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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雲府前院的廳堂里「耀武揚威」一番後, 雲乘月徑直回了自己——院子。

她一路反復思索,自己——「表演」可能有點生硬——沒辦法,她的確不擅此道, 不過,凶手也並不了解她。就算話說得過火一點、故意一點, 應該也——不太出來。

住回雲府, 原本就是為了找到真凶。只有三房劉先生那一條線索,雖然逼著三房去報了案, 但找到人——希望——是渺茫。

所以她換了個思路, 決定試試激將法。她「炫耀」自己——天才,——「不經意」地透露自己這幾天會比較虛弱, 如果凶手按捺不住,說不定會——次出手。

雲乘月走到院子門口, 忽然停下腳步。

她撐著傘、抱著兔子,靜靜望了一會兒被雨水潤濕——門, 這才吐出一口氣,有點苦笑。

不, 承認吧, 她就是心情不好。心情不好, 做事就容易任性。其實換個角度想, 一時半會兒找不出凶手,那就找不到吧,何苦為難自己?今後她會修為增長、會擁有更多力量;君子報仇, 十年不晚。

但她就是沖動地去做了。原來情緒上頭時, 她也會給自己主動找麻煩。

刺激凶手只是一個原因,另一個原因……

她就是單純的心情不好。也許是因為薛無晦,也許是因為……她被剛才那一幕觸動了。

雲乘月閉上眼。她想起命魂一說。三魂六魄, 命魂為主。命魂是一個人最主要——思想、情感,但如果只有命魂,這個人——情感會單薄一些;剩下——情感涌動,全在二魂六魄里。

她的二魂六魄,就是在這座府邸里活了十七年。種種痕跡,無論好壞,都已經留下。

她本來以為那個孩子已經消失,現在才知道,她其實一直藏在她心底,仍然懷著某種隱秘——眷戀。

——她非常在意大伯母和大伯父。

他們是那孩子幼時唯一——溫暖,但剛才——大伯母讀兒女來信時所展現出的輕盈——快樂,直白地提醒她,他們僅僅是出于可憐她而稍微對她好一些,並不是真——疼愛。真正的疼愛是遏制不住的欣喜、渴望,全心全意的祝願和守候。

雲乘月感覺自己像分裂成兩個人,一大一小。小的是懵懂——雲二小姐,大的才是她自己。她原本以為自己已經放下。可對過去的雲二小姐來說,並沒有這麼容易。

雲乘月搖搖頭,——次感嘆自己太沖動。

「不過人生嘛,就是由大大小小的沖動組成——……換言之,就是大大小小的麻煩。」

她進了院子,關了門。她踏過小路上——落葉和積水,——在台階前停下。雨水和屋檐——積水一起墜落,敲打著她的傘面。

「喂。」

沒有聲音。

「小薛,我有些明白你了。」

她撐著傘,抬起頭。天空中的陰雲流動得異常迅速,像混濁——河流;高空的風一定很烈,地面感覺不到。很多事都是如此,暗中洶涌、驚濤駭浪,面上卻平靜無痕。

「我剛才生氣得很沒道理,沖動得也很沒道理,但那一下我就是控制不住,很想對他們大吵大嚷、發脾氣摔東西,質問他們為什麼不能更多一點真心對雲二小姐。所以,我想問問……你之前是不是也突然生我氣了?」

——[我為何要生你氣?]

他冷淡——聲音幽幽散開,仿佛雨中呼出的白色霧氣。

「因為你一直都表現得很平靜,所以我總是下意識忽略了……你肯定也有自己——感受。你——經歷比我糟糕,你才是更有理由憎恨別人——那一個。」

——[我——確如此。]

雲乘月搖搖頭︰「可憎恨的背後,都是渴望啊。」

「雲二小姐渴望被愛,得不到才會生氣。」

「而你……」

——[……別說了。]

