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王夫子的話, 盧桁喜憂參半。
他深知這位——院長的影響力,如果他真的願意破例,雲乘月必然能入明光書院。
然而, 另一方面……
如果真的以破例的形式進入書院,人們不敢質疑——院長, 風言風語豈不就對準了雲乘月?
如此一想, 盧桁開始暗暗希望,幻境中的其他孩子也能入學。這樣一來, 壓力起碼——有所分散。
心思一轉, 盧桁就更仔細地看了看其他人的試煉畫面。
水鏡映照中,鯉江水府處處都是血與火。畫面中, 到處都是今人視若珍寶的靈草、靈花,卻被戰火毫不留情地付——一炬——
那些被稱為「神鬼異族」的影子, 舉手投足間帶來恐怖的破壞力,往往要合三、四為人族軍士之力, 才能誅殺。
在碾壓的實力面前,那些參加試煉的孩子們毫無還手——力, 都在各自處境下狼狽逃竄。
盧桁一時擔憂晚輩安全, 一時又被這場試煉吸引心神。
「這……果真是千年前的世界?」盧桁不禁——慨, 「神鬼異族竟真有這般可怕?」
虞寄風笑道︰「盧老頭, ——嘆什麼?這些東西不早就被人類鎮壓,說不定他們也沒這麼厲害,只是試煉調——了它們的實力。」
幾人談論鯉江水府時, 都直言「試煉」, 顯然非常清楚所謂「奇遇」的本質是什麼。
熒惑星官看似爽朗——不以為然,實則眼神暗暗飛——院長。
王夫子捋捋胡子,笑了一聲︰「熒惑星官是想問老夫, 試煉中的景象是否屬實?」
此言一出,連沉默觀看的辰星星官都看了過來。她冷艷的容貌映著淡藍的光,雙目幽幽,顯出一種專注的神色。
千年前……那個時代充滿了謎團——
這位王夫子,就是世上少有的幾位知情者。
因為他們就是千年前的存在。
王夫子望著水鏡,神情中漸漸浮出一縷追憶,還有幽微的唏噓。他往前走了兩步,如此一來,水鏡的光芒更多地灑在他身上,也照亮了——他虛幻的衣擺。
這位夫子,原來根本不是活人,——是幽魂,也就是世人所說的——死靈!
「是啊。」
王夫子悠然神往,——輕輕嘆了口氣︰「一千多年了……現在的修士們,已經開始懷疑神鬼異族是否真實了,——我當年所見的‘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的景象,現在想來卻仍清晰如昨——」
他伸出手,蒼——的手指指——某個畫面。
其余人順著指——看去,正看見一只幽影高舉雷電,將一位浴血怒吼的將士劈成一團焦肉!
然而那位將士竟還未死,還拼著一口氣扭身撲上,口中噴出一大口鮮血,也同時噴出一枚血淋淋的「抗」字,一舉貫穿了幽影的頭顱!
王夫子平靜道︰「我的第三個弟子,死法與之相類。其余種種情景,我也一一見過。」
其余人沉默片刻,虞寄風也站起身。
他們低下頭,肅穆一禮。
虞寄風少有地嚴肅起來,恭聲道︰「冒犯仙長,見諒。」
須發皆白的——人笑了笑,擺擺手︰「我就是一個教書的,什麼仙不仙長。」
他們所說的「仙長」,指的是鬼仙。
人死——後,魂魄戀棧不去,便可能化為幽魂,也被稱為死靈。但是,如王夫子這般的千年大能、古時聖賢,卻被世人銘記、頌念,並受到種種供奉。
一旦這種供奉被星祠納入,他們就——與歲星網產生某種聯系,進——被稱為鬼仙。
世上如王夫子這般的鬼仙,還有幾人。他們無一不是響當當的大人物,每個人的——字都如雷貫耳。
但……
虞寄風非常清楚,這些鬼仙並不能等同于古時候那批修士。
他們不是完全的三魂六魄,——是借助世人的懷念、想象,還有歲星網的力量……種種雜糅——塑造出來的。
因此,王夫子並不是真正的、千年前的「王夫子」,——只是擁有那位大能記憶的微妙存在。
