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彌說︰「你們有錢人真是會使喚人。」她一秒共情同為社畜的莫妮卡。
「那你倒是別笑?」
「——哪有……」
談宴西伸手去抹她揚起的嘴角, 她輕輕將他手指打開去,但終歸憋不住,還是笑出聲。
談宴西看她︰「這就高興了?」
她很坦然, 沖他笑著︰「你這麼用心哄——啊, ——為什麼不——興。」
談宴西就笑了笑,手指輕輕捏一捏她的面頰, 推著她往里走去,一邊說, 也不全是為她, 那酒店全場景禁煙,待久了受不了。
周彌在屋子里逛一圈,這公寓五髒俱全, 她承認自己少女時期的文藝矯情病死灰復燃,這會兒月兌了鞋, 赤腳踩在微涼的花磚上,想象自己是電影女主角。
冰箱里有純淨水, 她拿出一瓶擰開,一邊喝水一邊去陽台上找談宴西。
他坐在藤編的椅子上,雙腿架在茶桌上抽煙,角落里一盆半人高的蒼綠色散尾葵,被燈光照著,在花磚上投下邊緣模糊的影子。
周彌靠著黑色鐵藝的欄桿往外看, 如果沒記錯, 西邊方向就是布倫森林。
那時候行走巴黎全靠一部自行車,這附近使館多,她也過來逛過。
有時候一些街道白天看著普普通通,晚上亮了燈, 那橙黃的光成固定光束角地布下來,照在店鋪墨綠色的遮陽棚上,頭頂是墨藍天空,像梵高油畫,夜晚露天咖啡座。
周彌趴在欄桿上看了一會兒,才問談宴西︰「——們晚飯吃什麼?」
「這附近有沒有餐館?隨便吃點吧,一會兒有人過來談點事。」
談宴西抽完這支煙,就和周彌再度下樓去。
走了兩條街,找到一家小餐館,各點一份牛排,喝完半支白葡萄酒。
回去是走了另外一條路,因為周彌記起這附近有家味道很不錯的面包店。
去了——興發現這店還開著,櫥窗里燈光暖黃,周彌叫談宴西等一下,「這里的酥皮面包超好吃,拿aop黃油做的,——去買點當明天早餐。」
談宴西笑著點點頭。
幾分鐘,周彌抱著紙袋從店鋪出來,看見談宴西在抬腕看表,便問︰「走吧?是不是時間來不及了?」
「沒事。遲了他也得等著。」
那等在公寓樓下的人,就是這考察團里,周彌唯二記住的人之一,尹策。
他穿一身正裝,手里拎一只黑色皮革公文包,戴副細邊框眼鏡,很具正氣感的英俊的那一類長相。見著談宴西出現,畢恭畢敬地叫了聲︰「三哥。」
目光略過周彌,因不知如何稱呼她,便只微微點了點頭。
開了門,談宴西走在前,周彌有意落後了兩步,——尹策也站著不動,禮貌地笑了笑,叫周彌先行的意思。
談宴西這時候回頭來看了一眼,直接將周彌的手腕一捉,牽她跟在自己身邊——
屋之後,周彌估模他們是要聊正事,自己不便待著,便從臥室行李箱里拿出筆記本電腦,——書房去了。
談宴西坐在客廳主沙發上,點了支煙。
尹策坐一旁的單人沙發,從文件包里拿出份一指厚的文件,遞到談宴西跟前,「三哥,你看看。」
談宴西叼著煙,翻開,先詳細看了看目錄,再重點看尹策自己的分析和結論部分。
尹策見他——色肅然,很是忐忑,想喝口水緩解緊張。但他小臂撐在膝蓋上,十指交叉,手邊便放著礦泉水瓶,卻並沒有去拿。
許久,談宴西將這文件合上,輕輕往茶幾上一丟,「mau這塊你評估一下對面給的數據有多少水分,盈利模式和業務預測拿回去再完善。法律和財務這塊的dd,——展怎麼樣了?」
「都在推——,下周開會跟三哥匯報。」
談宴西「嗯」了一聲。
尹策將文件收進文件包里,推了推眼鏡,小心翼翼地看一眼談宴西︰「三哥……」
談宴西瞥他一眼。
尹策說︰「……出了——爸那事兒,謝謝三哥還願意信任。」
尹策的父親也即談宴西舅舅,前一陣被撤職,尹家鬧了一通,談宴西始終不為所動。
尹策自己有點本事,也想靠——在談宴西麾下佔得一席之地,被父親一連累,夾在中間窩囊得很。
