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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雲乘月眼里,自己只是做了一個普通的舉動。

但墓主人的反應之劇烈,完全出乎她的預料。

短暫的呆怔過後,這位平素從容而強大的墓主人,陡然之間面色大變。

「別過來——!」

所有極力偽裝出的平靜與從容,頃刻間煙消雲散。

黑霧沸騰了。

它們鋪天蓋地,令每一寸空氣都被讓人窒息的陰冷所侵佔。

他怎麼了?雲乘月有些吃驚,立即往後退了一步,原本觀想成功的喜悅也消失無蹤。

她退開後,黑霧迫不及待地侵佔了她原本的位置;它們一層又一層,將墓主人嚴密包裹起來,徹底淹沒了他的身影。

黑霧淹沒了整個地宮——除了雲乘月所在的地方。

她手里的書文歡快地震顫,發出清爽的白光,籠罩出一片清新干淨的空間。

雲乘月看了看手里的書文,又抬起頭,一直看進了黑霧深處。

她抿了抿唇,抬起步伐,一步步走了過去。

「你別緊張,我沒有惡意。」她試著安撫他。

黑霧只沸騰得更加厲害。

「不準——靠近!」

不類人聲的咆哮,如同從深淵里吼出,層層跌宕。

黑霧更冷、更銳利,甚至頃刻間捏碎了無數珍貴的陪葬品!

「你別激動……哎呀,好可惜。不對不對,你先別激動啊。沒事的,沒事的。」

雲乘月有點心疼東西——都是可以進博物館的重寶啊!可她又要忙著安撫對方,所以臉上的表情一下變得有點滑稽。

她其實不太擅長一心二用,所以她很快決定,還是全神貫注對付黑霧里的人更好。

回憶一下……以前她也救助過小動物吧?對于驚慌失措的、色厲內荏的流浪貓,應該怎麼做?

首先,戴好厚厚的防護手套,盡量保證自己不受傷。

然後,慢慢地、輕輕地靠攏,彎下腰,將視線保持平視,並且緩緩地眨眼楮。

要點是,要用對方理解的方式,最大程度地展現出自己的善意。

然而,黑霧仍然在堅定地、發瘋一樣地拒絕她。

陰風狂作,極力地想要將她往外推,甚至掀飛了好幾塊地磚,更是讓四周的青銅人跪伏在地、不住發抖。

但雲乘月——修行都沒有入門的雲乘月,捧著那枚白光柔和、隱帶金芒的書文,卻輕而易舉地破開了所有黑暗。

——「生」字在她掌心,源源不斷地煥發生機。

生,是生命的生,更是天生萬物的生,是生機勃發、驅散死亡陰影的生。

這就是雲乘月的第一枚書文。

也正是墓主人最憂慮、最不願意讓她找到、也覺得最不可能被她找到的——那一枚書文。

她在靠近。

以輕柔緩慢的步伐,帶著勢不可擋的魄力。

墓主人緊緊貼在地宮邊緣,被重重黑霧隱藏,茫然又暴怒地盯著少女的身影……近了,又近了!什麼才能阻止她?不,什麼都阻止不了!

他想︰為什麼?

為什麼!

一千多年了……一千多年了!

一千多年了,怎麼偏偏是現在被人觀想出來了——怎麼偏偏是被她觀想出來了?

危險壓迫著他的每一寸思緒,亡靈本身的戾氣也讓他發瘋一般地暴怒。

「——滾!!!」

舌綻春雷,聲勢浩大!

一瞬間,地宮搖搖欲墜。

雲乘月不得不停下來,遲疑片刻,無奈地模了模掌心的書文。

一縷柔和的、充滿溫情與生機的白光,輕靈地生長出來。

它是春日里第一朵破冰的女敕芽,也是無數在春風里睜開的眼楮;它承載了融化冰雪的南風,也醺著春陽和煦的暖意。

它包裹了黑暗,也鎮壓了黑暗。

一瞬間,地宮不再顫抖。

怒吼和陰風也不甘心地低伏、散去。

唯有寂靜長存。

一片窒息般的寂靜里,雲乘月終于來到了黑霧的中心。

見無法抗衡,黑霧猛地收縮成一團,緊緊包裹著中心的人;它們不停波動,形成無數波浪般的尖刺,凶悍地朝她張牙舞爪。

她停下來,輕聲問︰「你害怕這個嗎?」

雲乘月彎下腰,指了指手里的書文,聲音輕柔和緩︰「對不起,因為我也很忌憚你,所以不會把它收起來。但我可以保證,不會主動傷害你。」

黑霧「啵啵啵」地突出幾根尖刺,仿佛一個不屑的嗤笑。

看上去很凶狠,但……像小貓伸爪子。雲乘月忍住沒笑。

她試著伸出右手。隨著她的動作,薄紗似的白光抖動開來,拂去了黑霧。

墓主人就在她面前。

他跪坐在地,垂著頭,散亂的長發及地,慘白的雙手藏在漆黑的大袖之下,握得很緊。

這是他。

而在他身後,與他顱骨平齊的地方,懸浮著的,也是他。

——是一顆皮肉干枯、長發委地的頭顱。

只有一顆頭……如果這是他的身體,為什麼只剩一顆頭了?