甚至于……王夫子擁有的記憶,也並不完全。
虞寄風眼神忽閃,與那一頭的辰星星官對視一眼。他們雖然彼此有些過節,但到底相處多年,一眼就能明了對方的想法。
虞寄風再行一禮,試探道︰「可是,王夫子,過去我們向您請教千年前的事情,您總說記憶模糊不全……何以今日如此想得清晰?」
盧老頭立即敏感地看了他一眼,不悅地皺起眉毛,斥責道︰「虞寄風,——在暗示什麼?」
虞寄風在心里沖這剛硬過分的——頭兒翻了個白眼。盧桁這——頭兒就是這樣,一門心思維護他認為正確的人、正確的事,所以才容易被人當槍使。嘖,還好把他從星官位置上順利弄下去了……
王夫子拍拍盧桁的肩︰「穩一些。熒惑星官的疑問……有些慚愧,我其實也不太清楚。」
「……哦?」虞寄風帶著幾分審視,看著這位鬼仙——
人雲淡風輕,目光平和地在他身上一掠,——轉而望——水鏡。
「仿佛就是見了這鯉江水府的景象,見了這些將士,見了這……些孩子,我就自然而然地想起來了。」
他笑了笑,似乎還從中得了一絲趣味︰「自然而然,誰說這——不是大道真諦?或許這便是冥冥中自有天定,也未可知。」
他定定地注視著雲乘月。蒼——的眼眶下,這雙眼楮依舊清澈、好奇、平靜——坦然。
虞寄風突然產生一種怪異的——覺︰剛才王夫子說見了誰?「這些孩子」?他那個細微的停頓,是不是說明,他真正想提到的其實只有雲乘月一個人?——
且,他忽然覺得王夫子的眼神、氣質很熟悉,仿佛在哪里見過。見過?
熒惑星官輕輕地眨了眨眼。他想起來了,同樣的眼神和氣質,他在雲乘月身上見過。只是,她的平和寧靜顯得更疏離、更縹緲,帶著更多不自知的迷茫,——王夫子的氣質卻端厚、凝實、包容,更入世也更高大。
這些蛛絲馬跡……究竟是他想多了,還是確實存在某種可疑的聯系?
虞寄風一時陷入了沉默。
盧桁瞥了他一眼。
這位嚴肅剛直的——人暗暗搖頭。其實他剛才出聲斥責,並不是反對虞寄風懷疑,只是他很討厭這種試探。對待王夫子這樣桃李滿天下、無私育人的聖賢,有什麼疑問直接問便好,試探未免失之輕浮,說不定還惹人反——,徒勞生事——
人暗忖,虞寄風自然很聰明,可聰明人有時就容易被聰明誤,反——弄巧成拙。
不過,他有這毛病也不是一兩天了。總歸他有任性妄為的本錢,就由他作天作地去罷——
人暗中一想,也就將剛才的插曲拋諸腦後。
他更在乎另一件事。
見王夫子專心致志地看著水鏡,盧桁猶豫片刻,還是放心不下,出聲問︰「王夫子,您說要以推進試煉為標準……但現在這試煉究竟異變到了何種程度?」
「唔?」
王夫子有點好奇︰「嘉樹,——好像相當擔憂。」
嘉樹是盧桁的字。盧桁早年也曾在明光書院求學,是以與王夫子格外親近些。
盧桁——實實道︰「是,學生想著,萬一這試煉太過危險……那無論如何,還是孩子們的性命為重。王夫子,學生想知道如何救人。」
「哦,原來是這樣。嗯,嘉樹一生宅心仁厚,是個好孩子。」
王夫子——興地夸了他一句,——搖搖頭︰「不過,我們怎麼想,其實沒有用。」
「沒用?」盧桁一愣,急了,「您的意思難道是……就算出了什麼事,我們也束手無策?您……難道您也不行?」
他一下有點著急上火。剛才他一直能沉住氣旁觀(最多罵罵虞寄風),是因為他下意識覺得,有王夫子在,總會有辦。存在千年的鬼仙大能,手段變幻莫測,遠非尋常修士能夠想象。
王夫子有些同情地看他一眼,——拍拍他的肩。
「鯉江水府是……當年樂陶設下的試煉之地。」
王夫子面上出現追憶——色。他語速不快,似乎自己的記憶也才隨著敘述,一點點復蘇、一點點清晰。他重——凝望著水鏡中的一草一木,借著千年前的幻象,找到更多記憶。
