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鐘後, 一隊刀鋒般的機甲掠過基地上空,整齊有序地降落。
機甲們幾乎同時降落,只有中央那一架的駕駛艙彈開, 一個人影跳了下來。
淡金色的精神絲從他的後腦月兌離, 中年男人身穿銀北斗的黑銀軍裝,大步飛奔而來。
越近, 越能看清那張急切的臉龐。
姜見明獨自站在高處,涌來的風卷起他臨時新換的黑色長衣。
他壓細了眼眸,心中默數……十二架。竟然一個人操縱了十二架機甲, 精神力和操縱技法都只能用深不可測來形容。
「明明——」
真奇怪,姜見明有些忍俊不禁。
他小時候從來沒覺得爸爸是個多麼厲害的人。直到現在,他還是覺得這家伙的形象, 和帝國第一機甲師這種名號一點都不沾邊。
印象里,姜盛的性子溫和寬厚,從來沒對他動過真火。
爸爸賺錢、燒菜、做家務, 修壞掉的飛行器和光腦, 給他念他感興趣的書本。一天到晚都是樂呵呵的, 甚至在自己面前有點滑稽。
哪天鬧出笑話了, 他笑得開心,爸爸也就模模鼻子,跟著一起笑。
「明明!」
姜盛終于沖到他面前, 男人一把將他摟進懷里, 緊緊抱著,「明明,寶貝……」
這是父子倆時隔七年,歷經兩次生死錯過之後,姍姍來遲的一個重逢擁抱。
姜見明被姜盛用力按在肩膀上, 大半張臉都被帶著淡淡硝煙味的銀北斗軍衣埋住,「……爸爸。」
他任養父抱著,目光縹緲,輕輕地說,「你知道我的身世了嗎?首領有沒有告訴你?」
姜盛抽了抽鼻子,用哭腔「嗯」了一聲。
姜見明︰「如果我真的是爸爸的兒子,真的出生在新帝國的紫絲綢星城,一定會很幸福吧。」
他悶悶地笑了一下,環住姜盛寬闊的背,「但是……對不起啊,我不是爸爸的親生兒子。」
姜見明不是姜盛的兒子,是雯赫爾加的兒子。
只是恰好同姓,又恰好人品才學被西爾芙看中,這個嬰孩才會被托付給前者。
姜盛搖了搖頭,他松開姜見明,用拇指摩挲過青年蒼白的臉頰,擠出一個傷感的笑容。
「這有什麼重要的呢。」中年男人哽咽著說。
「明明啊,小時候爸爸就告訴過你。你想做什麼,就只管放手去做,而且一定把它做成。別的不用想,你還記得嗎?」
那些年,姜盛也確實是這麼帶孩子的。
小孩想學機甲,又有天賦,他就按那些將門貴族培養太子爺的標準,教一個殘人類學機甲操縱。
小孩想去遠星際,他就拿出一年的積蓄,聯絡最好的宇航公司,帶明明去體驗星際航行。
他對他的小孩說,你想做什麼就按自己的心意去做。
別的不用想,爸爸給你解決。
不然,要「爸爸」這個存在有什麼用?
