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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年紀,牙口胃口都不好。

這才兩天,她都這樣刺過他多少回了?他有那麼老嗎?明明今年才二十一,就虛長她兩歲,風華正當年,放帝京那些世家公子里頭,也是濯濯如春日柳,怎的就叫她嫌棄成這樣了?

衛燼抱著兩臂,深吐出一口氣,歪下腦袋打量她。

小姑娘氣性大,「哼」聲一扭,留下個莫名倔強的背影。他往哪邊瞧,她就往另一邊躲,如何也不肯給他正臉瞧。分明就是在為自己莫名其妙進養心殿的事生氣,難為她適才還能裝得那麼坦然。

衛燼忍俊不禁,捻起她肩頭一綹青絲,拿發梢輕輕刮掃她高高撅起的小嘴,「生氣可以,但離開這里,絕對不行。」

听听,听听,這話說的,還真是簡潔明了又霸道,跟三年前比,有過之而無不及!

姜央剜他一眼,「無恥!」拍開他的手,自管去桌邊收拾碗筷。

是真不打算讓他吃了啊。

衛燼撫了撫空蕩蕩的肚皮,無奈一嘆,也罷,不吃便不吃吧,只要她能消氣,肯留下來,他餓一頓也值了。朝門外呆若木雞的眾人抬抬下巴,「都愣著干嘛,進來干活。」

自己則踱步去後面的多寶格。

他有夜讀的習慣,每日晚膳過後,都會翻上兩卷書,不求甚解,權當是解悶,今兒算是提前了。指尖打排排書脊上一劃,隨手抽出一本,也不瞧是什麼,便坐在圈椅上翻閱起來。

他一向自律,一旦下定決心做某件事,周遭便是再嘈雜,都休想分散他半點注意力。平時只要拿起書,一個彈指的功夫,便會投入其中。

可今日,也不知是餓的,還是其他,這書都翻了有小十頁了,他心仍靜不下來。

視線越過書頁往南窗下瞟,小姑娘沒走,乖乖立在旁邊看他們收拾。鮮妍的一抹鵝黃,瓖嵌在一溜古樸深沉的紫檀木工物件中,宛如干枯世界里乍現的一泓清泉,清透養眼。

衛燼松口氣,心頭躁意叫她臉上眉宇間的恬淡淡化。視線回到書頁上,卻是愈發看不進去字。

廊下傳來一串腳步聲,雲岫來了,手里捧著個精致的象牙雕鏤小盒,遞到姜央手上,手卷喇叭同她咬耳朵,也不知在嘀咕什麼。

宮廷禁中,難不成還有人敢私相授受?且還是給她?

才下去的燥意又躥騰回來了,衛燼擰起眉,隔著書,耳朵側傾過去,卻不料她忽然轉身,眉眼含著笑,竟有幾分意味深長,正望向他這邊。

衛燼宛如被焦雷劈中,心頭猛地趔趄,本能地舉起書擋在面前,一時間竟因為心虛,而有些心慌氣短。

好在小姑娘並沒說什麼,平平掃過一眼,就轉向別處,同旁人說話。看見他,也似沒看見。抱著小盒往他這邊走,也只是將盒子借放在他身旁香幾上,打開瞧里頭的錦繡,全程目不斜視。

衛燼攥在書頁上的手指不免收緊,隱約能听見紙張揉皺的細碎「滋滋」聲響,也垂眼瞧。

原是一盒鵝黃酥,每個也就指月復大小,做得小巧又精致,一排排齊整地碼著,棋盒子一樣。才一揭蓋,香氣便滿屋子跑開,勾得人肚里饞蟲肆虐。

一看便是她的手藝。

到底是姑娘家啊,心軟,氣勢洶洶地撤了他的晚膳,叫他餓肚子,最後還是不忍心看他餓壞,給他另外準備吃食,還是她自己親手做的。

沉下去的嘴角揚回來了,衛燼輕咳,若無其事地將右手上的書換到左手,時刻準備接她遞來的這份溫柔小意。

誰知姜央就只是取出里頭的屜子,淡然轉身,沿原來的路徑直回到南炕邊。

負責收拾晚膳殘局的內侍還沒走,她笑盈盈道︰「各位公公辛苦了,姜央初來乍到,許多規矩都不懂,說話做事也莽撞,給大家添麻煩了。一點小心意,不成敬意,望大家笑納。」邊說邊將裝滿鵝黃酥的屜子往前遞。

幾個灰衣小監都頗為受寵若驚。

在宮里伺候了這麼久,早就習慣被人呼來喝去地做事,還是頭一回有人因為這麼點小事,給他們送謝禮。可是這禮……

方才東梢間里的事,他們都瞧了個大概,只怕戰火還沒燒完,現在又要借著這鵝黃酥,殃及他們這幫池魚!

