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像里這張臉擁有一雙幽綠色的眼楮, 左右眼角下分別生了顆淚痣,別致又憂郁,一頭銀白色的頭發松松散散垂在肩膀上, 睫毛和眼尾一片濕濡,臉上倦色未散, 仿佛剛從噩夢中流著眼淚醒來。
「請問, 你能听到我說話嗎?」遲南像和游遇感官共享時那樣, 試圖通過意識連接把聲音傳達給對方。
可是鏡子中的人臉上無動于衷。
「喂…」遲南一下子不知道該如何稱呼‘自己’, 再次嘗試著詢問,「你沒辦法听到我的聲音嗎?」
等不到答案的他不甘心繼續問,「你是造夢神?或者…你是造夢主嗎?」
這些問題注定等不到對方的回答, 遲南停下無用的提問。
正在這時,身體主人的聲音傳來——
「這塊懷表為什麼會出現在這里?」
「不對…這是誰的懷表?我見過它嗎?為什麼剛醒來的一瞬間會覺得很熟悉?」
「剛才夢到了什麼, 醒來的時候明明還記得的, 現在完全想不起來了…」
喋喋不休的話語從四面八方涌來,遲南從鏡子里確認身體的主人並沒有說話。
那麼這些聲音…
遲南怔住了,他能清晰听到身體主人正在想什麼!
對方的思考路徑會轉化成聲音傳到他耳朵里,可對方並不知道他的存在。
遲南說服自己迅速冷靜下來, 捋清當下混亂又荒誕的狀況——
他像個站在單向玻璃里的不速之客, 正在無聲無息觀察著屋子主人的一舉一動, 甚至竊听他思考的聲音。
而且身體的主人, 還是被他遺忘在許多年前的自己…
現在究竟是什麼時間點?看這副打扮, ‘自己’是傳說中黎明塔里的造夢神?9號還活著嗎?《哭泣的少年》已經誕生了嗎?
在第二層夢境和第三層夢境的連接處, 系統將他傳送回‘過去自己’的身體里, 一定是想通過場景回溯提供重要線索。
遲南嘗試著和‘過去的自己’身體同調,等待遺忘已久的記憶在眼前重現。
……
造夢神握著懷表,耳邊洶涌的吵鬧立刻暫停, 他獲得了久違又短暫的安靜。
眼淚也暫時止住了,他將懷表小心翼翼的收進懷里。
這塊莫名出現在他枕邊的懷表,似乎擁有奇異的鎮定力量。
但他也清楚,所有的莫名都是有原因的,這塊懷表此刻出現在這里,一定是有其隱喻或用意。
不僅僅是鎮定,這塊懷表給他的感覺也很獨特。
剛才在夢里似乎見過這個東西,很熟悉又很遙遠的懷念,就好像懷念從沒見過的未來一樣。
造夢神從床榻上坐起身,他站在窗邊,看向高塔之外無盡的灰色雨幕。
人類負面情緒給他帶來的污染越發嚴重,雨水已經落了數千個日夜,不光是他自己,就連黎明塔下的雕塑都開始淚流不止。
詛咒和厄運在潮濕的空氣里肆意蔓延,他束手無策。
造夢神從高塔俯瞰整座造夢城,曾經繁華的城池現在荒廢了大半,大部分居民已經搬離這里。
盡管他們清楚背井離鄉只是心理安慰,詛咒和厄運已經刻入他們的骨血里,就和他們曾經許願滿足的**一樣豐厚且長久,但他們仍試圖從遷徙中找到些許救贖。
如今,被詛咒籠罩的造夢城住著一些無家可歸的流浪漢、從精神病院逃離的病人、正被追捕的犯人、骨子里瘋癲的藝術家、以及事到如今還‘執迷不悟’維護造夢神的自願者,還有試圖將一切都毀滅干淨的巫師組織。
造夢神從來不去管人類這些事,即使他們要把他毀滅。
