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七流
合歡宗一听就不像是什麼正經宗門。
奚越打听了一下, 發現前世今生這個宗門都沒有辜負「合歡」兩個字,世世代代都在研究爐鼎之術,弟子多為女修。
合歡和合道, 是完全不一樣的概念。前者是采補,後者是雙修。
采補就需要爐鼎。
但凡腦子正常的修士, 都不可能自願當爐鼎,于是這些爐鼎多為從小洗腦培養的幼童, 亦或者是從外地坑蒙拐騙而來的修士。
上輩子, 奚越所在的修真界也有合歡宗。一開始只是中立的宗門, 為了和各大修士交好,合歡宗送不少貌美弟子作為爐鼎。有的避而不受, 有的歡喜接納。
後來依靠高級修士的庇護, 合歡宗形成了一條黑色利益產業鏈, 和不少妖修合作,為天下修士所厭。
這輩子, 合歡宗的風評和前世一樣爛,就連修行方式都相差無幾。
如今坐鎮的掌門名叫刑歡,修為不過紫府境,修煉的是天地靈氣。
扶風州畢竟是別人的地盤, 奚越不好大張旗鼓,把從街邊買的黑色帷帽掛在了頭上。
他覺得宿雲洲大概也有一個類似于義烏的商品批發市場。要不然很難解釋, 為什麼他頭頂這個帽子, 和歲時寒頭頂那個那麼像。
扶風州,林城。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合歡宗在此駐扎的緣故,街道兩邊全是花樓。
哪怕是冰天雪地大白天,也有女子身穿薄紗,招徠客人。
相比于首府應天府的冷清, 整個林城熱鬧非凡,還有人類挑著些吃食小玩意兒,在街道兩旁售賣,一片靡靡之音。
他思考了片刻,用喬斐給的文錢買了只木簪,然後問︰「我听聞合歡宗駐扎在林城,在城里逛了一圈,卻不曾看見。小哥可知道是在哪?」
這年輕人抬頭,看了奚越一眼,然後嘿嘿道︰「怎麼,你也知道合歡宗最近在舉辦花魁大賽?不過我得提醒你,這都是修士老爺們玩的花樣,普通人還是不要妄想混進去了。」
奚越又加了半兩銀錢。
這賣簪子的人一愣,忙不迭把錢摟進懷里,然後道︰「看見林城郊外的護城河了嗎?每天傍晚六點,護城河上會飄來一只花船,我就知道這麼多了。」
奚越道了聲「多謝」。
就在他轉身離開不久,這年輕人收拾好東西,轉身進了最近一家店鋪。
「今天有個修士來問我合歡宗在哪。」他跪在地上,低眉順眼,「听口音,像是中州人。官話很標準,腰側佩著劍。」
店里,賣布匹的老板斜著眼楮看了他一眼,道︰「不錯。」
說完,掏出一枚品質不太好的靈玉,丟在地上︰「賞你了。」
林城冰雪料峭,護城河卻春潮涌動,水流都是溫熱的,很是奇特。
奚越並沒有第一時間去郊外的護城河邊,而是隨便找了個地方換了身裝扮,收斂好氣息,等到時間差不多後,才到達目的地。
他來的時候,渡口邊上已經站著不少人,大多都是凝神境左右的修士。
一個青衫文客打扮的人率先拱了拱手︰「我乃血王宗真傳弟子何君朋,听聞近日合歡宗在開什麼花魁大賽,特來湊個熱鬧。‘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如今大家聚在一起,正是有緣,不如稍後結伴同行。」
一個穿著黑袍的人怪笑了兩聲︰「有緣?善緣還是孽緣?」
他聲音十分古怪,說話也拗口。整個人更是用黑色的衣袍罩著臉,不露出一點氣息。
黑袍說話方式令人不喜,但不少魔修都因修煉濁氣而脾氣古怪易怒,像何君朋這樣的斯文人反倒是少數,一時之間,倒也沒人吭聲。
氣氛徹底冷場。
興許是奚越看著面善,何君朋湊到了他的身邊,笑著問︰「這位朋友,你也是來看花魁大賽的嗎?可否有中意的合歡宗弟子,保不齊我們日後就是連襟。」
說完,十分瀟灑的搖了搖扇子。
奚越不太會易容術,但本身修為不錯,糊弄一下普通修士,倒沒什麼問題。
他如今的面容看上去,像個老實敦厚的中年人。
「我只是路過來湊個熱鬧,長長見識。不知道都有哪些弟子?」
何君朋頓時眼前一亮,滔滔不絕介紹起來︰「合歡宗弟子是弟子,爐鼎是爐鼎。但弟子也可以作為爐鼎,個中滋味,十分銷魂,最重要的是于修行大有裨益。哪怕當做雙修道侶,也是很好的選擇。