可她已經說了出來︰「你也在渴望什麼嗎?」

一切都在沉默,除了雨。

雲乘月單手拎起兔子耳朵,——移動手里——傘,讓它更多地遮住兔子,自己後背卻淋了雨,

「你生氣不是因為心虛,而是因為‘我懷疑你’這件事本身,是麼?」

「那麼,為什麼我連這一點點懷疑都不能有?哪怕我都直接問你了,沒有暗中揣測、沒有疑——疑鬼,你卻還是要生氣?」

「為什麼?你在期待什麼?」

雨靜默地飄著。

靜默之中,黑霧升起。它們在她面前繚繞、成型,化為一道修長人影。

青年站在她面前——台階上,垂眼看她,帶著天生——陰冷和艷麗。他原本就比她高一個頭,這樣一來,他就更高了一些。

「我沒有任何期待,除了將仇人挫骨揚灰。」

他——情卻堅固冷漠,沒有絲毫遲疑。

雲乘月搖頭︰「只要是人,就會有期待。」

每個人都期望得到這樣的情感︰被關心、被信任、被注視……被全心全意地愛。過去的雲二小姐——她自己——是這樣,那位平庸無聊——雲三小姐亦然。

那他呢?哪怕薛無晦總是一副冷漠多疑、只想復仇、別的都不關心——模樣,哪怕他能用最平靜——語調敘述被背叛——事實……

他是不是也仍然渴望被人關愛?

但只有她看得見他,也只有她能被他信任——契約寫得明明白白,容不得背叛——空間。他是不是有意無意對她寄托了某種復仇之外——渴求,卻從不說出來?

「如果你希望我全心全意對你,你可以直接告訴我。」

雲乘月很坦率地說︰「假如我之前——問題傷害到了你,那真——很對不起,可我真——想知道‘祀’字和你有沒有關系。」

「但只要你說一句不是你做——,我就會相信你。」

她將傘柄後仰,仍抬頭望著他,等著——答。

他垂著眼簾,目光始終沒有離開。

「我……」

倏然,他閉上眼。他冷冷地質問自己︰你這是在做什麼?于是他——次睜眼,——見眼前雨幕飄飛;他知道雨應該是濕冷的,但他感受不到,因為這是活人的世界。

他——唇角一點點牽起。所謂——微笑,有時候等同于冰冷的武器。

「雲乘月,自作多情是病。」

他輕柔地說。

「你直接——答我。」

薛無晦笑了。雨水如霧,他眼中卻有更幽深的迷霧。

「和我有關。」他揚起眉毛,一字一句,「如果我說,‘祀’字為禍一方,這件事和我有關呢?」

「……真——?你不要說氣話。」

雲乘月握緊傘柄。

「薛無晦……」

「雲乘月,你——沒明白嗎?我如何——答都不重要。」

他傾身過來,面容離她很近,冰冷的發絲觸踫在她臉上。他對她微笑,眼神卻冰冷幽暗。

「即便這一次不是我,下一次也會是。你總要面對這個現實——你和我一起墮入深淵,或者……你寧死不肯屈從黑暗,便只能和我同歸于盡。」

他消失了。

雲乘月握住胸前——翡翠水滴吊墜。這是通往帝陵的鑰匙。一瞬間她幾乎想在這里開啟入口,但旋即她清醒過來。而且,就算去了帝陵,他就願意正面回答嗎?

她突然生起氣來。怎麼可能不重要?這一次不是他,那當然很好;如果有下一次,那就下一次再處理。為什麼要把兩件不同——事混為一談?

所以到底和他有沒有關系?

雲乘月站了一會兒,丟開傘,干脆站在雨里。淋淋雨,也許她能更清醒,想出辦法擺月兌當前——困局。但是沒有。

她只能抱起兔子,把臉埋在兔子——腦袋上。毛茸茸的、沒有生命的玩偶,這時候卻最可靠,也最柔軟溫暖。

慢慢地,她抬起手,捶了幾下自己濕淋淋——頭。

「我——談話技能,難道得分為負……」

「算了,我靠自己解決。」

世上無難事,只要肯算了。

「祀」字——事,他不說,她就自己查清楚。如果言語不能溝通,就用行動來證明。

……

晚上雨停了,但等第二天推窗一——,天還是陰著,一副不知道要不要下雨的倒霉樣子。浣花城氣候如此,不下雨便罷,下起雨來便淅淅瀝瀝、纏纏綿綿好幾天,搞得人心都哀怨起來。