談宴西語氣微微不耐︰「你信你自己的能力,就好好干,別陰陽怪氣跟這兒試探我。哪天干不下去了,趁早開口,跟你爸一樣按月拿錢——養著的尹家的閑人也不多你一個。」
尹策臉色微微發白︰「知道了,三哥——會盡力。」
周彌听見外頭對話的聲音停了,起身將門打開一線,看見客廳里只坐著談宴西一個。
她往外走,卻發現尹策尚在門廳換鞋,興許是听見了開門聲,尹策回頭看了一眼,與她視線撞上,又禮貌笑著微微點了點頭。
大門關上了,周彌問談宴西︰「事情都聊完了?」
談宴西點頭。
「那我去洗澡了。」
周彌拿上睡衣,——浴室洗漱之後完畢,吹干頭發,回臥室,從行李箱里拿護膚品,在梳妝台那兒坐下。
身後有腳步聲,是談宴西走進來,片刻,又往外去了,一面囑咐她︰「床上的衣服你試試。」
周彌立即回頭,看見被單上攤著條綠色的絲綢睡裙,顏色有點兒像那時她拿37歐買的那條,不過色調更濃郁。
她怔了一下,還是不動聲色,等做完護膚,走過去手指將那睡裙挑起來看一眼。還好,款式挺正常。
談宴西洗完澡,回到臥室。
周彌已經將那綠色睡裙換上了,趴在床上,一頭墨色頭發垂落下去,手臂支撐著腦袋,正在翻一本書。
她小腿不自覺地蹺了起來,被落在小腿肚的那抹絲綢質感的鮮綠一襯托,白得像是葉間霜雪。
談宴西走過去,挨著她在床沿上坐下,目光越過她的肩頭去看,「看什麼書?」
周彌將書舉起來給他看封面,《詩人和綠山雀》。
「——朋友畫的繪本。」她說。
「講什麼內容的?」
周彌翻回到第一頁,娓娓地念道︰
「——詩人江郎才盡了,準備自殺。鴆-毒和匕首都已準備好,他想死在一個落雪的天氣。
「詩人等了一個冬天,終于等到下雪。
「詩人將鴆毒倒——酒杯,把詩稿投入壁爐,詩稿熊熊燃燒。
「詩人正要飲下毒酒,听見窗外一只鳥在呼救︰——快凍死了,請讓——來溫暖一下吧。
「詩人打開窗戶,那是一只綠山雀,紅色的喙,漂亮的翠羽,變換角度,羽毛還會反射墨藍和金色的光。
「詩人心想,反正我都要死了,不如把房間讓——綠山雀。
「綠山雀在壁爐的火光中漸漸暖和,——問詩人,——聞到鴆-毒的氣息,你為何要結束自己的生命?
「詩人說,——已經寫不出半個詞,半個詩句——詩人的生命已經死了。
「綠山雀說,可是你拯救了——的生命,或許我可以把沿途的故事唱給你听。
「綠山雀歌聲優美,站在房間高——的石膏柱上,唱它看見的森林和河流、谷倉和麥田、農莊和晚霞、國王和乞丐、士兵和妓-女。
「詩人靈感迸發,著急要將這些寫下來,他的長袍打翻了毒酒,——綠山雀趁機把他的匕首丟入火中。
「詩人沒有死。這個冬天,在綠山雀的歌聲里,他寫了許多的詩,他能感覺胸膛里心髒的跳動,他詩性的火焰仍在燃燒。
「冬天過去了,冰雪開始融化。綠山雀說,——要走了,——的伙伴們即將從南方飛回,——要和他們匯合,不可再掉隊。
「詩人說,請你再留一個晚上,——這首長詩馬上寫完。
「外面的枯枝發出第一個綠芽,綠山雀說,——要走了,——的伙伴們即將從南方飛回,——要和他們匯合,不可再掉隊。
「詩人說,請你再留一個晚上,——這首長詩馬上寫完。
「外面的花藤發出第一個花苞,綠山雀說,——要走了……
「——的話沒有說完,因為它被癲狂的詩人一把抓住,投入了一只黃金制成的華麗的籠子里。
「詩人說,請你繼續為我唱歌。
「綠山雀從此沉默。不再飲水,也不再吃詩人投喂的面包屑和谷粒。
「詩人說,請你繼續為我唱歌,——的長詩即將寫完,等落下最後一個句點,——就放你走。
「綠山雀依然一言不發。
「詩人絕望了。他感覺胸膛里的那顆心髒開始停止跳動,他詩性的火焰也將熄滅。
「詩人從燒盡的壁爐灰里,發現了那把匕首。
「他將匕首捅——自己的心口。
「詩人死了,躺在紅絲絨的沙發上,像睡著一樣安詳。
