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

「像?像誰?」

女修倏然挑起了眉毛。

這語氣帶刺, 似曾相識。莊不度不禁抬起眼。

嬌女敕粉潤的桃花抵在他視野的下方,變得霧蒙蒙的;越過霧蒙蒙的花影,就——那女修的面容。原本清晰的臉, ——了花影的朦朧, 就好像也模糊起來, 變得和回憶中更像,更像……直到一模一樣。

「姐……幼……」

那個名字就抵在唇邊, 一直在,卻無論如何吐不出來。

大約——為飲了靈酒的緣故,讓他的——腦有些混亂,才更加分不清現實和過往。他只能盯著她, 恍惚地想, 她們那麼像;模樣也像,不悅時的揚眉也像。就仿佛那不遠處的從來不——別——, ——一直在他記憶中的——……

不。

莊不度用力閉目。

他悄悄咬了一下嘴唇內側,直到血腥味彌漫在整個口腔, 他才終于能重新睜眼。

「……雲道友。」

他露出一個微——, 又指了一指身旁。戲台上, 那陀螺靜靜待在那兒;燈籠的浮光落下,——陀螺拖出了黯淡的影子。

莊不度放下花枝,——問︰「對這個, 你有什麼想法?」

陀螺……?

雲乘月當然看見了那只陀螺。

空蕩蕩的戲台,會動的就只有一個莊不度, 還有一只剛剛才靜止的陀螺。

看看含——的青年,再看看那只陀螺,雲乘月不禁輕輕嘆了口氣。

「有話直說麼……欲言又止的,好麻煩。不就——像母親麼, 這也很正常,畢竟我——她血緣上的親生女兒。這沒什麼不能說的。」

她骨——里那股怕麻煩的懶勁兒又冒了上來,聲音里——帶上了一股不大認真的抱怨,又顯得有點促狹。

「莊道友,我不大清楚你——敵——友。」雲乘月有話直說,「不過我們能不能商量一下?如果之後有空,你能否和我講講母親當年的——?」

「我……?」

莊不度愕然︰「你應該看見清曦對你的態度了罷?」

雲乘月說︰「看見了,也听說了母親曾——被莊家養錯的孩子。」

莊不度沉默了一下,說︰「。那你為何還……」

雲乘月誠懇道︰「我就問問。能成就成,不能成算了。」

畢竟……如果問兩句就能問出來,不就省心太——了麼。

莊不度一時愣住,半晌說不出話。他盯著她,漸漸眼神變得有點奇怪。

雲乘月也被他看得挺奇怪。她等了一等,沒等來回應,就又問了一句︰「莊道友?」

她自忖,自己語言溫和、態度友善,很可——厚著臉皮自我評價一句「不卑不亢」,無論如何不該被見了鬼一樣瞪著吧?

這時,莊不度卻忽——失。

「現在又不那麼像了。」他——著搖搖——,再搖搖——,聲音中止不住地流露惆悵,「她……她看上去開朗愛——,其實慣來把很——話藏在心里,所——到了後來,我們什麼都不了解……」

「不了解?」

莊不度卻住了口,像——覺得自己說了太——,只又微微搖——︰「我答應過她,不再與任何——提起過往。」

他不再——言,仰——用力再喝一口酒,像——用酒壓下所有不能出口的心緒。繼——他隨手扔開酒壺,就重又成為那不著調的艷麗貴公子。

「噢,好吧。」

雲乘月有些遺憾,卻也並不勉強,只禮貌道︰「那麼,莊道友,接下來就承讓了。」

「承讓?讓你讓你,我對修行可沒興趣,如果不——被——逼著,誰耐煩跑這麼遠來折騰。」

莊不度支撐著站起來,沒骨——似的,再伸個懶腰,又一攤手——桃花花枝一顫,四周靈氣翻涌,竟帶出些許文字氣息。

「修行無聊,——文也無聊。難得這幻境還算知——識趣,倒——懂得點玩樂的滋味。」他——道,指著陀螺,「看來這就——幻境——你我出的第一道題。雲道友,我雖然比你年長,但天賦可遠遠不如你,就腆著臉——試一試了。」

不待雲乘月答話,他再一抖手腕,手中桃花枝竟然化為了一支筆。只見其筆鋒毛色透明、質感如玉,凝在風中動也不動,宛若玉雕。

看上去挺硬的……也能寫字?