雲乘月醒來時,薛無晦已經不知道去哪兒了。她也不覺得意外,便按部就班對鏡梳妝、挑選衣裙,——用黑玉梳將頭發挽好。

望著鏡中自己——倒影,她認真地囑咐自己︰「現在不是偷懶——時候,你得更努力一些。」

不過,事情總要一樣一樣地來。

洗漱完畢,她出去要了早飯,——來寫大字。

今天她不打算出門。她昨天一時沖動去挑釁凶手,給出了「快來對我下手」——訊號;她要等,等著——凶手怎麼做。

這叫沖動的代價。

她打算這幾天都托詞「身體虛弱」,窩在房間里——書、寫字,也多研究一下自己新得到的書文。

打算得挺好,只是沒想到,她自己托詞「身體虛弱」,扭頭一——,她居然真——虛弱起來——小日子來了。

這……在這里該怎麼處理?雲乘月有點茫然。等一等,原來修士也會有生理煩惱?好接地氣,明明五谷輪——都可以通過丹藥免去煩惱。

她不大知道怎麼打理,一時把自己搞得有點狼狽,匆忙塞了點干淨布料墊著,才總算松了口氣,——決定出門去買必須用品。

剛出院子門,卻踫到了漣秋。她手里捧著一塊刺繡布包,正要敲門,雲乘月開門時差點和她撞上。

「……二小姐!呀!」

漣秋險些絆倒,雲乘月趕緊扶了她一把。

「瞧婢子這笨手笨腳——……」漣秋站穩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哪里,是我開門太急。」雲乘月問,「漣秋來我這里做什麼?」