神並沒有面對死亡的恐懼,也沒有對生的執著。
他只是今天突然很想到黎明塔下走一走,雖然他並不能走太遠。
神不需要做選擇,只需要遵從自己內心的想法,于是他換了身普通男孩會穿的衣服,把頭發變得短一些,撐了把紅色的傘,像個涉世未深的小少爺那樣從黎明塔最隱秘的出口來到雨中,沿著潮濕的石子路走向混雜了無數藝術家和瘋子的荊棘區。
他的打扮與周圍頹敗的景象格格不入。
神化身的少年很快成為所有視線的焦點,他們用一種審視、懷疑、又帶了點不禮貌和侵略性的目光打量少年,沒人想到如今的造夢城還居住著這樣矜貴的小少爺。
可造夢神完全無視了他們的蠢蠢欲動,在密雨中神色平靜的向前走。
所有人都停下手里的活兒,沒人願意移開視線,卻也沒人敢靠近一步。
「哥哥,需要畫肖像嗎?」
另一個少年的聲音從街角的位置傳來,雨水突然更密了,晦暗的天光似乎被水光浸得明亮了些。
造夢神回過頭,與一個高挑落拓的少年對上視線,對方笑得有些晃眼。
一瞬間,時間好像靜止了一樣,藏在造夢神意識里的遲南有種心跳加重的錯覺,他不確定是他的心跳,還是身體主人的心跳。
他只是意識到,此時此刻他似乎經歷過。
而這個背著畫板的少年,正是長大後的9號。
「可我出門沒帶錢。」
時間重新開始流動,撐著紅傘的造夢神朝少年所在走近。
少年笑︰「我不收你的錢,要不要試一試?」
他拿過造夢神手里的紅傘,擦了擦身邊被濺了些微雨水的黑凳子,把它放在剛剛好作畫的位置。
「真的可以嗎?謝謝。」
造夢神遵從自己內心的好奇坐在凳子上。
「別緊張,這是你第一次畫肖像嗎?」
少年的笑容很明亮,和那塊懷表一樣有令造夢神放松的力量,造夢神吁了口氣︰「是的。」
畫筆在紙上發出沙沙的聲音,就像在206的無數個雨夜,游遇用畫筆將記憶里遲南的模樣再現。
「你的眼楮真好看,很多年前我認識一個人,他的右眼和你一樣是綠色的,」少年頓了頓,似乎在回憶著什麼,「不是普通的綠色,很好看的綠色。」
造夢神擁有極強烈的情緒感知能力,此刻他能感受到少年情緒里的落寞︰「你那位朋友怎麼樣了?」
少年的手頓了頓,而後有點無奈的笑︰「朋友?」
說著搖了搖頭︰「他不算我朋友,我們認識不超過24小時。」
造夢神敏銳的問︰「發生了什麼?」
拿著畫筆的少年聳聳肩︰「他突然消失了,就好像沒出現過那樣。」
「我很抱歉,」造夢神說,「所有出現都是有意義的。」
他只會給人類實現願望或者帶來厄運,並不會安慰人類。
誰知少年笑了︰「就像你出現在這里,我給你完成這幅畫一樣嗎?」
造夢神噎了一下,隨後鈍拙的開口︰「嗯。」
少年笑得更開心了。
雨水淅淅瀝瀝的落,沒多久他們的衣衫都被空氣浸潤潮濕了,造夢神是個很好的模特,有足夠的耐心和意志力長久保持一動不動。
「為什麼不離開造夢城?」片刻後,他看著少年專注的模樣問道,「這里已經很糟糕了。」
「雖然這里充滿詛咒,但听說偶爾也能實現願望,雖然概率小了些,但還是有希望的,不是嗎?」少年很自然的說。
「你的願望是什麼?」造夢神問他。
少年︰「還沒想好。」
「你不害怕詛咒嗎?」造夢神又問。
「這種東西無所謂。」反正他生來就是伴隨著詛咒的,少年想,他當然不害怕與生俱來的東西,早習慣不公和厄運了。