「——們看到的這景象,樂陶大約還是洞真境初階的修為,到她後來設下試煉之地時,她應當差不多接近飛仙境了。」
「試煉之地本身就被設計為嚴禁外力干擾。當年外界動蕩,外力干擾大多是不懷好意的偷襲,所以防御這塊做得尤其完善。」
「假如鯉江水府沒有異變,我還可以出手試試,但經過千年的異變,其中還有申屠侑的干涉……這試煉之地現在完全處于封閉狀態。」
王夫子嘆息道︰「或許,若是當年的夫子復生,或是夏皇——世,還有挽救的可能。」
當年的夫子,自然不是現在的鬼仙,——是真正的仙人、聖賢。
至于夏皇……
旁人一默。
出于某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原因,王朝核心的人們有意無意都對這個名字保持緘默。
虞寄風忽然出聲︰「申屠侑?那個樂陶的副將軍?他難道不是幻境的一部分?」
王夫子有些詫異地看了他一眼︰「——們沒看出來?」
他點了點畫面的某處。
「這試煉之地中藏著的死靈,不是別人,正是申屠侑。」
「這試煉看起來,原本應該分為四個部分,第一部分是書文對戰,考驗試煉者的協作和學習能力。第二部分是軍演,考驗試煉者的軍事戰略眼光。」
「第三部分應該是最重要的,是由樂陶帶著他們在神鬼戰場上廝殺,傳授他們真正的作戰技巧,磨礪他們的書文大道,通過實戰展示人類的大道傳承。」
「第四部分,才應該是戰場異變,以生死無情、戰友零落,來錘煉試煉者的心靈。」
王夫子一邊說,一邊有些疑惑地敲敲眉心︰「咦,這個設計思路,好像和當年的明光書院很像……第一個想出來的人,好像是,是……」
他沉吟著,也吸引了其余人。他們屏息凝神地等待。
片刻後,王夫子舒展神情,輕輕一拍手。
其余人眼楮微亮,等著他解答。
只見王夫子一臉肯定,從容地說︰
「嗯,想不起來了。」
其余人︰……
……
雲乘月完全不知道,自己的一舉一動都落在了旁人眼里。
她只記得自己不停地跑,時不時就狠狠摔一跤。有時候是她沖上去推開陸瑩,有時候是陸瑩用力拉開她。
無需多言,她們互相扶持,跌跌撞撞往寨子跑。
這時候,她們都是戰場呼嘯中的塵埃,只有彼此扶持才有一線生機。
一心一意想著「跑」這件事時,時間的流速就變得無關緊要。不知道過了多久,雲乘月忽然覺得景色熟悉起來,繼而她想起來,這就是之前她們和樂陶進行書文對戰的地方。
她精神一振。既然到了這里,就說明離寨子不遠了!
但這個時候,兩側忽然冒出十幾道幽影——是神鬼異族!
見她們只有兩人,這些影子哪會手軟,當即便喚起雷霆,就要將她們粉碎電光下。
此前她們也遭遇過類似危機,但當時身邊都有定宵軍的人拼死替她們擋下。可現在靠近大本營,不知道為什麼,周圍反而沒人了。
為什麼?對了,她們拿到的情報是,定宵軍中有人背叛……難道這一隊神鬼異族是來偷襲的?
那她們要做的應該是……可惡,雙錦不在!
「雲乘月——他媽的給——娘發什麼呆——!!」
陸瑩猛地將她撲下。
兩人骨碌碌往旁邊滾,背後的山地被劈得一片焦黑。
出手的幽影發出了詫異的聲音。它們大約見她們修為低微,所以只有一只影子隨意出手。
雲乘月來不及解釋,抓著陸瑩吼道︰「替我擋一下!」
與此同時,她手里快若閃電地寫出一個字——禮!
就是能幻化出銅鐘的禮字,是季雙錦的書文。然而此時季雙錦不在,雲乘月只能自己咬牙拼一把,希望能一次成功,勾勒出地字級的禮字,因為只有至少地字級的「禮」,才能幻化出銅鐘。
陸瑩完全沒明白,簡直目瞪口呆︰「——他媽的瘋了,——娘拿什麼替你擋……我草啊!」
一片雪亮
——神鬼異族的電光已經奔襲而來!
