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牢內。
遍地凍雪, 冰冷刺骨。
揭穿對方身份的燭方與鏡玄遙遙相對,中間則站著他的師尊丹衡。
丹衡尚未緩過神來,望著鏡玄訝然地吐出幾個字︰「乘霧師弟?」
「師兄, 好久不見。」化名鏡玄的乘霧露出真容, 他語氣輕松地和丹衡打完招呼, 扭頭看向燭方︰「不過我還是很好奇, 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師尊是不會收下玉簪的。」看著那副陌生中帶著熟悉的面孔,燭方從容應答︰「是你弄巧成拙而已。」
除此外,還有澹如派人送給他的那面鏡子。但他不想把澹如牽扯其中,所以沒有提及。
「原來如此。」乘霧笑了笑︰「所以, 你是故意把你師尊帶下來的?」
燭方面不改色地反問︰「你不也是故意將師尊關在這里的嗎?」
乘霧又笑了一下,用沉默作了回答。
「究竟是怎麼回事。」丹衡忍不住追問乘霧︰「那時你分明在西荒,怎可能與觀溟同時入門……」
乘霧的目光重新落在丹衡身上,不緊不慢道︰「師兄都忘了嗎?當初我偷學禁術, 修道成魔, 其中便有一門喚做分.身的術法。」
「以數十年的壽命為代價,可將一人分.身成數人。」丹衡的唇抿成條線︰「真正的你早已化名鏡玄拜入我門下, 當年死去的你和將我們困在這里的你, 都不過是你的分.身而已。對嗎?」
「沒錯。」乘霧爽快地點頭承認,到後面卻發出一聲嘆息︰「我一直都在等著師兄認出我的那一天……」
燭方大致听明白了,和他所猜測的一樣。當年的乘霧並沒有死, 而是早在之前便化名鏡玄同觀溟一道入了靈山宗。
可他為什麼要這麼做?當年又發生了什麼事呢?
每每想到此處,燭方便覺太陽穴隱隱作痛, 萬千思緒在腦中攪亂成一團, 雙腿更是如同被灌了鉛般,半步都抬不起來。
此時的丹衡正面朝著乘霧,並不知道身後的燭方是何狀況。他開口道出燭方心里的疑惑︰「你為何這麼做?」
乘霧直視著那雙從始至終都淡若止水的眼楮︰「我以為師兄會明白。」
「如果想尋仇, 找我一人便是。」丹衡避開他的視線,眉目微斂︰「不必將所有人都牽扯進來。」
「師兄當我是想尋仇麼?」乘霧一步步朝他走近︰「那師兄當年為何要修無情道?」
丹衡閉口不語。
「師兄不說我也知道。」乘霧走到他的兩尺開外停下腳步︰「是師尊逼你的,逼你修無情道,逼你成為靈山掌門。師兄明明更喜歡外面的世界,卻不得不為了宗門屈于東荒一隅。既是如此,那我便毀了這靈山宗,毀了這修仙界。這樣,師兄也就自由了。」
過了許久,丹衡才緩緩啟唇︰「師尊從未逼我,我也從未修過無情道。」
「從未?」乘霧愕然了一瞬,神情不可置信,頓了頓追問︰「為什麼?」
丹衡面無表情道︰「師尊說過,你是靈山宗百年難見的奇才。只要堅守道心,勤加修煉,終有一日定會得道飛升。身為師兄,我不能讓塵緣俗世成為你的牽絆。」
「原來師尊是這麼說的。」不知想到了什麼,乘霧竟止不住地放聲大笑,笑完後,他的身影驟然迫近丹衡跟前︰「若我執意要師兄成為我的牽絆呢?」
眼前罩下一道陰影,丹衡皺著眉,試圖抽身反被乘霧捉住手腕。他的修為因為受到克制,不僅無法施展,甚至連乘霧的手也掙月兌不開。
「師弟,」丹衡抬首望著比他高出半個頭的乘霧︰「回頭吧。」
乘霧並未因此將他松開,而是湊近他耳畔溫聲道︰「喚我乘霧。」
「放開師尊!」
便在這時,燭方的聲音在他們身後猛地響起。
他剛才陷入了迷糊之中,隱約听見他們的對話卻渾身動彈不得。等到清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成了現在這局面。
「師兄且歇息片刻。」乘霧一邊放暈丹衡一邊把人輕輕靠在一旁,抬手撫模著他的臉頰微笑道︰「待我處理完剩下的事再慢慢同師兄敘舊。」
眼下丹衡在對方手里,燭方不敢輕舉妄動。他也不知道方才為何出現那樣的狀況,目前的局勢也不容他多想。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乘霧不會傷害他的師尊,但其他人就不一定了。
「白家人的死和你有關吧?」燭方一語點破︰「白采真的是自盡嗎?」
