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的皇帝站在那里。
他面色慘淡, 唇角緊繃著, 凌亂的白金卷發束在腦後,從手臂、指尖到肩頸,一路都纏著染血的繃帶。
……好似命運的利爪,已將這個曾無往不勝的強者當胸撕開。
當落入那雙翠綠的眼眸深底時, 姜見明的心髒無法抑制地抽疼起來。
自從上次鬧崩以來, 他們許久沒有這樣面對面過了。
「你下去吧。」
姜見明溫聲對那個親衛小伙子說。而親衛猶豫了一下,看向萊安。
皇帝望著統帥一動不動, 仿佛成了個雕像。
統帥重復道︰「沒事,下去吧。」
直到小伙子離開, 萊安的眼楮還是一眨也不眨地看著姜見明。
「陛下。」
姜見明伸開雙手, 「來。」
——他的眉眼柔軟而清澈, 一如往昔。就像他們之間未曾有過任何摩擦與傷痛,就像他們從來都很好, 往後也很好。
皇帝臉色煞白地後退一步,惶然像是要躲。姜見明就像早有預料般搶了兩步, 展臂將萊安抱進了自己懷里。
「……!」
萊安渾身劇顫, 他雙唇驀地失去血色,眼里的所有光都熄滅了。
擊垮他的不是慘痛的外傷,也不是憋屈的敗仗,而是抱住他的愛人。
姜見明模了模他的頭發,將下巴擱在萊安肩頭,手掌從上而下地順著皇帝的背, 撫平染血的戰袍。
他輕聲哄道︰「噓,不難過,不難過……我們沒事的,都沒事的……」
他感覺到有淚滴落在自己的後頸。萊安將背埋下, 用雙臂緊緊地箍著他的腰,抖得更加厲害了。
「……從遇襲的時候起,我就知道你會來。」
兩行絕望的淚水滑落,大帝閉上雙眼,沙啞道,「我本想救你,但我害死你了。」
姜見明搖了搖頭不說話,他知道現在說什麼都沒有用。
遠星際的高濃度晶粒子環境絕不是自己能承受的。之所以現在還能和沒事人一樣,都是藥物的作用。
他既然選擇來這里,就是沒幾天了,回到帝國處理處理後事,就該告別了。
他知道,陛下定然也知道。
萊安那麼拼命地想給他搏一線生機,最終還是失敗了。
而他出現在遠星際的星艦中,身穿挺拔的帝國軍裝,金色的統帥肩章泛著光。
皇帝沒有再像以往那樣動怒,只是不停地抱著他流淚。好像一松手,懷里的人就會像春日殘雪般消融而去。
姜見明暗嘆,他心想︰自己這樣,多少還是有些殘忍了。
「陛下,我們歸國吧。」
他垂眸,用臉頰蹭了一下萊安的亂發,「白翡翠宮現在應當是春天了,我還想和您一起看看……接下來,您能抽點時間陪我嗎?」
數日後,遠征軍回到了亞斯蘭帝都。
遠征的失敗,無數將士的陣亡,令民眾一時間難以接受。皇帝歸國後就渾渾噩噩,幾乎成天不言不語,也不見人。
姜見明像趕羊一樣趕著萊安去面對公眾,去承擔戰敗的責任。他親自祭奠英魂,出面安撫軍部,結果還是沒有時間看什麼春天。
藥物的效用已經快要到頭。
好不容易把帝國局勢穩定下來,姜見明又找不到萊安了。
他還想至少最後幾天可以窩在陛下懷里享受一下,結果人也不知道躲去了哪兒,連議政廳也不去,問誰都說不知道。
「你也別管那個小混蛋了。」
皇宮花園,他和林歌相對喝茶聊天。後者勉強做出個精神的樣子,「快琢磨琢磨,還有沒有什麼想要的?好歹咱們現在也是執掌整個帝國的人了,最後幾天奢侈奢侈,怎麼樣?」
姜見明聞言不禁苦笑起來。
他味覺嗅覺皆失,早就告別了口月復之欲;天天病得形銷骨立,衣裝打扮方面更沒意思;至于游山玩水之類,他的體力精力已經不允許——
最重要的還是,遠征軍慘敗回國,那麼多亡者連遺體都無法歸國安葬。
他要還有心思想著怎麼奢侈一把,那他也不是他了。
所以最後,姜見明只無奈道︰「可別,最後能讓我清靜幾天就謝天謝地了。」
林歌抽了抽鼻子,扭過頭看著遠處,「說起來,有件事兒……」
「西爾芙托我問你,你要不要考慮冰凍休眠?」
姜見明秒回︰「——不考慮。」
其實這事,西爾芙以前跟他提過,可以用先進醫學技術把人的身體保存起來,等到未來有了治療手段時再喚醒。
但姜見明對此沒什麼興趣,他知道就算日後真的能研制出治療慢性晶亂的藥,自己這具身體已經千瘡百孔,基本上沒有希望可以救活了。
那現在半死不活地變成個凍干,除了浪費錢浪費資源,給活人徒增壓力以外有什麼用處?
