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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6章 進軍(3)

這一年, 亞斯蘭統帥的遺體在瓦森下葬。

……當然是假的。

姜見明的休眠倉被做成冰棺樣子,藏在了白翡翠宮的地底暗室。這世上只有三個人能打開。

他睡在如水清澈的休眠液里,身穿元帥軍禮服, 胸前綴滿了最高規格的榮譽勛章,白色的菊花、金色的玫瑰與帝國旗幟簇擁在四周。

「你已經睡了二百二十六天了, 亞斯蘭。」

萊安的手指撫過冰棺的稜角, 眼底晦暗, 「朕準備建軍校了, 明日要在議政廳討論細節, 這會令你開心嗎?」

半年了,萊安閉上眼。這半年來,愛人離去的痛楚無時無刻不在腐蝕他。

他饑渴地搜集一切留有姜見明痕跡的東西。先是回了藍母星, 讓林歌帶他去z2野區。野區已不是舊日墮落的樣子,也沒有垃圾飛船來往。皇帝找到他們初遇的那座小山坡上, 從日落站到天明。

又去了瓦森那座莊園, 推開小別墅的門,挨個撫模姜見明用過的東西再擺回原處, 最後看了監控。

他看到姜見明曾在深夜坐在院外,望著星空虛弱地伸出手, 又收回。

監控的小小畫面中, 姜見明抱著賽特的脖子, 出神地喃喃道︰「……你知道嗎, 陛下曾經答應過我, 要帶我去比星艦更遠的地方。」

「可是你看, 我現在哪里也去不了了。」

萊安反復地看了好幾遍,最後成功讓自己再次崩潰,變成一攤血肉模糊的晶體。

帝國高層發現, 統帥離去後,凱奧斯大帝明顯地變得陰郁了。

但與之相對的是,皇帝的執政手段反而和緩了不少,仿佛是那個離去之人的靈魂寄宿在了他的身上。

帝國短暫地放下了干戈,甚至連熔岩宇盜的仇都沒有去報。

大帝放慢了步調,著手重建藍母星,平衡三大星系,改革舊制度,啟迪民智,休養生息。

人類這個種族的傷疤在愈合,雖然仍顯跌跌撞撞,許多事總不能完美,但一切都向著好的方向前進著。

人們所不知道的是,大帝幾乎每天都要偷偷去看統帥,和休眠倉說說話。

後來,凱奧斯喜歡深夜睡在地底,也不必搬床,打個地鋪就足夠。

再後來,地鋪也不需要了,他用晶骨把自己包一包就可以睡。

有時他會因悲傷過度而情緒失控,失控了就晶體化,也不傷人,就委屈地變成一攤扒在休眠倉上。

西爾芙最初很驚恐,很崩潰,但見多了也就見怪不怪,反而會在萊安化晶的時候抱著研究器材沖來采集數據。

林歌在旁邊翹著腿, 擦 擦啃著隻果,吐槽道︰「……就是說啊,將科學發展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真的好嗎。」