「白家待我如何,我便待白家如何,有問題麼?」乘霧轉過身正對著他,一臉從容神態,說到後面竟還笑了笑︰「至于白采,我跟他說吃人肉喝人血便能獲得不死之身,他居然真的信了。這種騙人的話也信,怪不得我。」
見燭方盯著自己不說話,乘霧不耐催促道︰「還有什麼想問的盡管問,莫要耽誤了我與你們師尊敘舊。」
燭方往昏迷中的丹衡掃了眼,問出下一句︰「狐綏是你所殺麼?」
「是我殺的又如何?」乘霧坦率承認︰「這便是背叛我的結果。」
「果真是你。」燭方想起當時鏡玄詢問那本畫冊,不由地握緊佩劍。
「難道你想替他尋仇?」乘霧初是輕笑,而後眼底閃過一抹狠戾︰「也行,正好把我們的賬一並結了。」
話音驟落,雙方利刃奪鞘而出。
凍雪鋪就的地面寒氣陣陣,森然冷意直竄背脊。劍光與雪光交織輝映,愈加襯得這寬闊的寒牢冰涼透骨。
「這麼多年,你的修為不增反減,莫不是觀溟把你給養廢了?」劍鋒截斷半絲墨發,乘霧唇角微揚︰「他對你倒是用情至深,只是不知,這個‘你’是現在的你還是從前的你呢?」
說話間,凜冽劍氣劈天蓋地襲來。燭方急忙閃身退避,劍氣擊中身後的高大樹干。花枝垂繞的樹冠抖落簌簌,白色花瓣隨之飄零亂舞,恍惚中飛絮滿天。
現在的我?從前的我?
燭方被這話擾得心神不寧,兩三次險些傷在對方劍下。他努力沉心靜氣,從乘霧的話中慢慢理出一條思緒。
這個從前的我想必便是原主,可听乘霧這話的意思,觀溟喜歡的人不是他?
頭又隱約開始發痛,零碎的畫面如走馬燈般在腦中閃現。畫面里的他身著紅衣,笑靨如花,與觀溟並肩攜手。
不,這不是他……
失神的頃刻,冰涼劍刃貼面而來,明亮刺目的劍光差點兒迷了雙眼。
燭方及時抽回神思,隨即以劍格擋,虎口頓時一陣發麻。與此同時,他也被乘霧擊退到一丈之外。
冷風掃地,花瓣卷落。
燭方拄劍撐著身體,眼前的視線變得模糊無比。一滴鮮血啪嗒落下,順著劍脊滑至劍尖。
「真無趣。」乘霧望著他這副模樣露出失望神色,舉步緩緩邁近︰「還是從前的你更有意思。」
從前……
燭方微閉著雙目,有什麼在一點一點刺激著神經,讓他陷入一片迷惘深淵之中。白茫茫的世界盡頭,月白色的衣角越飄越遠。
「觀溟……」他小聲喚著那個名字。
「放棄吧,他不會來的。就算來了,也不是為了你。」
乘霧說完正欲用劍抬起燭方的下巴,倏地,一道勁疾劍氣驀然而至。他反手一掌接住,劍氣迅即被化解。
漫天花雪下,一身白衣翩然似仙。
「觀溟。」
「我在。」
听見這個熟悉的聲音,燭方心神漸定,被埋藏在大腦深處的記憶緩緩蘇醒。
那是很多年以前,當時的觀溟尚未拜入靈山宗,燭方也因意外剛穿書不久。
二人起初並不相識,直到燭方綁定了一個系統。系統告訴他,只要幫助原書主角得道飛升,他就有機會獲得新生返回現世,同時還會給他相應的獎勵。
書中的主角正是觀溟,而燭方的身份則是反派。
為了活命,燭方沒有多想便接下了任務。表面上他處處刁難剛入門的觀溟,讓所有人都覺得自己厭惡他。私底下卻常常放水,將一些好的機遇以不為人知的方式送到觀溟面前。
燭方覺得自己演得很好,連系統都說他是演技最好的宿主。卻不想一次偶然,觀溟發現了他熄滅的命燈。
被發現秘密的燭方並不慌張,因為他知道,就算觀溟說出去,也沒有人會相信他。但讓燭方感到意外的是,觀溟主動替他隱瞞了這件事。
為免原書世界崩塌,燭方加快了做任務的步伐。
他故意勾結魔君乘霧,故意敗在觀溟劍下,故意入魔,故意暴露自己,讓所有人都將他當成靈山宗的叛徒,把得道飛升的靈物取給觀溟,最後再與魔君乘霧同歸于盡。
他以為自己完成了任務,殊不知在他死後,觀溟放棄了得道飛升的機會,消耗大量修為召回他的魂魄,讓他涅槃重生。
他因鳳凰不同常人的體質活了過來,卻也因此失去了從前的記憶,忘記了觀溟,忘記了小狐狸,忘記了所有人。
觀溟害怕再一次失去他,在他醒來後沒有直接說出真相,而是選擇小心翼翼地守護在他身側。
所有這一切,都是觀溟沉默的心意。
燭方感覺眼角有點澀,似有液體想要涌出。他緩緩睜開眼來,望向正在與乘霧交手的觀溟,忽然記起丹衡以前說的話。
‘直接導致他變成這樣的,應該是一件對他來說很重要的事,或是一個對他非常重要的人。’
所以,觀溟的分魂癥是因為他?