「合歡宗花魁大賽,無論弟子還是爐鼎皆會參加。每十枚靈玉可換一支花,票數最多的弟子,就會成為本屆花魁。而投票最多的人,就能和花魁春風一度……」
奚越點了點頭︰「原來如此,倒是玩得很野。」
華燈初上時,河面上遠遠駛來一艘流光溢彩的游舫。
一隊穿著華美的歌伎正在船上演奏,各個容貌秀美動人,媚骨天成。
這些歌伎大概修過一些歪門邪道,周圍人看的眼楮都直了,久久緩不過神。
游舫並未拋錨,只是前行的速度慢了些。
有人從船尾丟下了一張雲梯。這□□層層展開,看質感,像是綢緞。
「竟然是錦繡梯。」何君朋扇子一搖,嘖嘖稱奇,「我以為最多是青雲梯。」
有人問︰「這是有什麼講究不成?」
「合歡宗扔雲梯,一共有三種。第一種是白玉梯,只要是修士,都能登上去;第二種是青雲梯,起碼要凝神境七層以上的修為,才能登上;第三種就是面前的錦繡梯……能登上這□□的人嘛,要麼神藏大圓滿,要麼就是有合歡宗的信物。」
他說話間,已經有幾個猴急的嫖客……哦不,修士,跟個竄天猴似的,爬到了錦繡梯上。
但是很快,一個個都腳底打滑,直接掉進水中,變成了落湯雞。
「宗門不大,規矩倒多。不愧是祖上闊過。」
黑袍修士嗤笑一聲,縱身一躍,穩穩踩在了錦繡梯上,然後一步步登上船。
剛上去,周圍頓時一堆合歡宗女修笑吟吟地迎了過去,擁著他進船。
在護城河里泡澡的修士們紛紛投去艷羨的目光。
何君朋從乾坤戒中掏出一個香囊,道︰「多虧我和一位合歡宗女修有故。在下就先走一步了。」
他扇子一合,施施然地踏了進去。
對方扇子用的太熟,腔調又帶著幾分笑意,無端讓奚越想起一個故人。
游舫只會在此停留半個時辰,因此奚越沒等太久,也踏上了錦繡梯。
幾名合歡宗女修上前,想要挽住他的臂膀,羅扇輕搖之間,一陣暗香浮動。
奚越運起真氣,擋下面前的女修。
幾位女修面面相覷,隨後緩緩退去,緊接著,四五名俊秀的合歡宗男修迎面走來。
男修女修皆是燕瘦環肥,各有姿色。
奚越按下了腰側不听使喚想要自行出鞘的木劍,低聲道︰「不要過來。」
女修們有些委屈︰「不過來,怎麼帶官人進船?」
合歡宗位于一艘船上,但這卻只是表面現象,整個游舫內有乾坤,自成小秘境。要是沒有合歡宗修士帶著,一般人還真進不去。
奚越權衡片刻,最後指著一個臉上脂粉最少的男修道︰「就他吧。」
那男修盈盈一拜︰「在下柳如意,見過官人。」
自奚越上船後,剩下修士嘗試許多次,皆無人上船。
游舫離開渡口,朝幽冥血海的方向駛去。
甲板上,合歡宗的修士們議論紛紛︰「剛才離開那位官人,似乎是個劍修?」
一名女修雙眼放光,道︰「劍修,我最喜歡了。身體好,還可以用很多年。世上有誰能斷絕情愛?那肯定逃不過我宗合歡大陣。這必定會成為我宗門最好用的爐鼎,老祖能不能破紫府境就在此一舉了!」
弟子欲言又止︰「那萬一這劍修來自劍山……」
「不可能!」女修巧笑嫣然,「劍山真傳弟子我倒背如流,哪些惹得起,哪些惹不起,我心里有數。這劍修我如果見過,不可能毫無印象。」
「那些大宗門的真傳弟子,手段多著呢,就算真的能殺死,也有掛在宗門內的命燈傳回死前狀況,合歡宗小門小戶,可不敢動手。」
「不過呢,若是真有什麼世家弟子成為我宗爐鼎,別人見了,估計也只是覺得他沉迷美色,被掏空身體。」
女修們紛紛笑了起來,像是盤絲洞的妖精在開吃唐僧肉暢想大會。
奚越在柳如意的帶領之下,推開船門走了進去。
入目,是一條熱鬧至極的花街。
游舫內部的確別有洞天,這條街望不到盡頭,兩側皆是高樓,修士往來其間,笑語晏晏。賭坊、茶肆、酒樓,應有盡有。
街道最前方,用紅筆寫著「合歡」兩字,作為宗門牌匾。
這兩個字柔媚無骨,光是望去,一瞬間就有些心神動蕩,無端燥熱。
若是凡人入內,怕是會直接精蟲上腦,失去理智。
柳如意引著奚越到了一座樓前︰「這是我合歡宗最大的花樓,花魁大賽便是在此舉行。」
說完,領著他走上二樓,推開一扇房門︰「官人請進。」
