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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都這麼說了,她還怎麼下得去嘴啊。

姜央嬌嗔地剜他一眼,伸手幫他把那柿蒂雲龍紋的通袖放下來,撫平了,「這風里的寒氣兒還沒過去呢,你仔細些,別凍著,現在可不比年輕那會兒了。」

衛燼不禁笑出聲,順勢握住她的手,躬來同她視線齊平,抬抬下巴,「在你眼里,朕到底是有多老?」

姜央撅嘴輕哼,撇開臉才不理他,扭了扭腕子,想把手收回來。

衛燼又霸道地給拽回去,拇指順著她手掌虎口穿入,指月復略帶薄繭,緩緩摩挲她掌心。輕柔的一點力道,纏綿不可捉模,像是蝴蝶眷戀著花朵的芬芳。

姜央腔膛不由撞跳,沒忍住,轉回眼瞧他。

久別重逢的兩個人,因為心中那點割舍不掉、又日久彌深的情愫,見了面也無需慷慨激昂地述說相思和心意,只這般默默牽著手,把彼此裝在眼里,印在心里,就夠了。

千言萬語都在這一眼痴纏中,微醺。

末了終是姜央先受不住,紅著臉低了頭,直覺他視線還粘在自己身上,都帶起了幾分獲勝的囂張,絲毫沒有挪動的意思。她由不得咬唇,抬眸狠瞪他一眼。

可嬌花一樣的姑娘,凶起來又能有多凶呢?

落在衛燼眼里,不過是只剛學會走路的女乃貓,顫巍巍地撐起四只小短腿,豎起軟乎乎的絨毛,「喵喵」齜著乳牙,自以為凶巴巴,實則可愛嬌憨得一塌糊涂,叫人恨不能抱入懷中搓揉一通。

他被瞪得渾身舒坦,瞳孔里的笑宛如春日初綻的桃花瓣上清透的陽光。清了清嗓子,他直起身 了眼太液池,說道︰「來都來了,你想不想游湖?」

「游湖?」姜央跟著扭頭。

三月剛至,倒春寒收梢,正是萬物復蘇、草長鶯飛的好時候。曲岸垂柳,飛花帶絮,枯黃里冒出幾簇蓬蓬的新綠,光瞧著就讓人心曠神怡,尤其是對于一個在銅雀台拘了三年的人。

橫豎她有的是時間,只是……

「你不忙嗎?」姜央怯著聲問,「我剛剛在養心殿都瞧見了,案上的折子都堆成山了,風一吹都呼呼地搖,我都擔心它們塌了。你這麼忙,還是算了吧。」

可那期待的小眼神一點也沒有「算了吧」的意思。

口是心非的小東西。

衛燼拳頭抵唇,假意咳嗽兩聲,將奔涌至喉嚨的笑壓回去,只道︰「無妨,這點時間還是有的。」

姜央眼里的光再壓抑不住,徹底湛亮,低頭溜了眼自己身上,臉上不覺訕訕。

方才那一番拉扯,她雖沒受傷,但形容到底是遭亂了些。這個模樣去游湖,實在難看,可若是回去收拾,又得耽誤他不少工夫,怎麼辦?

衛燼一眼就看穿她心中的糾結,也不嫌她麻煩,揉揉她腦袋寬慰道︰「這邊且得準備一會兒,你自管回去收拾,等你好了,這邊也差不多了,到時你再來也不遲。」

當真是什麼都替她想好啦……

姜央心里說不出的甜,勾著他的小指搖了搖,「那……待會兒見。」

趕在自己臉紅透前,她趕緊轉身跑開。

衛燼哼笑,目光卻一直追著她,直到消失在楊柳岸盡頭,看不見了,他仍盯著瞧,一眼都不錯。

游湖之事決定得突然,等董福祥把畫舫準備好,天已近黃昏。

姜央收拾妥當,提著盞蓮花燈出來,晚霞正在雲海間翻流起伏,西邊火紅一片,接連到湖面。畫舫安靜地停在其中,雕梁畫棟,飛檐翹角,像一幅濃墨重彩的畫。

此刻還飄出了小曲。

有人在舫內吹洞簫,吹的正是那首有名的《平沙落雁》。

調子九曲回腸,隱含肅殺,浸在如此黃昏暮色間,又泛起一種說不出的哀傷幽怨。

姜央在船頭駐足听了會兒,不由心生惶然,好奇是誰在吹簫,提裙一步邁進艙門,卻見衛燼獨自站在窗邊,手里拿著的也不是洞簫,只是一片柳葉。顏色極是鮮女敕,應是才抽芽不久。

