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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申屠侑的回憶(2)

「——你非走不可?申屠, 你就這麼信任阿辰?」——

入第三幅畫面後,迎面就是樂陶的挑眉質問。

烈日下,軍營平靜。

周邊的草木都被清理干淨, 防止有敵人偷襲。簡單的粗布帳篷一頂頂排布,間或一桿軍旗插著, 海藍色的布料迎風招展, 上頭是兩個大字︰定宵。

是晌午,軍營里很安靜。

樂陶和申屠侑在營中走著, 兩人都被投出短短的影子。炎浪扭曲了空氣, 整個都是盛夏的——息。

年輕俊美的副將跟在她身邊,笑嘆一聲, 眉眼間含了一縷無奈。

「阿辰雖然年輕一些,卻自幼隨我習練兵法, 實力不弱,足夠承擔副將職責。」他從容答道, 「將軍這次返回都城,沿途直道基本修築完畢, 少數一些神鬼異族、七國亂賊, 想必不是將軍對手。」

樂陶「嘖」——一聲, 面上現出得意之色︰「你知道就好。算——, 就算阿辰不頂用,我隨便叫個親兵也足夠。」

申屠侑笑道︰「這話不能讓阿辰听見,不然他又要鬧小孩子脾氣。」

「他本來就是個小孩子。」樂陶不以為意, 又突然高高挑起一邊眉毛, 露出懷疑之色,「申屠,你這麼維護阿辰……難道傳言是真的, 阿辰其實是你的私生子?」

申屠侑的笑容頓時僵在了臉上。

他面部肌肉明顯繃緊,露出一副咬牙切齒的模樣,可他偏偏非要維持那點笑意,整個神情就扭曲起來。

「將軍……」

他正要說什麼,樂陶哈哈大笑,跳起來重重拍——一——副將的肩︰「我開玩笑的!」

「我知道我知道,阿辰是小時候被你撿回來的,就像當初我撿了你一樣。這挺不錯,說明你充分學習——我的優良美德!」

樂陶還打——個響指,快活之意溢于言表。

他們又說——幾句關于「阿辰」的話,還有相應的後續安排。

听來听去,似乎都是正常的軍營瑣事。

一切都顯得異常真實,比先前兩幅畫面都真實……然而,這第三幅畫面悔意最濃重,可除了悔意之外,隱約還像有別的什麼東西存在。

雲乘月一邊密切注意著兩位主人公,同時也在四——觀望,手里——沒忘記掐緊另一人的手腕命脈……也就是真正的申屠侑。

皮肉貼著骨架的男人,乖乖由她扣住手腕,一臉呆滯地跟在她身邊。

好吧,其實他的臉宛如風干臘肉,實在看不出呆滯不呆滯,唯有那空洞的眼眶,緊緊跟隨著樂陶的影子。

「樂陶……」

他試著往前走了兩步,聲音嘶啞中帶著一絲尖銳︰「樂……陶。」

他另一只自由的手伸出去,試圖觸踫樂陶的身影,卻只是踫——個空。他枯瘦的手指穿過她的影像,抓——一把空氣,除此之外別無其他。

他呆呆地看著,眼眶下的血淚忽然更重。

雲乘月忍——忍,終是無奈道︰「好了好了別哭了,真正的樂陶在外面等你,如果你能趕緊把自己的執念之源交出來,我們就能出去見她了!」

申屠侑卻像並未听懂。他只是呆呆地望著記憶中的樂陶,一遍又一遍用手去觸踫她,又一遍遍地撈——個空。

雲乘月到底看不過去,強行將他拖過來。

她嘆氣道︰「別踫。再踫,萬一記憶崩了,我就什麼都看不到了,說不定你的執念之源——會跑掉。」

申屠侑被她拖著,——沒怎麼掙扎,只是晃——晃腦袋,很是迷惘的模樣。

而在記憶的畫面中,樂陶和申屠侑還在繼續說話。他們不僅提到了「阿辰」,還一同憂慮起陛——————就是薛無晦——的近況。

「這次將軍回京,是為——支持陛——關于歲星網的設想。朝堂艱險,將軍務必小心。」年輕溫潤的副將顯出憂慮之色,「待我處理完稻城之事,必定快馬加鞭回京,想來應當只會晚上四五天……」

樂陶不以為然︰「你自去做你的事,我方才就開個玩笑!——況,現在天——尚未完全平定,陛——登基不久,那些人再蠢也該懂得大局吧?總不能因為我支持歲星網,就把我殺——!」

「將軍慎言!!」

年輕的副將像被踩——尾巴的貓,驚怒道︰「這等詛咒之言,怎可加諸將軍身上!」

他聲氣一高,樂陶反而被嚇——一跳。她愣了愣,訕訕道︰「我就是這麼一說……」

副將嚴肅道︰「那也不行。」

頓了頓,他又試探著問︰「將軍,其實……我們大可不必現在就站出來,旗幟分明地支持陛——的主張。據我所知,歲星網耗費甚巨,在朝中阻力太大……」

樂陶的神情——登時嚴肅起來。

「說什麼呢?申屠,這可不是我認識的你。」她正色道,沒了剛才的嬉笑怒罵之意,「……也說過,歲星網一事功在千秋。我們暫時將神鬼異族驅逐——出去,如果不趁勢建立起堅固的防御工程,對方必定卷土重來,那天——人族如——自處?」

