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姜見明听到這個消息的時候, 帝國的星艦已經走遠了。
新編制的銀北斗星際遠征軍飛躍人類星域,長矛指向遠方。
對于遠征之事,統帥沒有再發表過意見。
姜見明在瓦森慢悠悠地過著日子,好像提前進入了退休養老階段。
病情總是時好時差。癥狀惡化的時候, 他就昏昏沉沉的一睡四五天;等到精力稍好些, 他會記點日記, 寫寫書,逗逗狗。
賽特老了, 無法像當年那樣高高躍起, 接住扔到陽光下的飛球。而姜見明也心力衰微,只能將球拋起個很小的弧度。
球在地板上咕嚕咕嚕滾出去, 賽特就搖著尾巴,吐著舌頭高興地去追。
姜見明坐在搖椅上, 眉眼溫柔地看著老狗在地板上啪嗒啪嗒地跑。
晴朗的夜晚, 他披著大衣, 坐在小院子里看星星。
星星很遙遠,是他去不到的地方。但他牽掛的人卻在那里。
「賽特……」
「你說, 陛下現在在哪里呢?」
前線的消息是兩個月後傳到瓦森的。
「統帥閣下!!」
那個上午,瑪莉亞滿臉歡欣地推開門︰「贏了,我們贏了, 是勝利的消息!」
病床上,姜見明手一抖,把膝蓋上的光腦踫掉了。
他來不及撿,呼吸急促地轉過頭︰「什麼?」
「星際遠征軍呀!」
瑪莉亞麻利地幫統帥把光腦拾起來, 她的鼻頭因興奮而泛紅,「听說還算順利呢,第一批真晶礦已經運送回帝國, 我們馬上能有穩定的藥物供應了。這太好了,統帥閣下……!」
——第一批。這個字眼像針一樣把姜見明的神經挑了一下。
他立刻問道︰「遠征軍是要回國了嗎?」
瑪莉亞搖頭︰「好像不是,我听到的消息,陛下還在領軍繼續前行呢。」
姜見明的神色暗了下去。
小護士不懂,對于一場戰役來說,勝敗只有到最後才見分曉。現在只能叫取得初步進展或初步優勢,絕不能叫勝利。
自從來到瓦森以來,統帥很有被軟禁的自覺,基本上不去主動聯系帝都的舊同僚們。但這天晚上,他破天荒給林歌打了通訊。
「我寧可他跌個小跟頭快點回來。」
姜見明壓著嗓子道,「遠星際無窮無盡,他要走到多遠才滿足?」
但沒多久,姜見明也管不動這事了。他的病情又嚴重起來,與以往不同的是,這次精神方面的衰弱更大于身體方面的。
他倒也不瘋不鬧,只不過長時間處于迷離的狀態,有時發病了竟連叫的力氣都沒有就直接休克過去。
好在瑪莉亞足夠仔細,西爾芙得空就會過來診療,這樣又撐過了一段危險的時期。
入春時節,莊園對面的青山上開遍了桃花。連這間小別墅的窗口也被染得粉艷動人。
瑪莉亞托著食盤走到床邊,放柔了嗓音︰「統帥閣下,今天瑪莉亞煮了牛肉湯,我們試著喝點湯好嗎?」
姜見明眼睫柔順地低垂,意識並不清醒。瑪莉亞用白絲綢的帕子墊在他唇下,右手拿著勺子小心地將熱湯喂進去。
統帥卻蹙眉歪了歪頭,他不知陷在什麼夢里,用幾不可聞的聲音呢喃︰「陛下……」
瑪莉亞輕輕給他揉著心口,哄道︰「噯,咱們的陛下在遠星際啦,等陛下勝利歸來,他就會來看您的。到時候呢,統帥的病也能好啦。」
可當瓦森的桃花凋零時,前線的急報卻送入亞斯蘭帝都。
啪——
那時正值晚宴,玻璃高腳杯從顫抖的指間落下,林歌臉色青白,紅酒如血潑了一地。
遠征軍遇襲,傷亡慘重!
不是被異星生物所害,也不是受挫于惡劣的宇域環境,動手的是熔岩宇盜。
那真是出其不意地在背後捅了一刀子,血淋淋慘不忍睹。幾千名立志于探索未知星海的英勇戰士死在人類同胞的槍炮下。
林歌破口大罵,一腳踹翻了桌子。
但這還遠不是結束。
帝國軍遇襲的坐標太糟糕了。那是被後世稱為「惡魔之舌」的小行星帶,無數小行星在那里維持著自轉與公轉,表面崎嶇嶙峋,布滿了大大小小的撞擊坑。
在當時的年代,那里還棲息著大群高階異星生物。
艦隊單單是經過那里,都要像走鋼絲一般小心謹慎、冷汗直冒。
現在走鋼絲的人竟被冷不丁捅了一刀,結果有多慘烈,可想而知!
炮光縱橫,無數星艦撞擊在小行星上,又驚動了沉睡在那里的異星生物,戰場一片混亂。
熔岩宇盜們狂笑著,他們襲擊帝國運載物資的大星艦,搶走了大量輜重以及遠征軍千辛萬苦采獲的真晶礦,賺得盆滿缽滿。
遠星際完全不比人類帝國的星域。如果不是有凱奧斯陛下親征,這情況直接全軍覆沒都不意外!