他——搶著答題,雲乘月也不爭,只盯著那桃花筆沉吟片刻,若有所思︰「莫非……這就——硬筆——法?」

莊不度听見了,順口道︰「雲道友也知曉硬筆——法?听聞這——千年前《天下經略》記載的速寫工具,不過這不過異聞傳說,不足為信。」

又——《天下經略》……好吧,那作者說不定真——同源前。

雲乘月模了模鼻子,右手並不松劍柄。雖然莊不度對她應該沒有敵——,但幻境中皆為對手,還——小心為上。

她立在戲台邊緣,看莊不度打算怎麼做。這處幻境中處處暗示笙歌浮華,背後——文應當與玩樂相——,但不清楚有沒有更深一層含義。

莊不度的想法大約和她一樣。

他站在陀螺前,繞著它——了一圈,手中桃花筆也漫不經心畫了幾個圈。碧色粉光團團搖動、灑落,紛紛綴在陀螺四周,真像春日遠望山間花雲,見風吹了層層花落。

「雲道友,你可擅長陀螺?」

他忽然問。

雲乘月一怔,思索一番,正想回答「沒有」,腦海中卻又模模糊糊閃過什麼景象;好像在很久——前,她曾將什麼東西遞——別——,那依稀就——一只陀螺。

她張開口,猶豫了一下,——只能說︰「不記得了,可能玩過,但應該談不上擅長。」

「談不上麼……」

莊不度原本沒有看她,听了這一句,卻又看來一眼。他沒——沒腦說了一句︰「小時候她很擅長這些。」

說了這句,他就不說了。

雲乘月也沒有問。

薛無晦卻忽然低聲在她耳邊嘆了一口氣。

——[陀螺有什麼好玩的?小孩子家的玩——兒……誰若長大了還愛這些,真叫個沒出息。]

他說得嚴厲,語氣卻截然相反。那清淡的語調背後,細听過去,依稀還能辨出些惆悵的溫柔。

雲乘月沉默了片刻,才輕聲說︰「看上去還挺好玩的。」

——[……——麼。]

片刻後,莊不度像——觀察夠了,抬手寫了一個「轉」字出來。

轉——中規中矩的楷——,中規中矩的結構;粉綠色的線條飄逸翻飛,乍一看頗為華麗,仔細看去卻能發現許——的松散無力,不免令這字流于輕佻。

——[金玉其——,敗絮其中。字如其——,果真——顛撲不破、千年不變的道理。]

薛無晦在她耳邊悠悠評道︰[這——居然踫巧有合用的——文,還寫出了濃郁的享樂氣息,也不知道這輩子荒廢了——少時光。]

又來刻薄——了。雲乘月唇角一抿,掩去一朵——花。

莊不度瞟見她的神——,——為她——自己,就也——了——,說︰「字練得少,寫得歪歪倒倒,讓雲道友見——了。」

他說得很溫和,——且又帶上了那一分恍惚之——,分不清——在對她說,還——在對幻夢中的別——說。

「哪里。我自己才學——道不久,與莊道友頂——半斤八兩。」雲乘月痛快地自曝其短,「看這字,我倒覺得挺親切。」

「原——這樣。」莊不度「哈」一聲,——掩蓋眼底,仿佛頗為自得,「不錯不錯,那想來這觀想之路的考生之中,我們就——法度功夫墊底的兩位。」

他這不——為恥、反——為榮,輕佻的神——,果真與那「轉」字神似。

接著,他左手一抓,就將粉綠色的「轉」字抓在了手中。與艷麗精致的容貌不同,莊不度的手實在說不上好看︰雖然皮膚白皙,卻手掌寬大,手指略短又略粗;突出的指節覆著皺巴巴的皮,仿佛一個個樹干上的疤。

「轉」字在他掌中一閃,立即變化形狀,融化拉長,化為一道長鞭。

莊不度手執長鞭,大大方方往陀螺上一打——

——啪!

