。
他幼時孤苦,衣食不足, 從戎後亦是功績不顯, 僅為郎中。
這雖是一處還沒收拾出來的偏殿, 但也莊嚴華麗,無處不透著皇家威儀, 無比清晰地彰顯出他作為裨將的吃穿用度。
——與他先前僅得兩身舊衣、于營房里擁有一張鋪席、連個安放寶貴兵書的妥善地都無的處境, 儼然有著天壤之別。
單是靜靜地注視著這一切, 他便抑制不住地想著身上嶄新的職事,以及終于得以觸及的一縷遠大志向。
無不令他既感動又欣喜, 雀躍又陌生。
韓信鄭重地將最寶貴的兵書放在了一塵不染的架子上,接著便忍不住東模西看。
沒過多久, 數完了項羽賞賜的那堆黃金、終于得了空的呂布大搖大擺地走了過來,見這便宜老兄在忙碌的宮人堆里站著發呆,不由訝然道︰「韓兄杵這作甚?宮人收拾得再快,總也還要一陣子, 何苦站在那吃灰?」
韓信啞然失笑,不好道出自己那點不足掛齒的可笑心思,隨手擦了擦鼻尖上沾到的些許灰燼, 面上同意了呂布的說辭。
呂布下一刻便將他拽到正殿廳中, 將燈點足了, 神神秘秘地屏退了左右,二人間只留一張偌大沙盤。
韓信還一頭霧水時,呂布已神情嚴肅,手持木棍一根,極用力地在上頭寫了三行字︰
鎮漢中。
誘漢軍。
屠劉邦。
韓信︰「…………」
盡管將史書上赫赫有名的兵仙當軍師驅使、準備叫他一人干了高伏義與陳公台二人的活,好似不大厚道,但呂布著實是報仇心切,也管不得那麼多了。
呂布殷殷期待地看向韓信︰「韓兄可有妙策?」
說白了,他的究極目標不外乎是‘屠劉邦’這三字。
只怪天意弄人加上那黥布無用,愣是將原本能一步到位的事兒,生生折騰出百十步來。
韓信何其聰明,只愣了片刻,便想通之前一些顯得莫名的關竅了。
雖不知劉邦究竟是如何得罪了他這賢弟,以至于恨之入骨,心心念念地非要將人置于死地不可……
但賢弟是這二十多年里,唯一以大才待他,甚至為此騎馬夜追、又與霸王前將他力薦,予以他天大覬覦的伯樂。
莫說劉邦此人懷爭奪天下之志,即便淪至巴蜀,也不可小覷,遲早要著手對付。
哪怕對方真是個不足掛齒、不值得耗費精力對付的無名小卒,他也無論如何要替賢弟達成願望的。
韓信靜靜垂眸,陷入了沉思。
見便宜大哥想得入神,對這些個聰明人的麻煩做派已然司空見慣的呂布撓了撓腦袋,知情識趣地跟著安靜下來。
他躡手躡腳地走到一邊,連大氣都不出,生怕擾亂了韓信的思路。
韓信一旦徹底沉浸在思緒當中後,便不知時光流逝,也未關注四周變化。
很快,一個大致的計劃漸漸浮出水面,促他于沙盤中書寫如飛,草略記下大概內容。
只是當下尚且難做定奪,還等具體分封過後。
直到有處需詢呂布意見,他方抬起眼來︰「賢——」
話剛啟,即戛然而止。
他愣愣看著不知何時已雙目緊閉,保持著之前的疏懶坐姿瀟灑覓周公去了的呂布半晌,不禁失笑。
賢弟啊,賢弟。
即便對韓信而言,得封一軍裨將是非比尋常的飛躍,令他首次真正擁有了大展身手、實現抱負的寶貴機會,但對整個楚軍而言,並未翻起什麼浪花。
就連呂布得封將軍,因其所領的為前秦京師軍,而非由其他將領手中各撥些人另成一軍,是以未觸動其他楚將的利益,也少了波瀾與阻礙。
而更令諸侯關心的,還是他們等待已久的、由霸王項羽主持的分封。
項羽倒是痛快,待麾下幕僚將遷都咸陽的事宜布置好後,便基本按事前與諸侯的約定,痛快地對他們進行了分封。
當然,他雖號稱‘以功分封’,但這份功績,主要都由是否隨他入關、或于巨鹿一戰出力,亦或是曾于項氏有恩義來決定。