漣秋是雲大夫人身邊的丫鬟,算不得一等,但也很說得上話。她對雲乘月態度友好自然,既不過分巴結,也沒有畏懼疏遠,不過她平時不常來,只有遇見時會說兩句話。

漣秋笑笑,聲音放輕︰「婢子算著,二小姐——小日子快到了……雖說您現在聰慧,可婢子思來想去,——是不大放心,就擅作主張給您拿了用的東西來。」

她將那布包放到雲乘月手上。是一個扁扁——、繡著芙蓉花的白色布包,打開後,里面是一疊空白的紙片,隱隱有做成暗紋的文字。另外——有一小包姜糖。

漣秋說︰「這個,貼在褻褲上,每天換一次就可以,不難。姜糖可以隨時含著,不過您向來不大會疼,這真是老天保佑。」

她說了幾句,——抿唇一笑,有點羞澀的樣子︰「哎呀,真奇怪,二小姐小時候不覺得,怎麼突然之間,婢子——覺得不好意思了!」

雲乘月合上布包。她的記憶——過去的雲二小姐——記憶里,翻涌出來了一些場景︰她第一次小日子時的狼狽、被嘲笑,後來每一次時,都有人幫她清理身體,也會低聲安慰幾句……

想起來了。是漣秋。

她怔然︰「漣秋,以前一直都是你幫我……」

侍女抿著嘴唇笑。她看上去年紀不很大,肯定不到三十,但眼下有細細——紋路,也不能說非常年輕了。這樣的年紀,如果一直都在雲府里,一定也是看著她長大——那群人。

她又輕輕補充一句︰「大夫人也記著——……二小姐,婢子說這話是僭越,可婢子知道,大夫人掛念您是真。您能不能……不要很記恨夫人了?」

雲乘月屏住了呼吸。她在試著用這種方式,讓五味雜陳——心情平緩下來。半晌,她還是覺得心情復雜,只能又將氣吐出來。

她握緊布包,想,自己之前怎麼沒有想起來這件事?除了被欺負以外,除了那些清晰的溫暖以外……原來還有一些散落的好意,像斷裂——珠子,四下藏起來,等她偶然想起。

「……謝謝你,漣秋。」雲乘月輕聲說,「也替我謝謝大夫人。」

她沒有說「大伯母」。哪怕不提凶手嫌疑,有些緣分盡了就是盡了,有些情分斷了也是斷了——不去的。

漣秋听明白了。她的目光變得有些哀傷,也有些唏噓感嘆,但很快,她掩飾了所有情緒,只對她笑笑,——成了那個明媚要強的侍女。

「二小姐,婢子就告辭了。」

漣秋走後不久,雲乘月才剛剛換了套衣裙,筆都還沒提,就被另一群人打斷了。

雲府——下人來找她,說聶七爺到雲府做客,有事請她。雲乘月想也沒想,說︰「不去。」

過了一會兒,大夫人親自來了。她提了食盒,里面裝著熱騰騰的紅糖姜汁水,——帶了新制的衣裳,那件御寒——披風一——就很貴。

她到了院子里,先也不說做什麼,就問她身體如何,——細心地督促她喝紅糖水,叮囑她天寒加衣。

她給,雲乘月也就拿著。她不言不語地喝糖水,不言不語地試新衣,說「謝謝關心」,也說「勞您掛念」。

一來一——好半天,大夫人漸漸不笑了。她是那樣伶俐——貴婦人,即便當場被刺了痛處、丟了臉,她一轉眼又能回到端莊雍容的風度里去。

但當她不笑了,只用一種復雜——、有些疲倦的目光望過來,這時候,雲乘月才感到自己見到了大夫人真實——一面。

「……二娘。」大夫人說一聲,——嘆一聲,「你怨我們、恨我們,想要擺月兌我們,都是應當。我……大伯母和你爺爺想的不一樣,並不奢求你能拋棄前嫌,——將自己和雲家看成一體。」

她這話說得很坦然,讓雲乘月有點意外。但她沒有——,只是沉默地點頭。

大夫人又嘆了一聲,目露懇求︰「只是,就這麼一——,二娘,——在雲府至少養大了你……看在大伯母和你之間多少有——那點情分上,你能不能答應幫聶家一——?大伯母保證,聶七爺這——不是來強迫你——,是真——有事相請。」

雲乘月這才一抬眼,疑惑道︰「他能有什麼事?」

大夫人蹙起修得干干淨淨——兩彎細眉,也露出些疑惑,說︰「據說,是遇到了只有二娘你能治——怪病……」

她顯得有點躊躇,底氣不足,因為這說法听上去很奇怪︰二娘——不是郎中,能治什麼病?

雲乘月卻明白了。那天她在星祠里遇見聶小姐,出手拔除了「祀」字之影,這件事聶七爺大約听說了,現在正是為此而來。

她暗忖,是聶文瑩又中招了,——是干脆中招——人是他自己?

祀字……

她想起薛無晦模糊——態度。一時間,盡管不喜歡聶家,但她心中也立即涌起一陣沖動,很想一口答應,立刻去。

可不。雲乘月突然反應過來,現在不。

她現在正拿自己當誘餌,等著雲府中的凶手動手。

為了這個目的,她這幾天都扮作一個「虛弱的、很好下手——、才入門的小修士」——形象。如果她一口答應去聶家幫忙,之前——努力不就白費?——可能被凶手發現她是做戲,提高警惕,那說不定本來要動的手,也按下不做了。

該怎麼選?雲乘月一時為難。

她想了想,——是決定繼續演幾天。如果聶七爺真——是為「祀」字而來,他不會只來這一天。

打定主意,雲乘月便捂住肚子,垂頭掩飾表情,低聲說︰「我靈力——沒有恢復,今天又是小日子,確實身體虛弱……不管聶家有什麼事,我現在都有心無力。」

她想了想,——補充說明︰「而且,我對聶家也沒什麼心。」

雲大夫人︰……

後面那句話倒是不必說的……

這位貴婦人見她如此,也只能嘆口氣,道︰「既然這樣,那也無法,大伯母便幫你去回了七爺。」

她站起身,走了幾步,卻又回頭。

「二娘,你剛剛——說辭就很好。」她聲音很輕,卻很平靜,「無論你今後走到哪一步,你都要記住,你可以任性,卻不要得罪太多人。哪怕是回絕,也要——得讓人面子好看、說得過去。做人留有余地,往後才有圓轉空間。」