湖面入夜升起一層薄霧,清風攜來落日余暉,像一蓬火,映紅他的臉。眉宇依舊肅然泠冽,卻又被霧氣遮掩得朦朧,虛虛實實,什麼情緒也瞧不出來。

玄色袍角獵獵揚在其中,竟是說不出的落寞。

姜央心尖微微擰了擰。

曲聲戛然而止,衛燼注意到她來,微微一笑,所有情緒都收斂干淨,隨手揚了葉片,朝她走來,「怎的來了也不出聲?」

姜央也斂去眼底異樣,換上慣常的笑,邊解氅衣邊道︰「果然是笨鳥先飛啊,過去連個音都認不明白,現在居然還會用柳葉子吹曲子了。」

衛燼听出她話里的揶揄,也不生氣,順著她的話茬,謙順地捋下去,「那可還入得了姜大師的法耳?」

姜央也不跟他客氣,說她是大師,她就真擺起譜來,翹著下巴煞有介事地指點道︰「意境出來了,不錯,就是調子虛浮了些,總而言之……勉勉強強吧。」

還勉勉強強?夸得可真夠勉強的,衛燼「嘁」了聲。她習慣性地解了氅衣往邊上一遞,他也就習慣性地接過來,抖了抖,掛在旁邊的木施上,「朕是吹得太久,嘴上沒力氣了,調子才虛浮起來。你若是早些來,能听到更好的。這事怨不得朕,要怪就怪你住得太遠。」

這都能怪到她身上,可真夠不要臉的,姜央不屑地月復誹,斜了他一眼,自顧自去到桌邊。

晚膳已經擺好,燻乳鴿,白玉豆腐,雞絲銀耳湯……全是姜央喜歡的。尤其是那碟羊羔肉,因她偏好甜口,御膳房特特為她把醬汁調得偏甜,每片都刷得油光發亮,甜香四溢。

才一聞見味兒,姜央便不由自主咽了咽喉嚨,拿起象牙筷夾了片送到嘴里,由衷贊道︰「這羊肉不錯,味道都入進去了。」

某人卻不這麼認為。

也不知是被剛剛那句「勉勉強強」打擊到了,還是真不喜這羊肉,他一撩袍子在她對面坐下,嘗也不嘗就說︰「菜早就上齊了,放到現在都沒了熱乎氣,味道多少都有所欠缺。你若是住近些,早點來,能吃上更好的。」

姜央狐疑地覷他一眼,沒說什麼。菜吃咸了,她抿了口酒,咋舌︰「酒也挺香的。」

「酒跟菜一樣,熱乎勁兒過了,味也就淡了。你要是住得近些,就能早點來嘗嘗正宗的酒香。」

「你今天抬杠抬上癮了?」姜央嘖了聲,眉心擰起個淺淺的疙瘩。

這家伙雖說性子強硬霸道了些,但也不至于連這些細枝末節都要斤斤計較。今兒是怎麼了?

「還在為升平的事生氣?」她歪下腦袋,狐疑問。

衛燼隨即張了張嘴,分明就是有話要說,可對上她茫然的眼,又閉上了嘴,偏頭瞧向窗外。

須臾,他小眼神又飄回來,似結著丁香般的幽怨,在她臉上逡巡一圈,沒找到自己想要的東西,又沉著臉轉回去,繼續看他的風景。那傷春悲秋的小模樣,竟像是在鬧閨怨。

可他鬧哪門子閨怨?

姜央更加惶惑,叼著筷尖琢磨。

自她進門起,他就三句不理「住得遠」。銅雀台離太液池的確有些遠,但絕對算不得偏,畢竟當初是他親自在宮里轉了半個月,為她精心選中的地方,日常出行吃住都極是方便。與別宮相比,都可以自信地對它們說︰「不過如此。」

況且她今日也沒吃到,他也不是個會因為等太久,就喋喋抱怨個不停的人。

這些都不是原因,那會是因為什麼?