生死關頭,陸瑩也瘋了。
她再也想不起自己偽裝來騙人的那層皮,骨子里所有爭強斗狠、拼命求活而且還要活得好的念頭,這一瞬間全部迸發出來!
一把耀眼的長弓,從她體內浮現——出!她沒有伸手拉弓,因為此刻沒有時間,她只是拼了命地送出全部靈力,咬牙切齒地將力量化為一根根箭矢。
「——娘跟——們拼了啊啊啊啊……!!」
她紅著眼楮大吼,是憤怒也是恐懼的宣泄。
一枚大大的「射」字頃刻成型,無數光矢也同時出現——萬箭齊發!
陸瑩沒注意到,明明是力竭之時,但她的「射」字書文突然變得更加飽滿、更加靈動,仿佛即將突破了一樣。
她沒有注意到,因為她全副心神都集中在弓箭上——這是陪伴了她十多年的弓,也是她像雜草九死一生才掙出來的命,這一刻她就是這把弓,——她的命就抵在無數箭矢之巔!
「——娘跟——們同歸于盡——!!!」
陸瑩怒吼!
她的箭矢連成虛影,用力撞——電光!
一瞬間,時間宛如停止。箭矢的影子與電光互相角力、誰都不肯讓——
然而,也只有這一瞬間。
陸瑩的修為,畢竟是太低了。
一瞬過後,電光吞噬了箭影。
陸瑩也重重噴出一口鮮血。這口鮮血同時帶走了她的憤怒和專注,——只剩下慘淡的絕望。
但,也就在這個時候……
——鐺!!!
空中巨鐘響起。
「光」字化為長柄,重重敲響鐘壁。
陸瑩力竭要倒地時,雲乘月用力勾住她,兩個人第不知道多少次滾到了一邊。
「唔……!」
雲乘月倒抽一口氣。
她擋在了陸瑩身前,——那些電光實在太猛烈也太廣闊,她躲得——快,電光的邊緣也還是重重刮過了她的背。
頃刻,她就——覺後背失去了知覺,旋即又是一陣難以忍受的刺痛和焦灼。
陸瑩被她推在身下,目瞪口呆地看著她。
「——……」她茫然地看著她,好像不能理解發生了什麼,「幫我擋下了……攻擊?」
雲乘月忍著劇痛,咧咧嘴。
她喘氣說︰「——幫我擋了一回……還——!」
陸瑩還是瞪著眼楮看她。
神鬼異族已經憤怒起來。剛才的鐘聲暴露了他們的位置,也戳破了他們的戰略企圖。
幽影發出尖銳的長嘯,——也不留手,就要憤怒地將她們撕成碎片。
雲乘月喃喃說︰「這回我可也沒辦——了……」
——[……傻。]
薛無晦的聲音仿佛在她耳邊輕輕嘆了一聲。
影子動了動,有黑煙即將成型。
但,千鈞一發——際……
「滾——!!!」
一桿木槍從天外飛來!
它在半空化為一枚大大的「殺」字,繼而——化為無數槍影,頃刻飛——神鬼異族。
不消片刻,剛剛還耀武揚威的十幾只幽影,就盡數被誅殺于槍下!
槍影回歸為一柄看似普通的木槍,——回到一個人手上。
甲冑俱全、身姿嬌小的將軍,一腳踏在岩石上,神情凶悍,手里盾牌還在滴血。
「活膩了!」
樂陶跳下來,護在她們身邊,——即刻給雲乘月喂了兩粒丹藥。
雲乘月只覺得一陣清涼力量游走——過,舒緩了不少灼痛。她勉強一笑,——對陸瑩說︰「情報……!」
陸瑩才反應過來,連忙翻出竹筒,交給樂陶︰「——師,她們……說有叛徒!要我們帶回情報!」
樂陶點點頭,神情前所未有地嚴肅。
「背上乘月,回去再說。」
她頓了頓,拍拍她們兩人的肩,眼神帶著贊許。
「干得好!」
雲乘月點點頭,爬上陸瑩的背,沒什麼特別的——受。
可女騙子卻愣了愣,抿起嘴,低下了頭。
「……嗯,謝謝——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