雲乘月在心里又輕輕嘆了口氣。

觀想出書文後,她抬頭看見的、以為是幻覺的,就是這一顆頭顱。

平心而論,有一點點嚇人。

無需更多說明,雲乘月已經明白了︰她之前看到的完完整整、漂漂亮亮的一個墓主人,大概只是他的靈魂。

她抿了抿嘴唇,卻沒有移開目光,反而更彎下腰,仔細地端詳起來。從五官、骨頭的形狀來看,這就是墓主人的頭顱。

「這是你的嗎?」她有點抱歉,「對不起,我不是故意想戳破你的秘密。我也沒想到,有了書文後,我就看見了你想藏起來的這個……嗯,頭?」

她琢磨著用詞。

「……你想殺我?」

墓主人抬起頭,聲音清越如金石相踫,隱約帶一絲干啞。

「不想。」雲乘月說,「我對你沒有惡意……」

墓主人冷冷地打斷她︰「要殺就殺。心慈手軟,婦人之舉!」

「不要性別歧視……」

「少廢話。」

他略眯起眼,目光如此凜冽,仿佛大軍壓城時黑沉沉的天空。這副神態無疑極具尊嚴,但他似乎沒意識到,他仰頭望來的這個動作本身,就充滿了脆弱倔強的意味。

而且,「朕」的自稱還變成了「我」。

他的面容有多俊美無暇,後面那顆懸浮的干尸頭顱就被襯托得多可怖。

可怖,而且挺香的……像一個噴香的大蛋糕。

雲乘月忍耐住了吸一口的沖動,保持住柔和的神情。她抬抬手,讓「生」字書文懸浮在半空,距離他們遠一些,而自己伸出雙手,輕柔而堅定地捧住他的臉。

在書文力量的籠罩下,墓主人根本無力反抗她。

「你別怕,听著,我不殺你。」她凝視著他的眼楮,「無論是否你的本意,你之前救了我,又殺了我想殺的人,還教我靈文和書文。」

「我承了你的情,那在還清之前,我就不會主動傷害你。」

他仰著頭,冰冷的表情說明他對此嗤之以鼻︰「哦?那你現在在做什麼?」

「讓你冷靜下來,好談合作條件。我話都沒說完,你就一驚一乍的。」雲乘月無奈地說,到底是輕輕吸了一口,滿足地眯起眼楮。

她直視他的雙眼,說︰「听好了。首先,你要誠實地回答我,你到底要做什麼。如果是傷天害理的事,我不會去做,但如果我能認同你,我會幫你。」

「第二,即便我答應幫你,你也不可以干涉我的自由。我有自己要做的事,不會全都圍著你轉。」

「第三,我不主動傷害你,你也不能主動傷害我……」

墓主人仰著頭,听了一會兒,也忍耐了一會兒。

終于,忍不住了。

他咬著牙,也咬著被羞辱的怒火︰「雲乘月——你鬧夠了沒有?」

「鬧?我沒有鬧。」雲乘月認真維護自己的權益,「這些條件不過分的,畢竟你要光復天下,要做很多很難的事……」

墓主人抬手摁住額頭,才想起來自己的血液早已停止流動,自然不會再有類似青筋亂跳的表現。

「你再看一看,你現在到底,」他的聲音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在對著哪一邊說話?」

「……啊?」

雲乘月遲鈍地低下頭。

俊美陰森的墓主人,仍舊跪坐在地,目光不善。

她再緩緩抬頭。

在她手中,枯發及地、皮肉干癟的頭顱,睜著兩只凹陷的眼楮,猙獰又無神地「望」著她。

雲乘月再低頭,再抬頭。

片刻後,她面不改色,將亡靈真正的頭顱抱進懷里,猛地埋首吸了一大口。

「我在對著你說話。」她嚴肅地回答他剛才的問題,「順便吃一點零食,而已。」

墓主人︰……

一段時間的沉默過後,雲乘月到底有點不好意思,把臉藏在干尸腦袋後,目光躲閃。

「那個,我這樣做是不是,」她微紅著臉,問,「是不是有點變態啊?」

抱著干尸腦袋猛吸什麼的……

墓主人沒有听過「變態」這個詞,但此刻,他卻福至心靈,一瞬間就領會了這個詞語的奧秘。

他冷冰冰地回答︰「是的,你真的很變態。」

旋即,他的身形猛然散開,化為無數輕煙,使勁搶回來自己的頭顱,再馬不停蹄地往上,一瞬就沖回了青銅懸棺里。

雲乘月抬起頭,半晌才吐出一句話︰「我其實……平時也不這麼變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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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經過去大半天了。