「今後也一樣,你就順著自己的心意,想把我當爸爸,就當爸爸。」
「想把我當個撫養你長大的大叔,那就叫大叔。」
「想把我當個機甲師,我永遠給你免費修機甲;想把我當個軍官,我就服從統帥的命令。」
姜盛雙手握著姜見明的肩膀,拍了拍︰「只要你好好的。」
「嗯,」姜見明微微笑了,那副清秀俊美的眉目舒展開,像春季融雪的泉水。「其實我不是想說這個……」
「我前世小時候很窮,大部分時候都在啃野菜撿垃圾,後來大帝陛下把我從野區帶出來,我又因為慢性晶亂的後遺癥,失去了嗅覺和味覺。」
姜見明眨眼,「所以現在,我想吃爸爸做的菜了,今晚……可以吃到嗎?」
姜盛愣愣張大了雙眼。
「當然,」姜見明抓著他一只手,「免費修機甲也要的,很需要。還有精神操縱技術,這是我可以免費學的嗎——快說是,爸爸。」
……
夜晚。
日落時分,基地內勉強整頓干淨了,剩下的,就等要塞那邊完成收尾的殲敵工作。
姜見明借了間實驗員住的空房間過夜,依然是他那簡樸低調的作風。
說實話,現在這個人人見了他都恨不得先哭一場的架勢讓他有點怵頭,還是清淨點好。
晚上,姜盛興致勃勃地燒了一大桌子菜。
剛烤出來的蜂蜜南瓜糕香甜金黃,番茄牛腩被盛在白瓷盤里,一籠屜水晶湯包冒著騰騰的熱氣,色澤鮮艷的沙拉淋滿醬汁。還有開胃粥、水果、小甜點……
「怎麼樣,明明?」姜盛邊解圍裙,邊驕傲地挺了挺胸膛。
姜見明掃了一眼就沉默了,這……絕對吃不完吧。
他只好去敲隔壁門,約了奧德莉。
三人一起吃這頓飯。姜見明才抿了一口粥,認真地品嘗著,忽然抬眼發現兩個人都在看著自己。
于是他溫軟地笑了,搖了搖勺子,說︰「好喝。」
吃完晚飯,姜見明就癱了。他身體還是虛弱,白天精神緊繃著還能支持,現在松懈下來,整個人都是慵懶的。
更別提,剛剛他還喝了點果酒,更有點暈乎。
奧德莉坐在他旁邊,靜默許久,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她眼底有悵然之色一閃而過,「姜,謝謝你能平安醒來。」
「也謝謝你……是統帥。」
姜見明回頭看她,暗想這個話題到底還是繞不過去的︰「這也需要謝嗎?」
「需要的,之前我從來不敢想象,原來亞斯蘭統帥也會是無晶人種。」
奧德莉抬起頭,彎了彎眉眼笑說,「你會覺得我失禮嗎?或許我應該更恭敬一點嗎?但是……我還是想對你說這句或許冒犯的話。」
她很認真地道︰「姜,辛苦了。統帥閣下,辛苦了。」
奧德莉其實很難想象,在那樣的時代,身為劣等人種,究竟要忍過多少委屈與不公,才能走出這樣一條星海之路,走到現在。
別的不說,她至少知道,那個年代的新人類以展示晶骨為傲。
所以她也完全能夠想象,當部將們亮出晶骨來夸耀其威武的時候,統帥是如何忍著凌遲般的劇痛,吞咽著嗓眼的血氣,面上還要雲淡風輕。
「怎麼會冒犯。」
可如今,眼前的黑發青年笑得豁達,「也沒多辛苦的,其實我是運氣太好了,才有幸能看到今天。」
奧德莉沒有多說什麼,只是目光復雜地望著他。
送好友離開後,姜見明堅持著洗了個熱水澡,出來時人已經是半迷糊的狀態了,走路都不穩當。
姜盛把他抱起來,抱到床上。
「明明,好好休息吧。」
姜盛關了房間的大燈,只留一盞昏黃的床頭燈。借著昏暗的光線,彎腰模了模床上青年的黑發。
「你看看你,昏睡了一年剛醒,又指揮作戰大半天,身體怎麼受得了。」
床很大,姜見明的臉側著枕在柔軟的枕頭里,身上蓋著厚實的一層棉被,再加一條毯子。
半睡半醒之間,他似乎覺得今天是很溫馨、很好的一天,又隱約覺得有些傷感。
因為還缺了很重要的部分。他其實不知足,他渴望更多。
好像在很多年前,他說過,他想醒來的時候,有……有什麼來著?
他不記得了。
他睡了,夢里紛紛擾擾,一雙翡翠般的眼眸始終含著無限的愛戀。
鉑金色的卷發,堅實的擁抱,紅隻果。冷傲的眉,柔軟的唇,滾在床上黏黏糊糊地說過話的夜晚。
他……
他想念萊安殿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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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
兩道身影走進了黑鯊基地。
是黑甲黑衣的首領西爾芙,以及銀北斗第三要塞的艾瑪將軍。
時間還算早,但姜見明已經洗漱更衣完畢,這時正坐在晨光熹微的窗下,旁邊是蘭斯和常澤,正有一搭沒一搭地討論著遠星際戰況。
見兩個人走來,姜見明斂容回身,站起來敬了個正式的軍禮︰「首領,艾瑪少將。」
不料艾瑪少將立刻變了臉色,驚恐得像是耗子見了貓似的——
只見她猛地靠腳站直,靴子發出清脆的「啪」聲,敬了個比姜見明用力百倍的禮!