西爾芙面容嚴肅︰「可是問題在于,陛下這種情況,還能叫做人嗎?」

林歌︰「有道理,我要撤回前言。」

新帝歷三年的夏天,凱奧斯軍校與亞斯蘭國立圖書館相繼建立。

同年冬季,新帝國第一個正式的科研基地,黑鯊基地的概念也初步搭建起來。

次年春初,賽特亨利的壽命即將走到盡頭。

獸醫建議給老狗安樂時,賽特還吃力又眷戀地舌忝著那顆已經沒人陪它玩的舊飛球。

大帝沉默了許久,搖了搖頭。

數日後,賽特睡進了休眠倉。小小的休眠倉被送進地底,陪在那位長眠的開國統帥身邊。

「亞斯蘭,」萊安撫模著冰棺,低聲道,「別怕,我們都陪著你,都不走。」

新帝歷五年,新頒布的帝國法典規定了新人類與殘人類、貴族與平民享有同等人權。

凱奧斯大帝親自批準了「帝國殘人類權益組織」成立。這就是後來的「無晶人種保護協會」的前身。

新帝歷六年。

第二次星際遠征。

起初的反對之聲更勝四年前,主要是初次遠征的代價太慘烈,連帶著遠星際這個詞都被妖魔化了起來。

加上現在人民逐漸從舊帝國的壓抑氛圍中解月兌出來,敢說話了。一時間,輿論壓力巨大。

甚至有人私下里悲憤道︰「大帝陛下是不是魔怔了,怎麼每每安邦治國一陣,就要沖去遠星際把功績聲名都敗壞了才順意呢!」

這種侮辱皇帝的家伙自然是被拘留了。大帝也懶得多管,他以鐵血手腕鎮住了國內的反對之聲,令儲君林歌留守帝都,帶上了新任軍部統帥陳漢克與大半得力干將,再次親征。

——大勝。

次年,凱奧斯在舉世的歡聲中歸國,不是因為打夠了,而是他感覺士兵們累了。

所以大帝簡單粗暴地換了一撥人,自己僅休息了小半個月,便發動了第三次神聖戰役。

——又是大勝。

新帝歷七年是輝煌之年,人類的足跡直接往前推了大半個光年。

金日輪實施大規模清剿,帝國邊境一帶的異星生物被驅逐殆盡;而銀北斗開拓帝國邊疆,三顆可供新人類生存的星球被發現出來,分別被命名為阿爾法、貝塔、歐米伽。

大帝下令,在這三顆星球上建立銀北斗的軍事要塞。

第一要塞對抗異星生物,第二要塞攔截宇盜,第三要塞則與同時建立的黑鯊基地一起,為遠星際戰役提供資源技術支持。就這樣構築起一道銅牆鐵壁般的遠星際攻防線。

這一年,人民將他們的陛下奉若神明。

這一年,他們看到勝利,看到光明,看到長眠之人盼望過的美麗未來——

「……為什麼。」西爾芙的手指在光腦上壓緊。

冷汗從秀氣的鼻尖滑落,她怔怔喃喃道︰「為什麼晶亂的感染人數和死亡人數,都沒有下降……?」

——也看到,悄然游走于其中的陰影。

「不是說真晶礦的數量足夠了嗎?」

研究室的自動門開了,凱奧斯從後面大步走來,伸手撥了一下西爾芙面前的虛擬屏幕,讓它轉向自己。

陛下剛從年節的宴會上回來,這些年的歲月增添了他眉宇間的威嚴,凱奧斯仔細看了看數據,惱火地嘖了一聲。

「又是這樣……你當初的計算有誤?真晶礦不夠的話,遠征還能打。」

「沒那麼簡單!」

西爾芙倏然站起來,著急道︰「就算當時的推測出了錯,但陛下兩次遠征,帶來的真晶礦數量擺在那里,鎮定劑的普及情況也擺在那里,患者數目不減反增是什麼道理?」

「……」

大帝不語,西爾芙說得是這個理。

「陛下,我覺得很不對勁。」

西爾芙的藍色眼眸清冷而沉著,隱約有幾分亞斯蘭統帥昔年的影子。

「您想想,我們的研究是進步的,藥物是在升級的,可是對晶亂病的醫療水平卻像是停滯了一樣,這不奇怪嗎?」

「如果我們在前進,可人類與晶亂又呈相對靜止的姿態,那只能證明……」

萊安︰「西爾芙,接下來你不至于告訴朕,晶亂病是個會隨著人類科技進步而進化的病癥吧?」

西爾芙︰「現在還不好說——我的直覺想要點頭,但沒法證明給你。科學最需要的就是證明。」

「我在嘗試復原灰實驗室的殘留數據,爺爺當時研究的應該就是晶亂潮相關的東西,希望能有些線索。」

萊安也只能沉吟點頭。他將出席宴會的禮服外衣月兌下,結成雍容發辮的長發也放開。

抬頭時,忽然瞥見窗外燃放的煙花,升到天邊,紅的紫的亮成一團。

「啊,煙花。說來又是一年年節了呢。」

西爾芙感慨道。

萊安走到窗邊,雙手搭上窗沿,外面的光華映在冷色的翠眸深處。

「朕想起,統帥早年曾對朕說過,或許很多年後的年節,朕還會懷念他,但不再愛他。」

他說罷沉默了許久,嘆息似的說道︰「現在應該也能算是……很多年後了吧。」

新帝歷八年,第四次神聖戰役。

帝國已無資源方面的憂患,但大帝的腳步沒有停。

或許是為了多年來,心中徘徊不去的那股「宇宙深處好像有什麼在盯著他」的不安感。

或許是為了兌現一個遲到的承諾,去尋找比星艦更遠的地方。

星艦走了很遠很遠,第四次遠征的時間跨度整整有三年。

無數次躍遷,無數次戰斗。遠離人類的故鄉,淹沒于黑暗之海。

未知的盡頭是什麼?銀北斗的先驅們曾無數次將目光投向星雲,懷著熱忱的願景。

是新世界嗎?