林歌也熟知他的脾氣,並不意外,只說︰「行,反正我們听你的,你想怎樣都好。」
「對了,西爾芙呢?」
「她好像在搞實驗吧,小丫頭這兩天挺拼命的,可能還想找機會。你要是有話說,我叫她過來?」
姜見明說了聲不用,就沒再問了。
這天晚上,他專門訂了凌晨的鬧鐘把自己叫起來,披衣悄悄去了西爾芙的實驗室。
他在自動門前默然站了會兒,突然抬手用力敲門。
里面傳來西爾芙的一聲尖叫。
小姑娘推開門的時候臉色發青,嘴唇發抖,「……統帥?您怎麼深更半夜過來,嚇死我了。」
姜見明看著她,眼底深邃︰「深更半夜,你才是,怎麼還在忙?」
說著,他很自然地抬腿就往里進。
「統帥!」
西爾芙往旁邊一挪,用身體擋住路,雙手緊緊扳著門框︰「您快點回去休息,我這里面很多病菌的,您不能進……」
姜見明︰「陛下昨天才和我聊過你的實驗室,說里面很干淨。他說他小時候就在實驗室長大,我才想到來看看。」
西爾芙又好氣又好笑︰「統帥!您別詐我啦,您這幾天根本沒見過陛下吧?」
姜見明︰「確實,但你怎麼知道?」
西爾芙臉龐一僵。她意識到自己這才是被詐了,但還是死死堵住門︰「您到底想干什麼,有什麼事情我們明天再……」
姜見明神色一沉,厲聲道︰「讓開!!」
下一秒,他竟倏地抽出把槍來。兩人距離太近,西爾芙回神時,槍口已經抵在自己胸前。
姜見明冷冷道︰「西爾芙松女士,人體實驗是違法的,你知道你身為來自光榮自治領的皇後做出這種事,一旦被曝光會有什麼後果嗎?」
「槍里面是麻醉彈。你想自己讓開,我進去;還是暈在地板上,我進去?