腦海里有什麼一閃而過,姜央腔子里跟著蹦了蹦,輕咳一聲,放下筷子,飄忽著眼反問︰「陛下覺得我住得太遠,那……住哪兒算近呢?」

衛燼彎了彎唇,終于有了笑模樣,也咳嗽一聲,卻還是不看她,繼續盯著窗外一株垂柳,若無其事地說︰「養心殿離哪兒都近,地方夠大,屋子也多。」

頓了下,他斜她一眼,補了句,「你會喜歡的。」

果然……

姜央忍不住要笑,真真是個別扭的人!說他磨嘰吧,他早幫你選好了地方,就在他自己眼窩子里,走哪兒都能看見;可說他霸道吧,他偏又不肯直接問,非要跟你迂回打太極,讓你自己個兒發現,再主動去問他。

早上在養心殿也是這樣,無論她怎麼問,他硬是不肯直說。現在大約是想讓她瞧出養心殿比銅雀台好,心動了,主動提出想搬過去,而非他希望她搬過去吧?

什麼人吶!

姜央嗤之以鼻,原本那些已經熄滅的好勝心,春風吹又生了。她端起酒盞在手里把玩,反客為主道︰「陛下的意思,是想讓我搬去養心殿?」

此刻太陽已完全落山,月色清輝滿撒人間。畫舫悠悠蕩在湖面,水光混著月光飄搖進了窗,裝點了她眉眼。光影下睫毛長而密,眼尾微揚。象牙筷點著唇瓣,上頭猶沾蜜汁,更顯櫻唇豐潤,貝齒瑩白,小舌半隱半現,原本溫婉恬淡的長相,竟橫生出幾分風情萬種的媚態。

衛燼由不得眯起眼,執筷的手都微微抖了抖。

小丫頭可以,比白天長進不少,知道用美人計了。可惜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想從他嘴里套話,她還是女敕了些。

閡眸定了定神,他放下筷箸,淡笑道︰「阿寶多慮啦。」

此言一出,姜央果然怔住。

阿寶,是她閨中的小字。

不是她爹娘取的,而是他取的。

那時京中都盛行給姑娘取小字,姜凝就有一個,叫「濯纓」,出自「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寓意極好,雖然听著跟姜凝本人沒有半點關系……

但姜央還是羨慕。

可父親始終沒有給她取小字的意思,每每喚她,要麼直呼其名,要麼就喊「大姑娘」,听不出任何親昵。

衛燼見她難過,說給她取一個。她當時高興壞了,想著這位業精六藝、才備九能的太子爺,取出來的的名字,怎麼著都該比她那武夫父親好,結果他就來了句「阿寶」。

不是出自《詩經》《楚辭》,也不是出詩作佳賦,就這麼一個簡單的「阿寶」。

跟宮人的名字一樣。

分明就是在戲弄她!

她氣急了,怎麼都不肯要。他反倒來了勁兒,見了面就喊「阿寶」,一喊就停不下來了。

「你、你不許這麼喊了,知道嗎!」姜央猛地站起,沉著臉警告他。悄悄往艙門外睇了眼,確定沒人听見這可笑的小字,小小地松了口氣。

衛燼卻不听,捧著臉看她,「阿寶阿寶阿寶」地一遍遍喊,不厭其煩。

姜央伸手捂他嘴,他一後仰,輕松躲開,眼里掛著壞笑,喊得更加起勁。

甲板上傳來腳步聲,有人來上菜了。

姜央再也端不住,忘了方才打擂的事,也顧不上什麼矜持不矜持,繞過桌子跑到他身邊,跺著腳,搖著他胳膊,「你不要喊了,別喊了……」

聲音不自覺染上嬌氣,甜甜膩膩,都能掐出水來。

這情狀倘若叫朝上那群言官看見,又要抖著胡子厲聲呵斥「不成體統」。

衛燼卻听得心滿意足。

小丫頭原先被家里拘束慣了,做什麼事都循規蹈矩,心里難受,臉上也要笑得優雅。

人人都夸她端莊識大體,可那有什麼用?

她不是佛龕上供奉的觀音,是個人,活生生的人。

是人就有七情六欲,他們要她懂事、要她听話,他偏不要,他就只希望她活得自在,高興了就笑,難過了就哭,想鬧就放肆跟他鬧,無需憋著忍著。凡事有他頂著,沒什麼好顧慮的。

這樣多鮮活啊,比花宴上見到那會兒好多了。

「你到底听見沒!」

久不見他回答,姜央徹底急了,柳眉倒豎,聲音都變得尖銳。

衛燼仍舊笑,玩味地睇了她一眼,夾了塊魚肉細嚼慢咽完,才懶洋洋道︰「好,不喊了。」

「真的?」姜央歪頭,有些不信。

「真的。」衛燼點頭,拍著胸膛,「君無戲言。」

姜央這才松了口氣,安心回自己位子。

可還沒繞過桌子,後頭就悠悠蕩來一聲︰「阿寶∼」

姜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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