短短幾次鞭打過後,陀螺就「滴溜溜」轉了起來。

空蕩安靜的戲台上,陀螺尖摩擦地面的急促鈍響,不斷往——擴散、回蕩。漸漸地,它與一旁堆著的鑼鼓、月琴,產生了共鳴。

呼啦啦啦——

陀螺轉動的聲音越來越大。台上仿佛不止莊不度手下的那只陀螺,——有千百只陀螺一齊轉動。這聲音浩浩蕩蕩,愈來愈響,漸漸變得震耳欲聾。

不知不覺,四周那些玩樂、追逐的幢幢——影,都停了下來。它們涌動著,開始不斷鼓掌、發出——聲,就好像被精彩演出吸引的觀眾。它們制造聲音,自身也圍成了聲音的屏障,就隆隆的響聲阻攔在戲台上,令回音疊了回音,擠滿每一寸空氣。

除了聲音,這里一時再無其他。連夜色和燈光都像被擠了出去,遠遠地浮在上。

聲音太大,震得雲乘月耳朵嗡嗡地響。然——,這種嗡響之中又仿佛夾雜了某種——味……——文!

有——文的氣息如鬼魅流竄,若隱若現,仿佛隨時——浮現——出,下一刻卻又毫無蹤跡。

雲乘月克制住了想——去捂住耳朵的沖動。她略微合上眼,好更詳盡地領略這紛擾之中的——味。

陀螺不停地旋轉。大大小小,遠遠近近。掌聲和——聲隔了一層,像——漲——不落下的潮水。這些——最主——的聲音,但不——唯一;在它們之——,還有……

還有……那——哭聲麼?

她听見了。

在龐雜的聲音中,有極細微的哽咽聲。那聲音飄蕩在重重歡樂之中,宛若一根極細的線,隨時都會斷;然——它又頑強地存在著,一旦注——到了它,就再也無法忽視它的存在。

歡樂中的哭音……

雲乘月抬起眼。她看見四周幽黑無邊無際,燈火浮華無邊無際;那些歡樂的聲音就在身邊,簇擁著玩鬧之音。

她仿佛明白了什麼。

正當她若有所思時,陀螺的聲音卻忽然斷了。

戲台正中間,莊不度垂手立著,艷色衣擺徐徐——落,那只曾——速旋轉的陀螺也逐漸緩下,直到重新停止。

粉綠色的長鞭飛出半空,重新化為一枚「轉」字,又潰散為靈光點點。

「雲道友……我怎麼覺得,自己吃虧了?」莊不度說得很嚴肅,——嘻嘻的神——卻全不——那麼一回——,「好像我在這兒辛辛苦苦鞭陀螺,卻——了雲道友凝神觀測——文的時間嘛。」

雲乘月眨眨眼,裝傻︰「咦,——這樣?」

「難道不——?」莊不度指著地上的陀螺。

此時,那方才還賺得歡快、響亮的木質陀螺,竟肉眼可見地淡化了去。它微黃的、滾圓的軀體變成了虛影,——從那虛影之中,有一縷淡淡的文氣飛出——

幾顆光點,隱約卻又有提按、牽連的筆法在其中,像——文字中的殘缺筆畫。

這幾點淡白色的光落在雲乘月掌中,消失不見。

剎那之間,她仿佛又听見了幽幽哭泣。但很快,四周重歸寂靜。

沒有哭聲,沒有歡——和掌聲。唯有燈色還在,夜色仍濃。

莊不度問︰「雲道友可觀測出了——文?」

雲乘月回答說︰「听見了些哭聲,沒有別的。莊道友——親自答題的——,難道沒有其他收獲?」

緋衣青年哈哈一——,又往地上盤腿一坐,再干脆一躺。那桃花枝被他放在胸前,沒有了筆墨的文氣,只余嬌艷生動。

「我就——個京中的混子,能有什麼收獲。哎,雲道友有收獲,我反——興得很,總算我沒白忙活。」

他翹個二郎腿,嬉皮——臉︰「說起來,雲道友,其實你大可叫我一聲‘莊叔叔’,——不——?」

雲乘月正在檢查戲台四周的——況,聞言——也不抬道︰「莊叔叔。」

莊不度愣住,月兌口道︰「我還——為你不會……」

雲乘月平靜道︰「稱呼——已,我並不在乎。只——莊道友,莊叔叔,你也無需在我身上尋找母親的影子。她去世得早,我對她沒什麼記憶,除了模樣像些,其余應該並不相似。」

那——就沉默了。

她也不管他。總被——當成別——,還說些模稜兩可的話,雖沒什麼害處,但終究有點煩。如果莊不度肯直接告訴她當年的——,她還能忍一忍,可既然他不說,她也不願——這麼繞圈子。

幻境還沒消失,說明——文還沒有被觀測出來。

除了陀螺之——,還應該有什麼和玩樂相——的東西……?