雲乘月沒有想到她會說出這樣一番教導之言。她一怔,抬頭望去,卻見那雍容的貴婦已經走了出去。她走得不疾不徐,背影挺拔;丫鬟給她撐傘,——有人專門為她提裙。

她想起來,那一天——就是她站在酒樓上、狠狠打了雲府臉的那一天,大夫人哪怕驚愕至極、搖搖欲墜,腰脊也從來挺直,沒有彎下半分。

她望著那道背影。

忽然之間,不知道哪里來的沖動——也許是很多年前就蘊藏在雲二小姐心里——沖動,也許是那個傻孩子一直都想說出來、卻沒有能力吐出的話,這些沖動的言語猝不及防地涌出來,慫恿著她,讓雲乘月猛地站起來。

「大伯母——」

貴婦人站住。

雲乘月跑到門口,扶著門框,就像很久以前,那個傻孩子听到她憤怒而無力——控訴時、呆呆站在門口時那樣。她深吸一口氣。

「我曾經想要告訴您的,這句話……也許現在已經不適宜了,但它曾經真——存在過,那個孩子曾經很想告訴你,所以……我想我——是應該說出來。」

她捏緊門框,感到多年的時間忽然被折疊在一起;那個傻孩子牽住她的手,拜托她,說出這句話,無論如何。

她說︰「大伯母,不管怎麼樣……那些年里,您在我心里真——非常重要。」

那些年里。也只在那些年里。

大夫人的背影微微一顫。她沒有說話,沒有——頭,片刻後,她重新往前走。

只在她跨出院門時,她抬起手,仿佛一個拭淚——動作。

……

雲乘月——絕了聶家。

而和她想的一樣,接下來的幾天里,聶七爺每天都登門拜訪。

雲乘月後知後覺地發現,哪怕她天天回絕,可只要聶七爺這麼堅持不懈地登門拜訪……白痴才會對她動手呢!凶手肯定不是白痴。

她懊惱了一會兒,——安慰自己,好歹這個虛弱的樣子是做出來幾分真,不會引起凶手——懷疑。

現在她只能靜待幾天,如果凶手——不動手,她就要先著手去解決「祀」字之禍了。

而薛無晦……他好像變得更忙,仍舊天天在外面。原先他——中途——來一下,現在一天到晚——不見人。有一次下午他不在,雲乘月通過頭發里那柄玉梳聯絡他;隱約地,她感覺到他在挺遠——地方,起碼在浣花城以外。

但問他,他——是什麼都不說。

他越是這樣諱莫如深,雲乘月就越堅定了要查清真相的決心。

等她的小日子徹底結束,她覺得時間也差不多了。

根據慣例,聶家通常在午後上門。這天早上,雲府里一片忙碌,好像是因為長房的大小姐、大公子要——來,所以忙著打掃、準備。

雲乘月站在窗邊,手中托著「光」字。這瘦小——書文不停跳動,望望窗外,——踫踫雲乘月,很急切地想要讓她去浣花星祠祭祀碑那里。

她原本打算等待聶七爺上門,卻被「光」字鬧得無奈。

「你到底在著急什麼?我現在有別的事。」她開玩笑說,「如果那里——秘密能讓我變得更厲害,可以一口氣解決掉所有問題,我就去。」

沒想到,「光」字一躍而起,中間的豎畫大幅上下搖動,像在點頭。

雲乘月一愣︰「真——可以?」

「光」字手舞足蹈,好像在信誓旦旦保證︰真——!真——!

雲乘月頓時心動。她雖然下定了決心,卻也知道自己現在能力尚淺,哪怕她的書文能克制「祀」字,但——真不一定能徹底解決它。

「那,」她猶豫道,「時間久不久?」

「光」字大力搖頭。

「好吧。」雲乘月很快決定,「反正上午也沒事,我們就先去看。」

府里熱鬧著,她挑了一條安靜——路走。

雖沒下雨,天空卻還是陰著。雲乘月帶了把傘,想出門吃早餐,等餐點端上來再叫阿杏姑娘駕車來,省得她等。

但她一出門,——沒走兩步,卻被人叫住了。

「雲姑娘。」

這個蒼老——聲音有些耳熟。雲乘月扭頭一——,見樹下停了一架車馬,車窗打開,後面的老人正——著她,面上條條嚴肅——紋路組合成一個和善——笑……應該稱得上和善吧?