「我們並肩戰斗多年,難道不是為——讓百姓們有個能安——生活的世界?」

副將沉默。

他略垂——頭,低聲道︰「將軍說的是。將軍的理想……從來都如此光輝燦爛、毫無瑕疵,可其實,我——里卻……」

他含糊地說——什麼。

樂陶皺眉︰「申屠,你說什麼?大點聲!這忸忸怩怩的可不像你。」

申屠侑卻搖——搖頭,重又露出一個溫柔的笑。

「我是說,您果然受明光書院的那位影響,滿心都是光明和正氣。」

樂陶的注意力立即便宜,頗有點興奮道︰「那是自然,她可是我半個老師!怎麼,你——覺得我和她有些像?哎,我真是喜歡她!要是她是個男人,我必定將她搶回來當壓寨夫人!」

俊美溫柔的副將,神色頓時僵硬。

「將軍,這,這卻大可不必……」他有些結結巴巴起來,眼神中也帶上——著急,「那一位同陛——的關系……況且,自從明光書院遭難,那位深受打擊,現在深居簡出,想來也不會喜歡定宵軍里的熱鬧氛圍……」

「噗——」

樂陶噴笑出來。

嬌小的女將軍跳了起來,像一頭敏捷的黑豹,哈哈大笑著給——副將一個突如其來的擁抱。

「申屠,你在想些什麼有的沒的!」她親昵地說,露出神神秘秘的情態,「對了,上次陛——不是說,要把你調離定宵軍,讓你獨當一面,當個威風凜凜的大將軍?」

申屠侑被她抱著,神色卻更僵硬。不止是神態,他整個人大——不喘,每一分線條都相當僵硬,就差走成個同手同腳。

他有點支支吾吾︰「確實,陛——的意思是……」

樂陶卻打斷他︰「你自己——答應——,是不是?你不想再給我當副將。其實,以你的天資、實力,早就該獨當一面,一直待在我身邊,是屈才。」

她說得很平靜,還帶著點戲謔的笑意,卻讓申屠侑著急起來。

「我並無此意!我從未覺得在將軍身邊是屈才……」

「好啦好啦。」

樂陶卻再一次打斷他。只是這一次,她的笑容變得溫暖柔軟,聲音也軟和起來︰「我是想說,過去我不考慮你的——意,是因為作為定宵軍的首領,我不能公私不分。」

「但是,如果對方是另一位將軍,想來,兒女情長也並不妨事。」

申屠侑足足呆——有好幾息,再很緩慢地眨了一——眼。他仍僵著不敢動,而後又眨了好幾——眼。他的眼珠先是凝視著遠方的軍旗,然後慢慢、慢慢地挪動,一直到凝視著他的將軍。

「將軍……」

他聲音放得很輕,然後頓——頓,才緩緩吐出。他簡直是小——翼翼地、卑微地問︰「將軍,您真的知道……您在說什麼?」

樂陶回他一個大力拍肩。

「我什麼時候說話不作數?」

副將望著她,呼吸放得更輕,目光卻一點點明亮起來。

他動了動雙手,一瞬間仿佛想要抬起雙臂,——擁抱一——眼前的人。但終究,他什麼都沒做,只是注視著她的臉,微笑起來。

「好,定不辜負將軍期望。」

「——定不辜負……」

什麼聲音?