——[看看上面。]

薛無晦提醒道。

她抬——看去,——看了兩眼,忽然發現,在戲台上方的暗處,竟藏了一只風箏。

雲乘月抬劍作筆,寫出一橫;這一橫如水墨蜿蜒,化為一道繩索。她左手握住繩子的這——,再用力一抖;繩索飛出,順利卷了那只風箏下來。

——啪嗒。

她動作不大熟練,——風箏掉在了她腳邊。

雲乘月彎腰撿起,發現這——一只造型最尋常的燕子風箏,但做得極為精致,像——某種柔韌輕盈的靈絲織就,上——金銀雙色絲線描出花葉、羽毛,燕子的雙目還——兩顆細小的藍寶石,極為有神,栩栩如生。

只有風箏,卻沒有風箏線。

「這——放風箏……?」

她將風箏拿在手里,轉來轉去地看,又側——問︰「莊道友,你可想試一試?」

莊不度癱在地上,二郎腿晃來晃去,又歪個——盯來一眼。

「我不試。我——放了,肯定——宜又——你佔了。這次換我來仔細觀測,你去忙活。」他換了只腿翹著,說得理直氣壯。

「不過——你這小孩兒,會放風箏嗎?」

他用一種相當不信任的目光,上下打量她。

雲乘月也不惱,只認真想了想,點——道︰「你說得對,我好像沒放過風箏。但做——嘛,——嘗試嘗試。」

她用一種略有笨拙的方式,把手上的靈線繞到風箏竹篾上,期間還綁錯了一次,不得不解開重來。綁好了後,重心卻又不大對(薛無晦說的),于——她只能再綁一次。

莊不度撐起來,問︰「——我幫忙嗎?」

「不用,謝謝。」

雲乘月解開靈力線,呼了口氣,第三次重來。沒想到看似簡單的風箏,卻只——綁線都這麼有講究——

為這線——她靈力所化,她一直維持著,反復松開、再綁,精神上還——略有疲累。但幸好她不覺得辛苦,反——覺得挺新奇、挺有趣,也就不怕麻煩,做得津津有味。

過了會兒,莊不度又問︰「真不——我幫忙?」

雲乘月嘆了口氣,無奈道︰「莊道友,你剛才踫巧有個‘轉’字能用,我卻沒有。所——,我現在只能寫幾個筆畫出來,將就用一用。我——專心,能不能煩請你安靜?」

莊不度有點訕訕的。

他嘀咕說︰「你就——玩得太少,——不然肯定也有能用的——文……不過你能靈活運用單一筆畫,也算很不錯了。」

「她小時候就很——強,不像你一樣看得開……」

雲乘月盯了他一眼。他立即閉嘴,半晌略苦——道︰「抱歉,沒忍住——前都——忍得住的,——有些怪。」

說罷,莊不度干脆原地轉了個身,背對著她,獨自把玩桃花枝。

「不看你,行了吧?」

雲乘月無奈。

那背影居然有點賭氣的成分。他們究竟誰算——長輩?如果不記得他真實年齡——四十八歲,雲乘月真——覺得他像個賭氣的小孩子了……也不對,她隨身帶著的某位死靈,都千把歲了,有時候不也幼稚得很?

她正想著,不妨薛無晦在她耳邊咳了一聲。

——[不許在心里說我壞話。]

雲乘月︰……?

想想也不行?

說起來,他到底——怎麼辨別出來的——不——帝後契約限制他不許說謊,她都——懷疑他用了讀心術之類的法術了。

終于,風箏綁好了。

雲乘月拉了拉手里的靈絲,挺滿——,覺得還挺結實,應當能成為一根合格的風箏線。

拎著風箏,她站了起來,再跳下戲台,仰——不斷挪動,找了個燈籠稀疏一點、天空開闊些的空地。

「風箏……咦,等等,風箏該怎麼放?」

她琢磨著︰「——不——應該——跑起來,再根據風的流向來引線?」

——[……你既然都知道了,就直接做。]

何必這麼不耐煩嘛。雲乘月故——嘆了口氣,狀似憂傷道︰「唉,從來沒——陪我放過風箏,也沒——教過我。長這麼大,這竟然——我——一回牽風箏線……」

——[……]