眼刀自身後扎來,大家都激靈靈打了個寒顫,你覷覷我,我瞅瞅你,愣是沒人敢伸手。

屋子安靜下來,羊油燈晃了晃,火苗縮小一圈。衛燼面容隱入燈火暗處,視線如刀釘在那盒鵝黃酥,半晌,無聲一嗤。

她是故意的。

故意攪了他的晚膳,又故意做了這麼一盒糕點。明知他餓了,故意拿到他炫耀一番,卻不給他吃,還要當著他的面分給手底下的人。小小的人,氣性倒挺大。

行吧,她做的東西,想先分給誰就分給誰,左右他是皇帝,她總不能一塊也不給他留吧?

她手藝一直不錯,上回來長樂宮探病,那盒梅子糕味道就很好,叫他至今難忘。今日能再次嘗到,哪怕是揀旁人吃剩的,他也高興。

這麼一想,心里還挺甜的。

笑著斂去眼底戾氣,衛燼重新拿起書,到底沒說什麼。

董福祥最懂聖心,為了能叫他早些如願,便主動站出來,領了個鵝黃酥,拿兩手恭敬地托著道謝︰「姜姑娘仁善,體恤咱們這些做奴才的,叫咱們說什麼好?」

小祿一向為干爹馬首是瞻,見他拿了,自己也跟著上前領了一個。兩眼包滿淚,才道了半句︰「姜姑娘真是女菩薩……」就哽咽了。

這倆是御前最頂事的,他們都拿了,其他人自然跟著學樣。一時間感謝聲不絕于耳,屋內氣氛也隨之雨過天晴。

衛燼仍不動聲色地坐在圈椅里,安靜看自己的書,仿佛與世隔絕,手卻在袖底一一點著數。人領完一個走一個,等全走完,就只剩董福祥和小祿,他才坐正身子。

姜央捧著盒子往這頭走,他唇角抑制不住上揚,視線還停在書上,余光卻盯緊了盒子,等人近前一遞手,他也甚是漫不經心地伸出手,道︰「阿寶有心了……」

然後有心的阿寶就將盒子高高舉起,「沒了。」

邊說邊將盒子翻轉過來,亮給他看。象牙雕鏤的屜子遮了她半邊臉,只余一雙妙目勾住他。語氣飽含歉意,眼角眉梢卻載滿竊笑,狡黠靈動得仿佛一只狐狸。

分明就是故意的!

怪道剛才跟雲岫嘀咕了這麼久,是特特數了屋里的人頭數吧!

衛燼眼皮抽跳,忘了自己手還懸在半空。

姜央似笑非笑地垂眼,明知故問︰「陛下這是……」

衛燼指尖一顫,忙訕訕收回來往袖底縮,咳嗽一聲做掩,「書拿久了,手僵,活動一下。」

「哦∼」姜央這一聲拖出去老長,也不知听進去沒,自管到香幾邊將屜子放回盒中。

衛燼被她哦得額角直蹦,扯起嘴角冷笑︰「故意的?」

「哪有!」姜央撒嬌般跺跺腳。

許是今晚看穿了他的弱點,就這麼兩個字,也能叫她說得嬌氣綿長。甜膩的語調像溫柔的手,一瞬就把他冷硬的心給搓軟了。

衛燼嘴里咬著牙,出口的話卻情不自禁帶起寵溺︰「那阿寶是因為什麼?」伸手去抓她的手。

「因為上了年紀啊。」

姜央淡淡抽回手,繼續收拾食盒,「老人家夜里應該少食少餐,別回頭吃積了食,鬧肚,耽誤國家大事。是不是?」幽幽一縷視線睇過去,帶著促狹的笑,望住他一字一頓道,「阿、貝。」

衛燼︰「……」

這都敢給皇帝取綽號了?就為了報復「阿寶」這個名兒?

誰給她慣的?