是人類文明的又一次蛻變嗎?

新帝歷十一年,銀北斗遠征軍前行受阻,多艘先鋒星艦失控,士兵們神智混亂,晶亂病癥多發,乃至難以前行。

「陛下,」隨行的將領勸阻,「前方宇域晶粒子濃度過高,艦隊過不去了。」

凱奧斯負手站在艦橋最高處,冰冷的面龐倒映在舷窗玻璃上,仿佛要與那片宇宙融為一體。

將領懇請道︰「陛下,請讓艦隊調頭吧。」

大帝略作沉吟,抬起右手︰「全艦停止移動,原地待命。」

十分鐘後,他親自駕駛著金曉之冕駛出了白翡翠號。

半個月後金曉歸來。凱奧斯從駕駛艙中走出時渾身浴血,身後一步一個血腳印。

把幾位隨行的將軍嚇得心驚膽裂,紛紛驚呼著沖上前。

「——滾開!」

大帝卻臉色森寒,厲聲揮開要來攙扶的醫療兵。他身周的氣壓是前所未有的恐怖,仿佛壓抑著什麼滔天巨浪。只下了個艦隊全速歸國的命令,就把自己關進了指揮室,誰也不讓進。

將領們面面相覷,人心惶惶。不知誰無意識說漏了嘴︰「要是亞斯蘭統帥還在……」

要是統帥還在,就有人能管管陛下了。

次日,金曉之冕的機甲監控錄像被發送至黑鯊基地。

那是人類的星際遠征艦隊第一次觀測到晶巢的影像——它像一顆懸停在宇宙深處的巨大的白色眼珠。

同月,灰實驗室的數據復原工作完成。

來自帝國的緊急通訊打到了陛下那里。對面的西爾芙面無血色。她張了張口,話還沒說,先「啊」地一聲崩潰大哭起來。

——進軍的盡頭,是等候已久的侵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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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凱旋了!」