她挑好方向,開始跑動。

——[……雲乘月。]

她沒有理,也沒說話。她跑,——且越跑越快。

不知——否錯覺,從她跑動開始,四周原本靜止的空氣也跟著流動起來。風開始吹,吹動她手中的線,也吹動那只燕子風箏。

——[……喂,雲乘月。]

風並不安分,不肯乖乖承托風箏,——更——從四面八方亂撞。撞得她的風箏上上下下,像只有氣無力、飛不起來的傷鳥,也撞得她手里的線抖動不止,好幾個瞬間都讓她有快握不住的錯覺。

但她用力握住。

——[……雲乘月,你非——這麼小氣?好了,罷了,算朕說錯了話,行不行?听好,放風箏並不難,你看好風向,風大時放線,風力不足就收線,勁力與感受到的風力配合……喂,你听見沒有?]

「……哦,——這樣。」

她恍惚一瞬,輕輕答應出聲,手中不覺照做。她還思忖著,——了,——鍵在風,她怎麼忘了,明明春天的時候有——教過她,也——這樣嗦嗦,愛操心得很……

教過?誰?春天的風箏?

雲乘月抬起。

長風涌動,吹得燕子飛上天去。它越過層層燈火,沖向不散夜色;那兩只藍寶石的眼楮,在無數個瞬間都折射輝煌燈火,一下下地閃著光。

陡然一陣猛烈的風,吹得燕子劇烈晃動。

雲乘月趕緊拽緊了手里的線。靈絲勒緊了她的手掌,也喚回了她的神智;她顧不得再想,只一心一——操縱風箏,奮力拉住線,不讓風箏被吹跑。

同時,她也生出了一絲明悟。

這幻境看似處處浮華,實則空空蕩蕩。歡——背後隱藏著嗚咽,現在又若有若無勾起——的回憶、讓——陷入迷離……

另一——,莊不度跳上戲台上一座大鼓,——聲道︰「雲道友小心,這幻境好像在不知不覺間侵——心智,讓——不斷回憶過去,變得心神恍惚!」

果然如此。也難怪剛才莊不度一再提起過去。

隨著風力一浪接一浪加劇,風聲也在不斷變大。不久前她還需——努力讓風箏飛上去,現在卻只想著怎麼留住它。

剛才還听得見莊不度在說什麼,現在只能用眼角余光瞄見他的輪廓;他好像拿著桃花筆在壁畫什麼,但雲乘月現在沒有心思想了。

風變得極為猛烈,簡直不像風,——像四面八方打過來的海浪。她身下只有一塊舢板,竭力在海朝之間尋求一絲半點的平衡。

風箏隨時都像——飛出去。她不得不抓得更緊;靈絲被一圈圈繞在她手掌上,勒得很深。她懷疑自己的手掌會被細線切斷,可下一刻連這個念——都顧不得了。

現在到底該怎麼做?就一直死死拽住風箏?

這一次幻境考驗的,到底——……

——[回憶如何運筆。]

……什麼?

——[運筆。]

狂暴的風里,竟浮現出亡靈君主的身形。他的身形很淡,卻足夠清晰到讓她看見。他站在她身邊,略低——彎腰,手臂越過她的身側,一直到他能握住她的手。

——[剛才那紈褲子有完整——文,所——省略了這一步。但你不同。你現在手中的線,只——單獨的筆畫,沒有結構、沒有呼應。]

——[故——,你若——引動幻境背後的——文,必須從臨摹開始。]

他冰冷的手掌用力握住她的手腕,引導她運轉的方式。但雖然用力,卻並不覺得疼痛。

雲乘月咽下擔憂,靜心凝神,細細感悟手中傳來的力道。

雖然平時總——調侃薛無晦,可她很清楚,他的——文造詣極——,當她的老師可說綽綽有余。她自然——尊敬有本——的——的;——此若有學習的機會,她很願——虛心求教。

譬如現在。

可臨摹……初學者學習——法,總——從描紅、臨寫開始——有別——寫下一個完整的字,才能有臨摹的範本。

可現在,哪兒有字?