「盧大人?」

正是之前說出城辦事——盧桁。

雲乘月這段時間請教了他不少問題,不好意思給人家甩冷臉,就走過去禮貌問好。但走近了,她卻發現老人面色有些灰敗,氣息也不復此前——生氣充盈。

「您……受傷了?」她壓低聲音,問。

「小傷。」盧桁擺擺手,不欲多說,——道,「雲姑娘去何處,不如老夫捎你一程。」

雲乘月遲疑。

老人捋捋花白的胡須,輕咳一聲,說︰「之前叫人排隊買了城東有名——紅豆羹,——帶了一籠張記限量的包子,味道很不錯,就是買多了,雲姑娘可介意拿來當早餐?就當幫老夫個忙……」

駕車——人身姿挺拔、雙目神光湛湛,顯然也是很有實力——修士。聞言,他悄悄——頭看了一眼,目光很是驚奇,仿佛在問︰這是何方神聖,居然讓鐵面無情——盧大人這麼巴巴地討好?

雲乘月也听得出來其中曲折。如果換了之前,她可能會禮貌謝絕,但現在,她卻忽然覺得,也許自己可以對別人更包容一點。

她就——了一禮,笑道︰「那我就不客氣了,多謝盧大人。等用過早餐,我想去星祠——祭祀碑,盧大人如果有空,能不能也來指點我一二?」

老人面上立即放出了驚喜——光。

「自然自然。」他一口應下,笑容更甚,簡直殷勤得過分,「來,上來吃,別淋著雨……你之前在浣花書院的事,小魯都同我說了,真是了不起。當日具體是個什麼情形,同老夫說說?」

前任四象星官——盧大人絮叨起來,和街上一個普通老頭兒沒有任何區別。

駕車——人暗自憋笑,聞一聞空氣中的香氣,——有些哀怨地想︰唉,我排——隊,我也想再吃一份哪。

……

清泉山,通天觀。

薄霧彌漫。

黑沉沉——衣袍拖在地面,卻又輕盈異常,連一根草尖都沒能拂動。

薛無晦往外走去。

他背後有一座牢籠,黑色鎖鏈交織,囚禁著一名半張臉呆滯、半張臉扭曲的青年。

「陛下……」

扭曲的半張臉艱難地蠕動嘴唇,搜刮著所有動听的詞語,哀求著︰「饒了臣……臣願意做任何事,來祈求陛下——諒解……」

「不,臣不奢求陛下原諒,臣只想求一個痛快……」

他渾身顫栗著,連靈魂也在瑟瑟發抖。千年的噩夢——千年啊!那柄懸在頭頂的天子劍終于斬落。他在這份等待——恐懼中掙扎,已經有一千年了。

他過去曾想,等這一天真——來臨,說不定他反而會松一口氣————也沒有比等待更恐怖——深淵了,可當這一天真切到來,他才明白,世上最大的恐懼……是直面這位陛下!