最先被他封作雍王的章邯欣然按項羽的示意,公然表示功不足為王,辭去王位,改領中軍左司馬一職,為楚軍效力;關中之地與部分楚地,理所當然地歸了霸王項羽;項羽麾下屬將黥布得封九江王,黥布婦翁吳苪得封衡山王,楚柱國共敖得封臨江王,分領原楚國部分轄地;趙歇封代王,張耳則為常山王,分割原趙國所轄土地;田巿田安田都分別封為膠東、濟北與齊王,分割原齊國地;臧荼與韓廣封燕王與遼東王,分割原燕國地;魏豹與司馬卬為西魏王與殷王,據魏國地;韓成與申陽為韓王與臨江王,據原韓國地。
此番分封,項羽早已定下,只有兩處做了變更。
一是關于劉邦的分封︰項羽甚惡仗楚王心之偏倚、將他拒之關外的劉邦,原便準備封至他眼中屬偏遠苦寒的巴蜀二郡,不想歷經事變,劉邦主動奔巴蜀逃命去了,倒省了他驅趕的功夫。
而劉邦身為‘暗刺楚王’的逆臣賊子,自是必誅之後快,不配封王的。且因巴蜀偏遠,又有劉邦那數千精銳盤踞,要提收復,遠征起來是既費事又收益微薄。
若封個虛餃,也不過得罪人罷了,項羽與謀臣們商量一陣後,索性先擱置不理,留待日後收拾。
二是原對與司馬欣、董翳的分封——他原想東歸楚都彭城,那關中之地,便可分割為三秦之地,分別由原秦將司馬欣、董翳與章邯王之。
畢竟在他看來,前二者功勞上雖遠不如章邯,但曾于他叔父項梁有大恩,理應厚賞。
只是在經過呂布一意孤行,要因‘私情’提攜韓信為裨將,加上左尹項伯無情背叛這兩樁事後,項羽再遇到類似的情形,便抑制不住內心微妙,無形中慎重許多。
既功不至于封王,那只重賞罷。
項羽在高台上念著,將一封封詔書發放時,底下的諸侯神色各異,楚將一派冷肅,四下鴉雀無聲。
唯有神情肅穆的呂布,心里盡是茫然。
那都是誰誰誰?
他起初還認真听了一段,但很快便發覺,自己在那冗長乏味的封王名單中,竟只認得個連劉邦都能追丟的破黥布。
那破布居然都能封王了?
果然,這王……實在不值得本侯去做。
看著神采飛揚,難掩喜色的黥布,呂布嘴角微抽,飛快地翻了個白眼,同時也徹底失了繼續听的興趣,開始神游天外。
等他在腦海里把劉邦剁了第六十遍後,這場分封大典才算完了。
呂布百無聊賴地跟著隊列前行——這會兒也還不能走,諸侯與楚將需同赴宴席,宴畢之後,才是新王們各返封地的時刻。
宴中氣氛濃烈,彼此推杯換盞,交談甚歡。
呂布始終惦記著遠在巴蜀、還不知猴年馬月才能踫著的劉鱉孫,對這些個應酬興致缺缺。
他懶洋洋地推了幾回後,旁人也不樂意再自討沒趣,遂不再尋他搭話了。
他樂得無人打擾,卻不知惹得上頭坐著的項羽忍不住頻頻投來目光,只因不解他為何神色懨懨。
只是不論是項羽或是呂布,都未能察覺,這赴宴諸人,還有一人,始終將饒有興致的目光落在一派我行我素、神色憊懶的呂布身上。
此人身長足有八尺,是文臣中難得的高個子,且生得膚色白皙,眉目英俊,只少了分陽剛,多了分士人的文弱。
——有趣得緊。
陳平悠然抿了口酒,一邊看似真誠地奉承著身邊同僚,一邊疏離漠然地注視著場中一切,唯獨在投向呂布時,才多了幾分興味。
——據他對項羽、劉邦脾性的了解,若無呂布出場亂局,局勢不該是今日這般模樣。
宴一畢,賓客散去,一直喝著能把嘴里淡出鳥來、與其說是酒、倒不如說是果水的呂布瞬間精神了,一路大步流星地奔了出去。
待回到殿中,面對熱情迎上來的韓信,他無奈地扯了扯嘴角,將偷偷從範增處討要來的關于此回封王的名單,交到了對方手里。
一得了這名單,韓信迅速撇開了他,就地伏案,專心研究去了。
呂布見狀竊喜。
——哈哈哈,老子可算是混出頭來了!