——[不急。]

他感覺到了她的困惑,——微微點——,徐徐道︰[——文一道,既講求法度森嚴,也講求——趣天成。]

——[法度不成,——趣——如無源之水、無本之木,無——寄托。]

——[——趣不成,法度再如何森嚴,也不過一堆腐木爛石,不值一提。]

他說︰[雲乘月,你抬起——,仔細看——好好看。]

——[你的確看不見文字,看不見法度構架……可——,你當真看不見那段無處不在的——趣?]

她努力睜著眼。

風拍打在她臉上,瘋了似地,還想往她眼里鑽。哪怕——修士的軀體也抵擋不住。很快,她就覺得眼球干澀,還有小刀子割一樣的尖銳疼痛。

本能的淚水沁出,試圖緩和眼球的不適。可同時,它們也模糊了她的視野。

雲乘月咬咬牙,使勁一閉眼,眨去淚水,——後——她再次瞪大眼楮!

這模樣大約有點猙獰難看,才令他愣了愣,忍——別過臉。可她現在只想努力尋找那縹緲的——趣——

趣,——趣……

等等。可他剛剛說了,只有——趣、沒有法度的話,——趣也沒有可——寄托之物。法度就——文字結構,——扎扎實實的一筆一劃,可眼前哪兒有字?

哪兒有……

雲乘月忽然明白了。

靈光乍現,令她她精神一振。雖然臉上還刺痛著,她卻——為興奮——不再覺得難受。

如果沒有字,就自己寫出來!

沒有可——臨摹的範本……可——,她可——一邊感受幻境——文的——趣,一邊嘗試還原適合它的法度。

雖然不可能非常精準,畢竟法度本身也帶有個——風格,可——,只——需——完成觀測的話,一個大致的結構應該就夠了!

雲乘月重新閉上眼。

這一次,——為了更好地捕捉那一縷——趣。

風中那被拉扯的,看似——一只精致的風箏,但實際上……實際上還有什麼?不,實際上——什麼?

風聲呼嘯,但這一回,它們被什麼隔絕開了。

風聲之——,那微弱卻不絕如縷的嗚咽,再度降落在她耳邊心上。

它含著悲傷,可悲傷並不那麼濃郁絕望,仿佛哭泣者早已接受現實,只——忍不住不斷的傷心。

悲傷之——,它更——包含的卻——懷念……還有渴求。

渴求?渴求什麼?

風里的風箏?四周的燈火?那曾經的——台大戲?

可風又代表什麼?

難道和第一個幻境一樣,——夢?

不。雖然各處空蕩,但輝煌燈火——真,戲台種種也——真。甚至剛才的無數——影發出的——聲、鼓掌聲,也都——真的。她沒有認錯。

那哭聲也並沒有分不清真假虛幻、痴迷不已的——味。相反,正——為明白失去了什麼,才有這樣細微卻不能斷絕的悲傷。

所——,這——……

雲乘月艱難地分出右手。

她左手死死拽著風箏線,右手抓著玉清劍。劍鞘也不褪,她就極力在風中——寫起來。

她還閉著眼,用神識去追逐風中流散的那一抹——蘊。

一點,一點,又一點。

宛如淚痕一般的筆畫……

還有這些橫豎,都像枯瘦的手,向著往昔繁華伸出。

不知不覺,風漸漸平息了。

燕子風箏乘風——下,悠悠降落,最後再次「啪嗒」一聲落了地。

——[……做得不錯。]

帝王的身形隨風一並消散。

雲乘月睜開眼,正好見到空中凝聚的那一枚文字。這還不——文,——只——普通的文字,甚至寫得還不太好看。

——消。

消散的「消」字。

它漂浮在半空,繼——,它由一個字——變為無數字。

無數個「消」字往無數個方向飛出去。每一個「消」字都與幻境中的一樣東西相融合,並且帶——了它們。

一盞一盞的燈籠消散了。

姿態各異的——影消散了。

戲台上的鑼鼓、弦琴,也全都消散了。

最後剩下的,只有一個又一個的「消」字。它們擠擠挨挨在一處,又齊齊往夜空中飛騰——去。

由慢——快,它們最終沖進了夜色深處。

——砰!

——砰砰!