這時,被血染過的劍身突然間輕輕顫動,散發出奪目的紅光。體.內則似有什麼在被喚醒,宛如汩汩水流流遍周身。
是被封印的修為覺醒了。
燭方連忙擦掉嘴角的血跡,站直了身提起出塵劍。
這次,觀溟依然在他身邊。
眼見對方二人逼近,乘霧勾唇邪肆一笑,面對攻擊不進反退。待到他們出劍之際,反過來閃身在後,趁其不備揚劍當頭劈下,將他們兩人從中分開。
紫蕊白花的參天大樹下,刀劍相撞,劍光織成彌天大網。
「就算洗了魔髓,也照樣是魔修。」交手間,乘霧猝不及防拉近距離,在燭方耳後笑道︰「他們照樣不會接納你。」
燭方蹙著眉反手一劍刺去,身姿矯若游龍。誰知刺了個空,對方會早已移形換影去了別處。他往觀溟所在方向看了一眼,腳尖踏著花瓣迎劍而上,同觀溟來了個左右夾擊。
乘霧急忙縱身後躍,硬生生接下劍招,濺起一地飛花。似是發覺他們聯起手來比想象中更默契,心底又多了分計算。
又是數招過後,仍未分出勝負。
燭方觀溟二人互換了一個眼神,同時手捏劍訣,將雙劍立于身前默念法決。腳下的冰面隨後裂痕蔓延,裂隙間自下而上冒出黑白相間的術文,形成一個巨大的劍陣。
乘霧毫無懼色地站在劍陣中間,仰頭冷笑了兩聲︰「靈山劍陣?這等陣法也想困我?」
話音甫落,乘霧連送數掌。一時魔氛氤氳,響聲震天。白霧忽地擴散開來,彌漫在花枝垂落的巨樹四周。
乘霧定楮看時,裂隙間的術文已變成了鋒利的劍刃,一支支如銀針倒懸,不祥的預感逐漸蔓延。
他從未見過這般陣法,但直覺告訴他,這不是普通的靈山劍陣。
四周變得漆黑如墨,唯有左右兩道身影仍在。乘霧感覺雙腳如同被鎖住般,怎麼也動不了,愈發運力心口愈發生疼。
他眼睜睜地看著燭方走向自己,走到他的面前,舉起出塵劍穿過他的胸膛。
整個過程恍然如夢。
等到白霧散盡、劍陣退去的時候,周圍的景象再度轉為清明。
像是無法相信這個事實,乘霧低頭怔愣地看著胸前的劍刃,鮮血隨著傷口不停滲透,與他身上的黑袍融為一色。
乘霧冷著臉拔掉劍刃,不由倒抽了一口涼氣。他怎麼也沒想到,自己到最後竟還是敗在了這柄劍下。
便在他失笑之時,頭頂傳來一個聲音。
「這是你的東西吧?」燭方亮出那本筆錄,補充道︰「師尊一直留在身邊。」
乘霧的視線直直落在他手上,眼中滿是不可置信,笑意則是徹底凝在唇邊︰「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他連說了三個不可能,悶聲吐出一口鮮血,也不顧身上的傷口,掉頭踉踉蹌蹌地朝著昏迷中的丹衡走去。
燭方和觀溟靜靜地看著,誰也沒有上前。現在的乘霧身負重傷,每一步都邁得無比艱難。
「師兄……」他在丹衡身旁坐下來,端詳著那張近在咫尺的面容。本想伸手去踫了一下對方的臉,又在看見指尖的血跡後縮回了手。
「我喜歡你,很喜歡、很喜歡……」說完這句話,乘霧緩緩合上雙眼,嘴角仍餃著一抹淺笑。
一切最終歸于沉寂。
樹上的花瓣紛揚飄落,抬頭看時,仿佛飛雪。
燭方輕輕嘆了口氣,末了側過眸子望著身邊的觀溟,說出同樣的話︰「我喜歡你。」
觀溟破天荒地反問了一句︰「有多喜歡?」
「最最最喜歡!」燭方與他對視了會兒,接著撲進觀溟懷里,語氣像極了撒嬌︰「我不會再離開了。」
觀溟愣了一下,遲鈍地反應過來,緊緊回抱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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