「死之前,他打開了籠子。
「可是綠山雀已經奄奄一息。
「綠山雀也死了,死在這個春天。金色的籠子里。」
周彌念完最後一個字,合上書頁,轉頭看一眼談宴西,「你覺得怎麼樣?」
談宴西听得入迷,她一把嗓音清靈而溫柔。太適合朗誦。
他沉吟片刻,「他真的看見了綠山雀?或許只是回光返照的幻想。」
「誰知道呢。」周彌笑著聳聳肩,「但——好喜歡這個故事——還是草稿的時候,——就讀過,——是它的第一個讀者。」
談宴西看著她,笑說︰「倒是第一回見你,——下樓听見你說話,心想,哪兒飛來的小黃鶯,聲音這麼好听。」
「你認真的?那天——可在跟孟劭宗吵架。」她笑了笑,心里在想,小黃鶯,金絲鳥,或是綠山雀,左右都是鳥。擱籠子里——人觀賞、唱歌賣弄的東西。
談宴西「嗯」了一聲,卻不接這話了,低頭像目光幽深地看她片刻,又說︰「念兩句法語我听听。」
這是他們這些學外語出身的,平日听過的最見怪不怪的要求了。
談宴西問她什麼意思。
「——是你路上最後的一個過客,最後的一個春天,最後的一場雪,最後的一次求生的戰爭。」
談宴西似笑非笑的,「是麼?」
周彌頓了一下,心里好像飲下冰塊一樣涼,若無其事地別過目光,「當然不是……」
說著要再翻身躺回去,手臂被談宴西捉住了。他以指月復觸踫她微涼的手腕,沿著綠色之外的區域蜿蜒——下。
最後手指停在腳踝處,陷入沉思地摩挲著,心想,她這細瘦的腳腕,是否適合一條細細的淺金色鏈子。
周彌沒這麼心慌過,像回到最初見他的時候。她挺受不了這樣一種審視,最後伸出手臂,主動摟住他的頸項。
她想去吻他,湊近時又突然啞火,咽下嘆氣聲,埋頭在他的肩窩。
談宴西手指抬起她下巴,只看見她睫毛在微微顫抖,他輕輕笑了聲,終于低頭去吻她。
……
周彌最後的堅持,是關上了房間的燈。
從紗簾透出外面暖黃色的光,像雲層邊緣的一點模糊的月光。
談宴西遠比她想象的有耐心。
獵人狩獵,布置誘餌,屏息不動,等獵物落網,被困于捕獸夾,他還要听它不斷求饒的嗚咽,最後,再飲其熱血,除其皮毛,食其骨肉。
周彌感覺自己在一個顛倒的夢里面,她認識了彼此最陌生癲狂的模樣。人真的可以因純粹的欲而臣服。
她只好緊緊抱住談宴西,以他的體溫,呼吸和汗水的氣息,確認自己的存在與存活。
關鍵的關頭,談宴西手掌按著她的額頭,低啞的聲音再哄她︰「叫我聲三哥听听。」
周彌眉頭緊蹙,氣怒攻心,也沒多想,仰頭,一張口就咬在他嘴唇上。
是真的見了血,一點沒留情。
她其實有點後怕,頃刻冷靜下來了,張眼去觀察談宴西的表情。
哪知道談宴西沒惱,倒是目光更深兩分,笑了一聲,嘴唇上沁出來的血絲他也沒去擦,就這麼來吻她。
人最易被血腥氣激發恐懼和求生本能,只是此刻她再多聲的告饒也沒用了。
談宴西面色沉冷,像個要找她報這防主之仇的暴君。一句話也不說,只顧冷戾地拽住她跟他同歸于盡。
周彌真覺得自己是被從雲端推下來的。
墜落時迎面的風叫人睜不開眼楮,失重的痛快也是鮮血淋灕。
這件事是不是最接近于死亡。
空間安靜下來。
外頭的燈光也好像暗了幾分,窗戶圈出那樣微微朦黃的一片,她看著——,從夢里回到現——,五感復蘇,疲憊像水一樣深深漫過她的思緒。
听見「啪」的一聲輕響,周彌轉頭去看。
談宴西微微坐起了身體,點了一支煙。
空間昏暗,那一點火星就格外的亮,隱約照見他清峻的輪廓,眼楮里火光微微跳動,像是方才沒有燃盡的一點余溫。
周彌呆呆地看著,突然伸出手去。
手指將踫上談宴西指間煙頭的火星,他立即將煙拿遠,轉頭看她︰「做什麼?也不怕燙著?」
周彌不說話。
她可能只是想試試飛蛾撲火是什麼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