薛無晦背對著他。這里是山頂,可以一眼望見浣花城,甚至如果他——得——認真、——仔細一些,他能看見星祠——那座雪白的建築實在太過顯眼。

雪白——最不能容忍污垢的顏色。

他平靜——面容上出現一縷諷笑。這不是對別人,而是對自己。他慣來善于鄙夷自己——痴心妄念,也憎惡自己多余——。

這份惡意也跟著蔓延到了囚徒身上。

黑色鎖鏈「嘩啦」作響,被囚禁——青年倏然雙眼暴睜,露出極度痛苦之色,卻又無法發出聲音。

「少主……!」

幾名戴著面具的人匆匆而來。他們的聲音高低變換、十分刺耳,其中關切卻半點不假。

這群人踏過山徑,從薛無晦身邊掠過,對他視若無睹。

他們也同樣看不見那座囚籠,只能望見那名古怪的青年。

「少主,您身體不好,怎麼這幾日總待在外頭?」——

有人說︰「少主,‘祀’字是祖宗傳下來的護身符不假,可您這段時間也太著急了。司天監已經注意到了這里,萬一引起白玉京的不滿……」

另一人卻嘲笑說︰「白玉京的手什麼時候伸到過我們這里?就算真——全州死光——如何?一百多年前難道沒發生過?自然是少主最重要!」

被稱為「少主」——青年就是封氏命師。他垂著頭,不停喘氣,眼楮死死瞪著薛無晦。只有他能看見帝王。

「陛下……」

「少主?」

青年雙手緊握,渾身繃得死緊。這不同尋常——模樣引起了屬下們的注意。但正當他們想上前,卻听一聲嚴厲——呵斥︰「退下!」

命師牙齒緊咬,卻又微微打顫。在他身下,道道黑紅的光線延伸出去,隱隱有「祀」字不斷浮出又消失。

多虧了「祀」字之力,他才能夠不被黑色鎖鏈絞殺。

他沒有告訴屬下發生了什麼,因為說了也沒有用。

他只是啞聲道︰「都去城里……今日之內,開啟獻祭。」

屬下們悚然一驚。他們面面相覷,遲疑著,最後還是對家族的驕傲和忠心佔了上風。

「是!」

……

今天是浣花學院的休沐日,學生不用上學。

因為大哥、大姐要——來了,長房忙著灑掃,雲三小姐慣來不肯錯過討好大夫人的機會,也主動去幫忙。

雖然她心里多了一些想法,可十多年來的生活習慣,哪里是那麼好改的?所以她——上去和往常無異,連大夫人都不覺得她有什麼改變。

只有雲三小姐一人心事重重,一會兒想自己——凌雲壯志、甚至有點自我陶醉,一會兒又哀怨自己天賦不足、缺乏名師,一會兒還暗暗責怪雲家條件不夠好,如果她有聶小姐那般家世,想要發憤圖強不就輕松容易很多?

她心不在焉地做著事,直到她本能豎起的耳朵捕捉到一句話。

「……這是爹吩咐下來給二娘——,叫漣秋帶幾個人一起,送到二娘——院子……」

雲三小姐仿佛被針猛戳了一下,陡然回——,兩只眼楮黏了過去,下一刻又瞪大了。

她定定心——,含笑走上去,表現出適度的好奇,問︰「大伯母,這是爺爺給……二姐——?」

大夫人似笑非笑——她一眼,拍拍她的手,和氣地說︰「三娘,這是你二姐。」

意味深長、笑語告誡,雲三小姐心領——會,但——她心里卻擰來擰去,難受得很。

好多好東西啊……她一眼掃過去,綾羅綢緞、珍貴香料且不說,竟然還有一樣能幫助修——靈玉!那是一枚玉佩,不僅玉質清透,所刻下——書文也俊逸清妍,光——著就靈氣十足。

雲三小姐知道這是雲府壓箱底——好東西。她曾經磨了爺爺好久,就想要一樣靈玉,可爺爺都沒舍得給。

而今竟然……!

雲三小姐眼底發燒。

可她忍了下來。她做出一副天真——模樣,羨慕地說︰「是因為二姐——天賦麼?大伯母,要是我以後也修行有成,能不能也給我一樣?」

她一定做得很好,才連大伯母也騙了過去。這名貴婦——笑容變得親切,輕快而和藹地說︰「自然可以,你大姐不也有?三娘有努力——心,這是好——,肯定要鼓勵。」

雲三小姐一直保持著自己——笑。

她盯好了靈玉存放的位置。而且她知道,雲二不喜歡別人伺候,所以她出門後,院子里是沒有人的。

雲三小姐忍耐著,保持著,從容地坐著自己——事。

然後,她告辭離開,說回屋練習靈文臨寫,而實際上,她暗中估算好了那邊送禮、離開——時間。

等時間到了,她就偷溜出去,悄悄翻進了雲二——院子。她是閨閣小姐,但她也是個修士,體能並不差。

一切都很順利,她找到了那只裝著靈玉玉佩的匣子,並用一枚普通——玉佩替換了。她在賭,她賭雲二不會去跟大伯母他們核實禮物清單。

雲三小姐悄無聲息完成了一切動作。她將玉佩塞進心口,——不知鬼不覺地溜走了。

沒人——見她。

正如她也沒有——見,那枚靈光熠熠——玉佩中,無數墨滴似——影子流出;它們不斷匯聚,最終成為一個「祀」字,沒入了她的體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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