造夢神靜靜的凝視他,沒講話。
少年不喜歡這種透著同情的安靜,他繼續說︰「而且我答應別人的事沒完成,不能離開。」
造夢神︰「我可以幫你嗎?」
「謝謝,恐怕沒人能幫我,」少年撇了撇嘴,「我需要進到那座塔里,找到住在里面的神明,然後再說服他讓我畫一張肖像畫,可笑吧?」
造夢神的眉頭皺了皺︰「誰讓你這麼做的?」
少年搖頭︰「就是那個稱不上朋友的家伙。」
頓了頓少年又笑說︰「倒也無所謂,我沒承諾對方一定會做到,畢竟沒人能進到那座塔里。」
「況且,我也不喜歡畫老頭。」少年撇了撇嘴,似乎認定塔里的神明是個糟糕的老頭子。
「…哦,」造夢神表情微妙,「你要一直待在這兒嗎?」
少年點頭︰「我喜歡這里,這兒每天都能有意外發生,完全不無聊。」
說著,他抬眼看向平靜得和身後雨幕融為一體的造夢神︰「你呢?你又為什麼不離開?」
造夢神誠實說︰「我誕生在這里,沒辦法離開。」
這會兒廊下刮起一陣風,雨絲剛好卷進造夢神的眼楮里,他的睫毛猛的顫了顫,緊接著兩道淚水順著眼角淌落。
畫家也沒有多嘴問對方為什麼流眼淚,他眼楮微亮,靈感的降臨讓他血液沸騰,畫布上少年的臉上隨之出現兩道淚痕,和背景無止無盡的雨水渾然一體。
整個畫面剎那活了起來。
接下來是連呼吸都听不到的沉靜,少年沉浸在自己的創作中,造夢神也感受著久違的安寧。
半小時後,畫作完成。
畫家把作品交到造夢神手上︰「滿意嗎?」
造夢神定定的看著畫中流著眼淚的自己,遲南則通過造夢神的眼楮,凝視漸漸復蘇的某段記憶。
「謝謝,對了…」造夢神小心翼翼收起肖像畫,從懷里拿出懷表,「這個,感覺挺適合你的,雖然好像不怎麼值錢。」
少年接過懷表打開表蓋,對著表盤上停止的12︰20皺眉︰「這個時間有什麼特殊意義嗎?」
造夢神說︰「我不知道,但我有種直覺,這塊表本該屬于你的。」
封在他意識里的遲南也接收到了他的直覺。
遲南的呼吸驟然停滯,真相水落石出。
「好,那我收下了。」
少年非常珍惜的將懷表收好,「哥哥,我們還會再見面嗎?」
造夢神很認真的想了想︰「你希望的話,一定會見面的。」
「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嗎?」少年追著他的背影問。
造夢神腳步頓了頓,他從來沒有名字,所有人都稱他為造夢神。
這並不是什麼令人開心的事。
空氣靜止下來,雨水飄落在頹敗的造夢城中,潮濕淅瀝。
「我想知道你的名字,」少年看對方沒作聲,繼續發問,「可以嗎?」
我該叫什麼名字好呢…?這可把造夢神難住了。
片刻後,他突然有了點靈感。
「…遲南。」
一個名字誕生在他的潛意識里,並且月兌口而出,變成話語暴露在濕漉漉的空氣里。
「我的名字,遲南。」
造夢神隔著雨水和畫家少年相視。
遲南這個名字是他心血來潮隨口編的,又或許是冥冥中某種預言、某種結束和開始,誰知道呢。
——我的名字,遲南。
這是遲南在《哭泣的少年》里封印了幾百年後,記得最清楚、也最確信的一件事。
他的名字誕生在這個普通的雨天午後,在遇見少年畫家之後。
是他賦予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