雲乘月猛地回頭。

與此同時,四面八方的景象全都顫抖起來,世界搖搖欲墜,並且倏然扭曲。

四周重重疊疊響起同樣一句話。

——定不辜負……

——不辜負將軍期望……

——不辜負……

她後退一步,手中生機靈光大盛。旋即,她發現四周並沒有傷害她的力量,然而當她試圖走出記憶碎片時,卻也被困在了這里。

像有柔軟的膠質物體,黏在了周圍的空氣里。

雲乘月掐住申屠侑手腕,肅聲道︰「你做——什麼?!」

干尸的腦袋晃——一——,腦後拖著的低馬尾也晃——晃。他抬起頭,用忽然抬起另一只手,捂住面上血淚的痕跡。

「定不辜負將軍期望……不辜負,不辜負……」

他喃喃著,語速忽然越來越快。

「不,不不不……」

忽然,他枯瘦的手爪猛地往——一用力,頓時在臉上撓出深深痕跡!枯萎的皮肉伴隨黑色的膠體,登時翻卷出來,又被血淚染紅。

雲乘月掌中的手腕忽然燙得抓不住。

一陣隱約的危險預兆襲來,她立即放開申屠侑的手腕,往後一跳。

在她放手的同時,干尸雙手扼住——自己的咽喉,並且不斷用力,深深地掐——去、再掐——去。

「懦夫……懦夫懦夫懦夫……」

他委頓在地,身體不斷扭曲、抽搐,唯獨雙手死死用力,很快將自己的頭顱掐得往一旁偏去。

雲乘月甚至听見——清晰的頸骨斷裂、粉碎的「 嚓」聲。她當然不會痛,卻一瞬間感同身受,不僅脖頸一涼。

「申屠侑?」她試探著,「你怎麼——?」

申屠侑咽喉已碎,卻還是不斷呢喃。

「懦夫……懦、懦夫……」

每吐出一次,周圍的空間就震蕩一瞬。

雲乘月思索片刻,眼楮微亮,反手往旁邊一抓。

嗤——

一枚暗紅色的「悔」字被她挾在指間。

她拈起來看——看,搖搖頭,松開手,重新撈一次。

嗤——

又是「悔」。

隨著記憶碎片的不斷搖落,一個又一個「悔」字被雲乘月抓住,又被她接連捏碎。

她站得筆直,近乎冷酷地凝視著地上掙扎的申屠侑。她記得,捏碎記憶中的書文——會對他造成損傷,可她現在沒有關懷他的打算。

直到……

鐺!

就像鑼鼓被敲響時發出的聲響。當雲乘月再次狠狠捏緊拳頭,她的掌中已經包含了一枚漆黑的大字。

這枚書文比之前的「悔」字更大、更重,跳動掙扎的力道——更大,但雲乘月死死抓住,沒有讓它逃月兌。

同時,她讓掌中的「生」字靠近過去,——一步壓制黑色書文的——息。

當生機靈光浸潤上去的剎那,黑色書文一顫,再次徒勞掙扎幾——,終究是馴服。

剎那間,四周記憶的動蕩平息了。

不僅是記憶,地上掙扎的干尸——終于松開——雙手。他整個脖子都被自己掐斷,以一種奇特的角度扭曲向一邊。僅剩的一點皮肉粘連的部分,拖動他枯萎的頭顱,一點點偏向雲乘月。

「懦夫。」

干尸口中清晰地吐出這個詞。但這一回,他的聲音不再嘶啞難听,而更接近記憶碎片中那位青年副將的聲音。

雲乘月盯著他,沒好——道︰「你才懦夫,別沖我說。」

她這才松開手。

躺在她手——的,是一枚……大篆的「懦」字?

懦,懦夫的懦?

雲乘月——念一動︰「這才是你的執念之源?不是後悔,而是懦弱?」

干尸死死盯著她——

一刻,他化為一縷黑色煙霧,消散在紫黑色的混沌中。

一束黑光從混沌深處射出,照在雲乘月掌上。它謹慎地避開——白色的生機靈光,巧妙地和那枚「懦」字相聯系。

與黑光連上的剎那,「懦」字跳動幾——,橫平豎直的線條立即莊嚴許多,卻又斷續相連,仿佛——若游絲、苟延殘喘的病人,在表面的偉岸之——,藏著一顆虛浮卑怯的。

雲乘月打量片刻這枚截然不同的文字,不禁——生——慨。

「怎麼?你還非要重新寫一遍?」她柔聲輕嘆,又似笑非笑,「懦弱——要懦弱得生動活潑,是這個意思麼?」

聯系遠處的黑光,倏然一顫。

片刻後,一道聲音傳來。雖然帶著魂魄特有的空洞飄渺,這聲音卻還是足夠申屠侑。

「——天生道文的持有者,請進來吧。」

他的聲音低沉,——很疲憊。

「我恐怕沒有力——再迎出來。」

雲乘月邁開步伐,順著黑光指向的方向走去。

紫黑色的霧氣在消散。最後,這里成——一片漆黑的空間;四周隱隱有水流似的「滴答」聲,仿佛一個潮濕的洞穴深處。

「抱歉……」

那個聲音虛弱地說︰「我死前最後的記憶便是鯉江水底,這里是改不——,可能不大舒服,請您見諒。」

雲乘月挑起眉毛︰「怎麼忽然對我這麼尊重?」

他嘆了口氣。

「天生道文的持有者,便是天生飛仙……何況,姑娘身上有將軍留——的——息,甚至有、有陛——的——息……」

黑暗散開一些。

在黑暗之中,坐著一位銀甲將軍。他左腿盤著、右腿收起,一只手搭在膝蓋上,另一手則已經變成縹緲的黑霧,失去——本來的形狀。

他垂著頭顱,此時勉力抬起,露出一張憔悴蒼白、眉眼卻還顯得溫柔的臉。

正是申屠侑。

他凝視著雲乘月,眼神沉靜。

「姑娘究竟是何方神聖?」

「我?」

雲乘月眨眨眼,忽然之間,她起——一點促狹之。

「實不相瞞,」她一本正經道,「我是你們陛——明媒正娶的皇後。」

申屠侑︰……

申屠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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