眼皮抽得更厲害了,腦瓜仁生疼,衛燼揉著眉心,無力地閉上眼。自己上沒上年紀,他現在是不清楚了,但再和她多說一句,他可能就要提前壽終正寢了。

可再一細想,阿寶,阿貝,連一塊兒不就是「寶貝」?听上去還挺登對兒。

姑娘家就是姑娘家,嘴上不肯承認,卻愛在這些小地方花心思。

按捺住心中的歡喜,衛燼清了清嗓子,低頭轉指上的戒筒,狀似隨意地問︰「‘寶貝’的‘貝’?」

「不!」姜央否得響亮,重重扣上盒蓋,道︰「‘狼狽’的‘狽’。」

說完便抱了食盒,頭也不回地揚長離開。

剩衛燼一人在圈椅里,捂著胸口直捯氣。

小祿在旁圍觀了全程神仙打架,心髒提到嗓子眼,就沒下來過。適才領的鵝黃酥,他已吃了一半,另一半捏在手中,忽然就滾燙起來,像抱著個麻雷,隨時要炸。

誰知念頭剛起,那邊眼刀子就泠泠扎了過來。

「好吃?」衛燼支頭懶懶覷他,臉上掛著笑,笑意卻不達眼底。

小祿嚇得三魂七魄都移了位。

死亡問題!真真的死亡問題!

倘若他說好吃,陛下會毫不猶豫打死他;可若說不好吃,惹姜姑娘傷心,那陛下還是會毫不猶豫打死他。伸頭縮頭都是一刀,這該如何是好?

小祿垂著八字眉,快哭了,心底埋怨姜央,莫不是故意害他?不能夠啊,女菩薩能有什麼壞心眼呢?

心一橫,他把剩下半塊鵝黃酥囫圇吞下,捶著胸口干咽下去,訕笑︰「奴、奴才就是屬那豬八戒的,吃人生果也嘗不出味兒來。這鵝黃酥好不好吃啊,奴才還真不知道。」

衛燼「嘁」了聲,到底是沒再為難他。

肚子還在唱空城計,吵得他耳朵「嗡嗡」,這一整天,簡直糟糕透了!卻還是舍不得為難體順堂,只能咬著牙,自己跟自己較勁。

董福祥邁著鶴步過來,見狀抿唇一笑,哈腰上前道︰「陛下息怒,姜姑娘心里還是念著陛下的。」邊說邊將手里一只剔紅雕漆的食盒舉高,「姜姑娘人是走了,但在門口給陛下留了這個,奴才也是剛剛瞧見。」

衛燼眼楮亮了亮,想起方才自己受的一系列氣,只冷哼︰「她有那麼好心?別不是又在給朕下套!」話雖如此說,手還是很誠實地一揚,「拿來吧。」

「是。」

董福祥上前,照例將食盒擺在香幾上。里頭的吃食像是一直放在鍋上溫著,才剛裝進食盒不久,蓋子一揭,熱氣便氤氳滿臉。

衛燼探頭一瞧,一碗山藥薏米粥,並幾碟小菜。

他簡直氣笑,死丫頭,還真叫他喝粥啊!

牙花磨得「咯咯」響,手卻不由自主輕輕摩挲起食盒,覷著粥面,目光逐漸叫升騰的熱氣暈軟。

他雖沒上年紀,但這幾日胃口也的確不好。

從前他狂放,總愛空著肚子舉杯邀明月,胃里坐了病。頭先在東宮好吃好喝地養著,倒也沒出什麼大問題,這幾年去了西苑,沒條件調理,這毛病就猖狂起來,有時夜里都不得好眠。

太醫勸過他,要他仔細著些,他沒放在心上。這兩日舊病復發,他恐旁人知道,捅到皇祖母那里,又要吃掛落,便一直忍著沒對任何人說,也不知她從哪兒瞧出來的。

最該瞞住的人,卻偏偏瞞不住。

衛燼無奈失笑,烏沉的眸子漾起幾許恃寵而驕的得意,拿湯匙攪著粥,沒著急吃,只問︰「她呢?可吃過了?」

董福祥笑答︰「陛下放心,姜姑娘機靈著呢。適才撤下去的晚膳,全叫送去了體順堂,這會子人和雲岫姑娘吃得正歡。」

衛燼輕哂,「她倒是一點不吃虧。」

自己吃肉,給他喝粥。

嘴上這麼說,心到底是放了下來,舀起一勺粥,吹了吹上頭的熱氣送進嘴里。

小姑娘嘴硬心軟,說不給他吃東西,卻是就著他的口味,仔細幫他養胃。粥熬得極細,山藥入口即化。恐他覺得單調,還加了女乃一塊熬煮。知他不喜甜口,幾樣食材的味道都把控得都剛剛好。這一碗粥花費的心思,可不比做那一桌菜少,手藝更是不遜御膳房。