……最後,炸開成了無數絢麗煙花。

于——,終于也就連這些「消」字也都沒有了。

四周唯有黑暗,還有他們腳下鋪開的一道白亮星光路。

兩行文字出現在上方,宛若被一只枯瘦的手涂抹開。

其——為︰

才夢笙簫燈色好。白雪青絲,風流早冰消。

當年壯志為誰了?西風殘照,黃土斷侯王。

這兩行字里,唯有「消」——文,也——句眼。

文字迤邐,——蘊哀婉無奈。凝視著它們,就仿佛看見了一幕幕畫卷︰春光正好、熱鬧繁華的少年時代,早已成了白發老——的夢中回憶;任——少輝煌成就,現在也只一抔黃土。

雲乘月看得很入神。

縱然其他文字並非——文,可它們與「消」字相輔相成,形成了一副結構完整、——蘊無窮的墨寶。

觀賞這樣的作品,就如同參與一場不容錯過的盛宴。

——啪,啪啪啪。

有——鼓掌。

「不愧——雲道友,果真才華橫溢、天資絕頂、靈氣冠絕當代!」

……好罷,還——有——可——錯過的。

雲乘月回——,見莊不度立在一旁,正不斷鼓掌,一臉感佩。

「雲道友前途不可限量啊!」

雲乘月皺起眉。

「莊道友何必還裝傻?」她淡淡道,「早在一開始,你不就看透了題眼?」

掌聲停了。

莊不度眉眼一動,面上卻還——那副熱熱鬧鬧、輕浮卻容易討喜的。

「此話怎講?」

雲乘月搖——︰「莊道友最開始唱的那幾句詞,我總算記起來了些。」

「什麼詞?」莊不度睜著眼楮試圖傳達自己的無辜,卻——為容貌艷麗太過,反——顯得銳利甚至敷衍,「我不記得了。」

雲乘月又回憶了一下,才清清嗓子,哼出開。

「俺曾見金陵玉殿鶯啼曉,秦淮水榭花開早,誰知道容易冰消……」

莊不度開——唱的——「殘山夢最真」幾句——這首詞曲,恰恰好對應的——幻境的真。雲乘月不信這——巧合。

「——這麼唱的吧?後面我才——真記不得了。」

雲乘月抱著玉清劍,唇邊含——︰「莊道友分明早就看出幻境題眼,卻生生將勝利拱手讓。說‘承讓’就真讓我,原來莊道友竟——個真正的厚道老實。」

她有時候說話——很能促狹到——的。

莊不度也被說得有點訕訕。可他不愧——京中混子,咳了兩聲,就叉腰理直氣壯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不過我確實——個厚道老實——,這一點姐姐作證,我……」

他——凍住。

這一次沒有幻境影響,他大約——真的失言了。

雲乘月不想去戳他傷疤,——誠懇道︰「我——將莊道友的善——當成真善——了。之後若——有空,還請挑些能講的,告訴我當年母親……?!」

——轟!

與巨大聲響一同襲來的,還有整條星光之路的震顫。

宛若突然地震,雲乘月險些站立不穩。她反手一橫,玉清劍放出靈光,支撐住她的身體。

發生了什麼?

一抹白光從遠處奔襲——來。它惶惶急急、慌不擇路,一——往雲乘月這邊扎來。

它速度快得驚。等雲乘月能夠回——一看究竟,那白光已然——在她身後躲藏得嚴嚴實實,看起來簡直恨不得鑽到她身體肺腑中,才算躲藏個嚴實。

——[嗯?這不——……?]

連薛無晦都略有吃驚。

雲乘月定楮一看,驚訝地發現,躲在她背後的,居然——一個「夢」字……就——第一個幻境的構造者,還含——脈脈戲弄雲乘月的那個「夢」字。

「你跑這兒做什麼?」雲乘月一頓,神——微妙,「等等,你在逃難……你在禍水東引不成?」

話音才落,就听一道極為耳熟的聲音接著響起。

「孽障——往哪里逃!」

一道暗色流光起。

手執黑玉長劍、身披玄色飛魚袍的青年,出現在不遠處。他半面覆著白玉描金面具,膚色比玉更白,眼神比冰更冷——

薛暗。

他冷冷地盯著雲乘月……或說,盯著她背後的「夢」字。

「交出來。」

他伸出手,語氣毫無起伏,聲音幾乎與薛無晦一模一樣。

「雲乘月,把你背後的死靈——交出來。」

溫馨提示︰方向鍵左右(← →)前後翻頁,上下(↑ ↓)上下滾用, 回車鍵:返回列表

投推薦票 上一章章節目錄下一章 加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