墓主人生氣了。

他固執地躲在青銅懸棺里,不出現也不說話,宛如從不存在。

雲乘月很能理解這一點。

就像流浪的公貓被帶去做了必須做的小手術之後,總是會生氣一會兒;如果「小鈴鐺」是流浪貓的尊嚴,那形象大概就是墓主人的尊嚴。

他連靈魂狀態都要維持一身莊重繁復的大禮服,肯定是很看重形象的人,所以才要盡力把本體隱藏起來。

誰知道,雲乘月得到「生」字書文後,一眼就看出來了他極力隱藏的真相。

他這麼努力想維持「本來的面貌」,這對他來說是個很重要的尊嚴問題吧……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雲乘月站在地上,抬頭望著青銅懸棺,誠懇又嚴肅地承諾︰「以後除非你同意,我都不吸你的頭了,行不行?」

「——變態。」

冷冷兩個字砸下來,「 當」砸碎在地。

雲乘月嘆氣。

她本來以為,他應該不會生氣很久,所以干脆去睡了一覺。結果睡醒之後,他還是在不高興︰不出現,也不說話,非要說話,就是「變態」兩個字。

她覺得自己好冤枉。她也不是故意那麼禽獸的,實在是當時剛剛觀想出書文,她的靈力沒有完全恢復,才被他的頭迷得神魂顛倒,恨不得撲上去狠狠啃一大口……

「唉——」

她又長長地嘆了口氣︰「那我要做什麼,你才不生氣?」

上頭又冷冷地砸下來一句話︰「把你的身體給我。」

雲乘月一凜,下意識捂緊衣襟︰「你好變態!」

墓主人︰……

「朕,是,說——」

從青銅懸棺里,一個字接一個字地蹦了出來,冰雹似地砸下來。

「——殺了你,將你的靈魂粉碎,身體給朕用!」

雲乘月為難片刻,雙手托出了「生」字書文,優雅地微笑︰「它好像不答應呢。」

生機盎然的氣息立即吹拂出去,將整個陰森森的地宮都照亮。它們不光向著四周彌漫,還歡快地向上飛起,尤其雀躍地飛向那具青銅懸棺——

「雲乘月——!」

雲乘月一秒鐘收回了書文。

「開個玩笑嘛。不要生氣,生氣傷肝。」她頓了頓,思索後覺得這句話不太對,于是修正,「容易傷頭。」

畢竟他只有頭了,如果提肝,不是戳別人傷口嗎?

雲乘月很滿意自己的體貼和共情能力。

然而墓主人躺在青銅懸棺里,眼里燃燒著冰冷的怒火,雙手狠狠抓進青銅棺壁,留下深深指痕。

「……滾!」

一個字重重砸碎在地,之後再也沒有聲響。

他好暴躁哦。

雲乘月站在地宮中,仰著頭,又耐心地等了一會兒。

記憶里,隱約曾有一次,她領回去了一只流浪貓。是長得很難看的白貓,身上左一塊、右一塊的黑斑,很瘦,眼楮亮得出奇,瘸了一只後腿,見人就炸毛,嚎叫聲從喉嚨深處發出,叫得撕心裂肺。

帶回家後,連續好幾天她都不敢摘下防護手套。貓總是躲在她看不見的地方,但貓糧、水、貓砂,都在悄悄地消耗。

過了很多天——幾天?不記得了——後,突然,貓走了出來,在一個陽光很好的午後蹭了蹭她的小腿。

從那以後,她真正有了一名小小的室友。

貓後來……怎麼樣了?好像是安詳地老死了。撿到他的時候,他已經是個四歲的大貓了。

現在,雲乘月站在幽冷的地宮里,望著沉默的青銅懸棺,忽然又想起了她的貓。

一種溫暖又感傷的懷念襲上心頭。

該怎麼辦?她想了想,又想了想。

「那,」她輕聲說,「我就先去做自己的事啦?」

她走了兩步,又回頭。

「你別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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