「請、請您不要這樣!!」
少將中氣十足,「統帥閣下……是帝國永遠的榮耀,也是銀北斗永遠的領導者!下官萬萬不敢受您的敬禮!」
姜見明怔了一下,立刻道︰「少將,您才是不要這樣,我現在不能算是統帥。我的‘那部分’意識現在越來越淡……許多記憶已經不清楚了。」
「但您就是!」艾瑪嚴肅地糾正,「至少也是失憶了的統帥,之前種種冒犯,是我們不知道——」
她瞬間低頭,火速完成了個堪比三角板的標準九十度鞠躬動作,高聲道︰「下官失禮了!!」
姜見明︰「。」
為什麼呢?他不禁再次茫然沉思︰明明大環境應該還是很嚴峻的,但為什麼他醒來之後,似乎一切都有了往笑話發展的潛質……
「那麼,」首領上前兩步,望著姜見明靜了兩秒,才又開口,「我暫時還是叫您小閣下,可以嗎。」
姜見明松了口氣︰「謝謝,請務必這樣。」
不得不說,果然還是首領穩得住,雖然有可能是面罩與電子音的加成原因……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四個人的交談分雙線進行。
姜見明與常澤重新跟艾瑪少將交代了遠星際的情況,奧德莉則見過了首領,雖然是頂著黛安娜的臉。
首領听完前因後果,問︰「黛安娜呢?」
奧德莉有些尷尬︰「她……她好像……不敢出來見您……」
旁邊,常澤正一本正經地說著話︰「排除掉萊安殿下這個特例之後,我在晶巢受到的精神影響是相對而言最低的,我懷疑無晶人種在晶巢作戰中處于有利地位,黛安娜小姐也贊成了這個猜測。」
「因此我想聯絡帝國軍方!一是請求派軍接應銀北斗遠征軍,二是希望……能夠有更多無晶人種來到近晶巢宇域,在參謀、通信、技術、後勤等崗位發揮力量。」
這話的份量很重,但艾瑪表現得十分冷靜。她思索了一下,沉吟道︰「我們不可能讓無晶士兵為了去晶巢而感染慢性晶亂……」
姜見明適時地點了一下︰「可能的,少將,基體計劃應該已經趨近于完成了。」
艾瑪的眼神一下子亮了——對啊,這麼說來,完全可以給無晶人種配備一次性的戰斗用基體。
哪怕基體感染晶亂,意識回歸後,原身還是健康的……
她激動道︰「是!不愧是統帥閣下,下官心悅誠服!」
姜見明︰「。」
所以這個跟那個沒關系吧……
他又思索了一陣,問︰「常澤,晶巢的三維星圖坐標,你記下了嗎?」
常澤立刻道︰「記得很清楚,姜殿下。」
「這樣吧。」
姜見明略微揚聲,其他幾人立刻靜下來,注視著他,听他說話。
姜見明︰「我很擔心晶巢的情況,希望第三要塞能撥出部分士兵,允許我先帶小股艦隊躍遷至近晶巢宇域,接應遠征軍。」
「艾瑪少將還請繼續守衛第三要塞,同時也請第二要塞、第一要塞戒嚴。晶體教尚有一位主教現在不知所蹤,需要多加留意。」
「同時,請首領帶常澤歸國,向陛下與陳老元帥說明情況,盡快從九大星城抽調大軍支援。」
「到時,可以……」
清晨的微光中,年輕的黑發軍官條理清晰地分析著,計劃著。很快又打開三維星圖,用手指比劃。
而基地首領始終靜靜看著。直到此時,西爾芙才在心中浮現出這個念頭——
是的,他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