當銀北斗星際遠征軍班師回朝的時候,喜訊傳遍了九大星城。

亞斯蘭星城的清涼秋夜,人民紛紛走出家門,仰望星艦劃過星空,陶醉在這壯麗的一幕中。

新皈依晶體教的小修女虔誠合掌,「真美啊。」

她合上黑曜石般明亮的眼眸,喃喃道︰「陛下帶領銀北斗的英雄們回來了,願晶粒子的光輝保佑陛下,保佑我們的英雄……」

「太好啦,雖說陛下神勇,不過遠星際那種地方還是危險,還是回家好啊……」

「可不是麼,我家那個不成器的兒子,三年沒見他啦!」

旁邊,兩個老大爺絮絮叨叨地說話。人們歡慶著,渾然不知頭頂籠罩的陰影。

這一晚,武裝星艦停泊在星艦港。

萊安沒有回到白翡翠宮。

他穿著便衣,戴著遮蔽器,漫無目的地在凌晨兩點的亞斯蘭星城走著。

街上還有許多人,食物的香味撲鼻,他們正用徹夜的燈光與歡笑來慶祝著英雄們的歸來。

萊安面無表情,麻木地避開人群亂走。身上未愈合的傷口讓他昏昏沉沉。恍惚間,像是有三雙眼楮隔著遙遠的記憶凝望著他。

一雙是奧丁的,那是蘊含著狂暴力量的綠眼楮;一雙屬于姜見明,那是溫柔、沉靜而堅定的黑眼楮。

最後一雙是星空的眼楮——不,是晶巢的眼楮。那雪白而巨大的晶巢,它一直在那里望著所有人,只是人類渾然不知罷了。

西爾芙告訴他,距離新一代更有效的鎮定劑研發出來,至少要再等二十年。

但按數據推算,再有不到三年,巨大規模的晶亂潮又會在帝國境內爆發,是一代鎮定劑根本無法阻止的。

那時,地獄慘景將重現于世,將這個美好安穩的帝國拽下滅亡的深淵。

「……姜,我又要輸了。」

萊安喃喃出這一句,心口突然如凌遲般疼痛,疼得難以喘息,眼前的萬家燈火都模糊成一片。

他踉蹌了一步,渾渾噩噩,喘息道︰「你不來罵我嗎,也不來救我嗎?」

這句話說出來,好像堅硬了多年的心腸一下子軟了,無力感從那個縫隙里汩汩往外流。

他已許多年沒有哭過,但這時又想了,想回去跪在姜見明的休眠倉前哭,哭到變成一攤晶體也可以。

但他不回去。這麼多年,他再狼狽也從沒在姜見明的休眠倉面前鎩羽而歸;縱使有疲憊和委屈,也要把難關闖破了,才在愛人面前,驕傲又委屈地討些並不能討來的夸獎和安慰。

姜沉睡之前,想必是夢著無限光明的未來入眠的吧。他把帝國的未來弄丟了,沒臉去和統帥哭的。

可是,如今人類帝國才開始復興,艦隊連抵達晶巢都困難,這一仗怎麼打……根本打不了,毫無勝算!

他就這麼一直走著,一直想著。那三雙眼楮一直跟著他,凝視著這個從實驗室里誕生的小怪物,也凝視著人類星際帝國的開國大帝。

萊安眼前越來越暈,四肢越來越沉重,仿佛人類幾百萬年的歷史都壓在了背上,壓得人喘不過氣。

他真的走不動了,只好勉強挨到一處開闊的公園,扶著一把公共長椅坐下。

他仰起頭,看到天空中橫著一道銀河。星辰一閃一滅,向他囈語。

視野漸漸昏暗下來,萊安索性閉上雙眼,任自己在星光里睡著了。

……

破曉時分,萊安是被凍醒的。

天亮前的那點黑夜最冷,現在又入秋了。可憐大帝陛下還帶著傷,失血後更不耐寒,他凍得恨不能用晶骨把自己裹起來。

——嘖,回去就要在巡邏警的培訓條例里加一條,萊安眼神晦暗地暗想︰路遇睡在大街上的流浪漢,至少給蓋個毯子吧……

遠山處一點點亮了,皇帝這才看清,自己是在帝都的中央廣場。這里剛建了噴泉,放養了白鴿。

他有點出神,想著很快這些和平都會崩潰,想著毫無勝算的種族戰爭。

就在黎明將中央廣場整個籠罩起來的時候,忽然,一群八九歲光景的小孩子嘻嘻哈哈地跑了過來。

他們中間有男孩也有女孩,看著是平民打扮,但都健康靈動。他們手里舉著星艦和機甲的玩具模型,嘴里嚷嚷著︰

「等我長大了,也要去當銀北斗!要跟大帝陛下出去遠征——」

「我當長官!」

「那我當將軍!」

「嘻嘻,傻丫頭,你是個殘人類哎!」

扎著麻花辮的小女孩鼓起腮幫子,氣沖沖道︰「哼,殘人類怎麼了嘛,等我長大了,一定做個厲害的殘人類,叫你們新人類也瞧瞧嘛!」

路過的幾個大人都笑了。小孩們又鬧成一團,吹起了口哨,繼續追追打打。

萊安怔怔坐在長椅上,孩童跑過驚起白鴿。鳥兒飛越藍天,陽光刺目地在羽翼上反光。

萊安仰頭追著飛鳥看去,忽然閉起眼,沒來由地潸然淚下——

他心想,如果再有二十年,孩子們就會長大了。

新一代鎮定劑也會研發出來了。

必然有更好的武器,更好的藥物。

他忽然又想起了姜見明,初遇時那個病骨支離的黑發少年站在野區的髒風里,靜靜仰望著星空。

他曾很多年都無法理解姜見明的性格,甚至覺得這人大概是童年受苦太多,心理有問題了。不然,為什麼總是想著飄渺的所謂光明未來,卻不肯看一看當下正被黑暗吞沒的自己?

直到現在他才理解了,原來擁有未來是如此奢侈的事情;他終于得以擁抱那個高尚的靈魂,姜見明的身影在黎明的光輝中向他伸手說道——

陛下,去比星艦更遠的地方吧。

「……姜,等著我。」

萊安站起來。晨風吹動他的衣角,一如它將在五十二年後吹拂另一個人的,「我將兌現對你的承諾。」

這是新帝歷11年的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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