西爾芙猛地抬起臉。夜色中,她咬著嘴唇,大顆的眼淚啪嗒就掉下來了。
「你以為我想嗎,如果還有辦法,你以為我不想輕輕松松就研究出把你治好的藥嗎!?」
她梗著脖子,拔高聲音哭道︰「一個兩個都這樣,要麼是拿晶骨指著我逼我做,要麼是拿槍指著我不讓我做!」
西爾芙不堵門了,反而抓著姜見明的手臂拽他往里走,淚流滿面地︰
「那你進去好了,反正我早跟陛下說了瞞不住的,你去看看他鬧成什麼樣子——」
實驗室深處靜悄悄的。
姜見明把所有燈都按開了,一時間亮得人睜不開眼。
最里面,是一間封閉的實驗室。金屬門,看不到里面的情況,只有無數儀器和數據滴答亂叫。
中間有個座椅,想來西爾芙剛剛就是坐在這里的。
沒等姜見明說什麼,西爾芙就紅著眼楮抽泣著上前,泄憤似的一巴掌拍在開關上。
虹膜識別通過後,金屬門開了。
門後是短短的通道。通道盡頭有扇很寬大的玻璃門,又是一間專門分隔開的房間。
本應萬人之上的帝國皇帝,穿著白色的衣服垂頭坐在里面,一動不動。
赤金晶體穿透他的右眼與心口,延展到他的臉頰。他的身軀血肉模糊,很多地方已經半晶體化,令人遍體生寒。
而那扇房間內,四面的牆壁上,各種實驗器材上,到處都濺滿了血。
萊安就這麼背倚著牆,氣息微弱地睡在一片血泊中。
直到腳步聲將他吵醒,他慢慢睜開眼,眼底像是起了大霧的海。
「亞斯蘭……?」
他抬頭看到站在自己身前的人,意識模糊間露出哀傷的笑容。
姜見明默然許久,慢吞吞地坐下,把渾身是血的皇帝摟到自己腿上。
「當年,你就是這樣救了我的嗎?」
萊安在他懷里蹭了蹭,聲音低低啞啞的,答所非問︰「姜,你听我說……剛剛,我做了一個夢……」
在連續多日不間斷的實驗摧殘下,他的認知錯亂了,好像回到了剛擁有自主意識,剛降生在舊帝國的灰實驗室里的時候。
意識模糊間,他不知身在夢里,只覺得身上那些痛苦都值得歡喜,歡喜得幾乎落淚。
「夢里……」
「我還沒有遇見你。」
因為夢里,他們將要相逢,而非已近別離。
如果可以的話,他多麼想再走一遍這二十多年。這一次,他一定能更早更早找到他,更好更好地保護他。
可是美夢醒了。姜見明撫著他的發頂嘆息,說︰「夠了,停下吧。」
「不。」
「陛下,听我的話。」
「不……」
萊安疲憊地垂著眼,緩緩地搖頭,親吻姜見明冰冷的指尖,「你……別走……還有辦法……你不知道,上次我救過你……」
「放手吧,陛下。」
萊安漸漸紅了眼眶︰「我不放你走。」
姜見明︰「對不起,但是……」
萊安慌了,他抓著姜見明的手︰「不,不行,我知道你很累了,能不能再等等,你什麼都不用辛苦,能不能——」
他頓了頓,用近乎是乞求的語調︰「休眠吧,亞斯蘭,姜,求你。」
「……」姜見明黯然移開了目光。
「你不想看軍校建起來嗎,還有圖書館?你不想看殘人類的處境好起來嗎?很快的,很快的……」
「你想不想去光榮領看看,嗯,你說話?你還沒去過,听說他們要建一座赫爾加的紀念像,今年年底就會完工。」
「我上次弄傷了你,你還沒有教訓我。我出征戰敗,你也還沒有告訴我為什麼……」
一直無動于衷的姜見明終于無奈地嘆了口氣,「那不是因為你躲著我麼,嗯?」
「萊安?」
只是這麼輕輕一叫,陛下突然又哭起來了。萊安抖成一團,像個凍壞了的小動物,拼命往姜見明懷里蹭,使勁抓著姜見明的手指不肯放開。
他不停地流著淚,啞著嗓子啜泣,「你留下,我往後不會犯錯,我永遠听你的話……」
姜見明︰「陛下,你不可能永遠被誰馴養,等我走的那一天,就做真正的人吧。」
「不,你再讓我試一次,再試一次說不定就有成果了……!」
「求你,求你……姜,我求求你!!」
——根本無法溝通啊。姜見明頭疼地長嘆,他懷里那位已經哭得話都快說不清了,哪里還有個大帝的樣子。
原本干淨的衣服被萊安蹭得到處都是血,姜見明焦頭爛額地哄了半天,哄不好,他感覺皇帝都快哭背過氣去了。
姜見明用求助的目光看向西爾芙,後者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樣,沖他甜甜一笑。
姜見明︰「……。」
他有那麼一瞬間懷疑自己被坑了。
……
第二天,姜見明坐在林歌對面,以拳抵唇,清了清嗓子︰「咳,嗯……我們商量一下,冰凍休眠的事……」
林歌木然盯著他︰「不是昨天還說不考慮嗎?」
姜見明扶額︰「陛下他哭得太可憐,我沒頂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