他好的從來是大刀闊斧、酣暢淋灕的短兵拼殺,哪兒有成天逼他動腦筋的道理?這樣的缺德事兒,也就那憨子霸王干得出來!
眼下終于來了個靠譜的聰明人替他鑽研,他實在欣慰。
只可惜那牢里的張良了。人是生得一副算得上賞心悅目的白淨面皮,也揣著滿肚子壞水,偏偏是個能蠱惑人心、還一心朝劉奸賊的。
便只能繼續關著,一時半會地無法派上用場。
呂布貼心地由韓信陷入沉思,自己則舒舒服服地在涼榻上癱了個四仰八叉,解暑消食,美其名曰不予打擾。
就在他眼皮逐漸黏合,整個人昏昏欲睡時,就被激動的韓信以無情鐵手給推醒了︰「賢弟,賢弟!」
呂布恍惚間回到了曹操水淹下邳、高伏義急切地推醒還在溫柔鄉的自己的時刻,腦袋猛地一晃,渾身一激靈,瞬間坐定︰「嗷!」
韓信被他「嗷」得一愣,但也顧不得那些了,急拽著他到沙盤跟前,上下嘴皮一分一合,就開始滔滔不絕地與他講起了計劃。
呂布一臉嚴肅,實則還未清醒,正襟危坐著听了半天,漸漸從兩眼蚊香,再到面如土色。
「韓兄且、且慢。」
他不得不伸出一手,打斷了韓信的慷慨陳述,顫顫巍巍地確認道︰「按韓兄的計議,最短要需多久,方可逮了那劉耗子?」
韓信略一思忖,信心十足地答道︰「常人或許八年許,而以賢弟之能,至多只需四年即可。」
依他之見,劉邦此人除這回入關太過順利,導致利令智昏外,大多時刻,都頗為謹慎惜命的。
巴蜀雖非外人想象的窮山惡水,卻也絕非區區四千精兵即可輕易奪取的,劉邦倉促逃入,要想站穩腳跟,至少需費一年半載。
至少兩三年里,他無法翻起風浪,更無法對楚軍構成像樣的威脅,哪怕呂布的意見再受項羽看重,也不可能抽出兵力、短期內遠征那並無用處的巴蜀。
相比之下,更有近在眉睫的威脅︰因項羽此番雖是因功分封,卻難免有所偏倚,且這名單中不少見君上臣下混同割據國土,勢必難以共處,必將有一場強弱之爭。
若他所料不差,待各人歸國,戰火注定再起。
反得最早的,恐怕是反秦居功不小、卻因與項氏不和而拒絕出戰巨鹿,因而失封的田榮,以及同樣未得封賞、卻頗具威望與勢力的彭越與陳餘。
就憑田巿田安田都這三人,哪怕聯合起來,都難以與田榮匹敵,更遑論三人還各自為政?
但天下再陷紛爭,對項羽而言是場麻煩,也同樣是不可多得的時機——尤其是他若有獨霸天下、仿效始皇的雄心的話。
當逐一擊敗反叛軍,以此為由收回封地,大局安定了,便可騰出手來對付劉邦。
或是劉邦觀關外烽煙四起,蠢蠢欲動,便可多于漢中屯兵,引蛇出洞後一舉殲滅。
「哈……哈哈……四年啊……」
得到明確答案的呂布,先是恍恍惚惚地點了下頭,旋即目光渙散地往後一倒。
——竟是睜著眼楮,當場氣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