他還沒吃夠,碗就已然見底。

這麼一通宣泄,她也沒說要走,應當就是答應留下來了吧……

衛燼舌忝去唇角最後一口余香,冷硬的弧度隨之化成一縷清淺的笑,宛如檐間落下的月。

起身去到多寶格,那里除了一牆書,還有幾只嵌在壁上的匣子。扣著那敧枝紅梅般的銅環輕輕一拉,便見里頭端放著一個雕滿梅花的琉璃鈴鐺。

是昨夜他特特去銅雀台取下來的。

三年風吹日曬,鈴鐺色澤已不似從前那般絢爛剔透,可聲音依舊悅耳。從底下往上瞧,內壁依稀還刻有兩個字——阿寶。銅雀台每個鈴鐺上都有,全是他一筆一畫刻上的。

篆刀犀利,落下的筆畫卻溫柔。

小姑娘一直沒發現,不然早就跟他鬧了。

其實這名字也沒什麼不好。他還記得小姑娘跟自己說起小字時的模樣,嘴上說著沒關系,眼角眉梢卻耷拉著,像只被雨淋壞了的女乃貓。

他下意識就喊了聲「阿寶」,去鎮國公府登門拜訪則喊得更歡、更大聲。不為別的,就為了叫姜家人知道。

他們不要她沒關系,他要。他的小姑娘,他來心疼,他來寵。他一個人,給她全部的愛,叫他們都滾蛋!

阿寶阿寶,無論過去多少年,她永遠是他心尖尖上的寶。

唯一的寶。

指尖拂著上頭的字跡,當時心境依稀浮上心田,衛燼輕笑,眼底泛起溫柔的光。

從抽屜里取出篆刀回去桌邊,他就著燈火在「阿寶」兩字邊再次落筆,一筆一畫緩緩寫成「阿貝」。捏著刀遲疑片刻,他咬咬牙,終是不甘不願、又心甘情願地給添成了「阿狽」。

等刻完字,月已升至中天,該歇的都已歇了。四面都靜悄悄的,只听得蛾子繞著絹燈飛舞,翅膀發出翻書般細碎的聲響。

體順堂也靜悄悄的,小姑娘已經睡了,透過窗戶瞧,依稀能瞥見帳下柔和的弧線。

衛燼恐吵醒她,沒帶人,自己搬了把木梯,悄悄爬到體順堂檐下,將刻好字的鈴鐺掛在窗前的鐵鉤上。

這樣幼稚而荒唐的事,他當真許久沒做過了,今夜重操舊業,心底竟有份莫名的激動,像是一夜回到了小時候。美滋滋地攀著梯/子緩步下來,雙腳剛落地,面前的窗戶就忽然開了。

姜央揉著眼楮探出頭,衛燼呼吸一滯,像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不知所措。

三更半夜在人姑娘的閨閣前溜達,怎麼瞧都不像正人君子所為。

這該怎麼解釋?

衛燼猛咽唾沫,後背汗如雨下,「不不不是你想的那樣……」

朝堂上伶牙俐齒的皇帝,這會子倒支吾起來,半天說不完一句整話。

姜央竟也沒怪他,揉著惺忪睡眼,聲音還帶著剛睡醒的嬌糯︰「我在做夢嗎?」

臉上卸了妝,五官更加精致明顯,月光落在她眼眸,眸子清靈似一泓泉,倒是比剛才濃妝艷抹要順眼不少。

衛燼沒來由地軟了眉眼,低頭笑,「那看來是個好夢啊。」

都夢見他了。

抽出腰上的汗巾擦干淨手,他來到窗邊,伸手托起她後腦勺。

月色涳濛,鈴聲悠揚,他在皓月清輝中緩緩伏首,輕吻她眉心,微笑道︰「晚安,我的寶。」

眼底閃著光,賽過滿天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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