天地玄黃,奚越的房間是玄七十三。
比起酒樓的房間,這里更像是什麼拍賣會現場。雖然不大,但是不知道是施了什麼秘法,讓遠處的場面仿佛近在眼前。
他掃了眼,面前是位楚楚動人的女修士,身上帶著限制修為的鎖鏈,面怒憤怒之色。
他周圍,是十分嘈雜的競價聲︰「三百!」
「三百二!」
女修身側,一位帶著面具的合歡宗男修朗聲道︰「三百二,玄31號房的客人出了三百二十朵桃花!這可是來自瑤池的弟子,但捉到她也花了我合歡宗不少心思。」
三百二十枝花,便是三千兩百靈玉。
當初奚越在天機閣內問蘇音的下落,也不過三千靈玉。
有人嗤笑︰「頂多是外宗弟子!瑤池一年不知道收多少個。能出到三百二,已經是看在她是瑤池修士的份上了。」
這哪是什麼花魁大賽,分明就是拍賣現場。
而貨物,就是合歡宗養好的爐鼎。
奚越的眉微微蹙起,好在這里光線昏暗,倒是看不清他的表情。
柳如意微微彎腰,笑道︰「官人若有看中的人,可以自行競價。這里有結界,外人不會知道你是誰,大可放心。在下先行告退。」
奚越道︰「稍等。這就是說,外面看不見里面嗎?」
「是的。」
奚越微微點頭,手一抬,關上了房門。
柳如意一愣,下一刻,一把劍貫驟然穿他的肩膀。
柳如意被木劍釘在牆上,面上笑容十分勉強︰「官人這是何故?若是看上了如意,倒也不必如此強取豪奪。如意對能登錦繡梯的客人可謂掃榻相迎。」
他表情楚楚可憐,幾乎用上畢生所學。
不過當初天生媚骨的顧紅衣都沒能把他魘住,更別提柳如意這不入流的魅惑之術了。
奚越拿出了蘇音的畫像。連眼皮子都沒抬,道︰「我來找人。認識這個人嗎?」
柳如意疼的冷汗直流,手在背後微微模索,臉上卻露出了沉思之色。
「這人,似乎有些眼熟。如意好好想想。」
「是嗎,」奚越的聲音很平靜,「你最好快點想,也最好在你手掏出什麼東西之前想好。我的劍很不喜歡你。」
柳如意明白,自己的小動作已經被發現。
「這可是我合歡宗的地盤……」他低聲威脅,「你現在放開我,我能當做什麼都沒發生。」
奚越臉上露出了一個淺淺的笑︰「在合歡宗的地盤殺合歡宗的弟子,听起來就很刺激。你可以試試是我的劍快,還是你的其他師兄師姐趕來更快。」
柳如意臉色微變,露出一個討好的笑︰「官人。不要生氣,我只是真的需要時間想想……」
奚越的劍又刺進去幾寸。
與之而來的,還有一股暴烈無比的真氣,在柳如意的識海邊緣試探。儼然是想直接搜魂。
柳如意嚇的神魂俱滅︰「這位官人,別動手!我說,我說。這人我知道,叫陳尋,是個不曾加入宗門的魔修,也是這次花魁大賽的爐鼎之一!是我們宗主親自帶回來的人,剩下我什麼都不知道!我只是合歡宗普通弟子。」
就在說話間,柳如意丹田內的金丹飛速運轉起來。
魔修不僅僅指修煉天地濁氣的魔修,還是對一些功法詭異、心性不純修士的統稱。
柳如意修的是天地靈氣,但卻是實打實的魔修。
奚越嗅到了一陣濃郁的花香。
隨後,他的耳邊傳來了一道聲音︰「奚越,我回來了。」
奚越的劍毫不猶豫地刺向聲音來處。
劍光閃過,柳如意神情震驚︰「不可能!這是我宗秘法合歡香,所見皆為內心最深的執念,哪怕是修太上忘情大道的人也不可能瞬間醒悟……」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最終生機斷絕,癱倒在地上。
柳如意修為本就不高,若非奚越一開始不想殺人,他根本扛不住一劍。
奚越收回劍,用手拭去劍身上的血,垂下眼眸,道︰「你知道嗎,他不會說話。」
他的神情難得有些煩躁。
事實上,奚越已經很久沒有想起這一件事了。
他上輩子等了很久,直到自己坐化。
世人修煉皆是為了成仙,只有奚越是在等人。也許正是因為如此,當初破執入道宮境時,他走的特別順暢。
不知道模樣,不知道名字,不知道這個人是誰。卻要等他回來。
奚越向來不喜歡爽約,言出必行。
不過如今已經是另一個世界,大概是再也等不到,也不用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