而現在,整個遠征部隊都被困在凶險的小行星帶之中。
進退兩難,四面都是敵人,每時每刻都有回不來的風險。
消息傳來,帝國高層個個面無人色。
遠征勝敗先放一邊。這才建國一年多啊,萬一陛下出事了,三星系九星城都要大亂!
必須馬上派遣援軍。
可問題又來了,誰能領兵?
從議政廳散會後,暫代皇帝掌權的林歌單獨把陳漢克留下來。
「儲君殿下,恕臣直言,能解決當下困境的只有那一位。」
沒等林歌開口,陳就撫胸行禮。
「臣已經許久沒有見過亞斯蘭統帥統軍了。但臣還記得當年,我們是如何一步步從破爛的藍母星殺上來的。」
「保住了藍母星,攻下了沃爾,反擊帝國百萬大軍,半年內接連拿下瓦森和伊甸兩座星城,當然還有艾爾伯恩戰役。」
陳抬起頭,眼底閃爍精光︰「有些天才是人世間可遇不可求的,統帥恰恰屬于這類。呵呵,殿下您跟他那麼久,應該深有體會吧?」
林歌撐著太陽穴,眼底暗沉︰「不行。道恩現在病重,別指望他了。」
這倆也是老熟人了,也就是陳喜歡端著規矩,一口一個儲君殿下。
此刻他皺起眉頭,擔憂地問︰「統帥到底是什麼病?」
「別問那些沒用的。」林歌煩躁地擺手,「現在這個情況,也只有你能走一趟了。去準備吧。」
分秒必爭。軍部以最快的速度行動起來,籌措了人力物資。
然而就在軍隊集結于軍用星艦港,為幾個小時後的啟航做著最後準備的時候,一艘小型星艦悄然來到了亞斯蘭帝都。
當看到那個從星艦走下來的身影時,來給大軍送行的林歌嚇得從座位上彈了起來。
來者將兜帽放下,露出一張蒼白清減的面孔。
正欲上前阻攔的星艦港警衛們,差點沒當場給跪下。
他們驚呼︰「統帥!!」
姜見明一身便衣簡裝,戴著手套,若無其事地跟眾人打了個招呼︰「嗯,都辛苦了。」
林歌毫無形象地狂奔而來,揪住了他的衣領︰「你,你,你!?」
她壓低嗓門,眼里像要噴火,「不是,你怎麼過來的!」
姜見明︰「我當然有我的辦法,你真的以為那個才配備了百來人的莊園能關住我?」
林歌︰「你不好好養病來帝都干什麼,我們這里用不到統帥閣下,你給我回瓦森去!」
「我只是覺得,還是我去好點吧。」
姜見明無奈地笑道︰「最後一次。」
林歌愣了愣。下一秒她炸了,蹦起來就吼︰「好個最後一次,你心里門兒清啊!你要是去了命也就沒了,可不就是最後一次!?」
姜見明輕搖頭,他輕握了一下林歌的手腕︰「戰況我已經了解過了,遠星際的形勢應該不太樂觀。」
「你以後是要做陛下的人,林歌。你覺得千萬將士的性命,不足以讓一個行將就木的殘人類去發揮他最後一點余熱嗎?」
林歌噎住。姜見明抬頭,沖正要登艦的陳漢克招了招手,「陳,你下來。」
陳漢克也驚呆了,連忙拍拍軍裝,捏正了軍帽快步走下來︰「哎,統帥!」
他還以為統帥是要囑咐什麼,畢竟姜見明一臉病容,確實是抱恙頗重的樣子。
不料統帥拍了拍他的肩膀,錯身而過時在他耳邊低聲道︰「……等我回來之後,就由你來做帝國的第二任最高統帥吧。」
說完這句,統帥直接踩著舷梯上了旗艦。
陳︰「……?」
顯然,統帥的意思是︰你下來,我上去。
再看林歌的臉,已經鐵青了。
不僅是姜見明的「獨斷專行」,更重要的是,她已經覺出不對勁。
雖然凱奧斯遠征期間,她替大帝暫管帝國事務,忙碌之中都沒去過瓦森幾次。
但就通訊和醫護人員的匯報來看,姜見明的病癥已經很嚴重,絕不應該像現在這麼精神才對。
林歌飛快打開腕機,一接通就劈頭蓋臉地沖對面︰「西爾芙,我問你,你是不是給了他什麼藥!?」
兩邊一對,兩位的心各自都涼了半截。
西爾芙竟然根本不知道姜見明偷模離開瓦森的事!
但她知道今年新研發出了一種針對慢性晶亂晚期病人的藥,可以高強度滅殺晶粒子活性。
而代價則是,正常的人體細胞也會受到極大損傷。這種藥一般是提供給選擇安樂的病人,讓他們在最後的時光里能清醒無痛地與家人們看看這個世界。
林歌沉默了足足一分鐘,最後只能仰面慘笑一聲,憋出一句︰「夠狠,還得是他。」
沒人知道姜見明是怎麼在一群醫護和警衛的盯梢下弄到的這種藥,就像沒人知道統帥是怎麼神不知鬼不覺地從瓦森來到了亞斯蘭。
林歌和西爾芙只知道,姜見明是用這種方式告訴她們,別阻止我。
而的確,她們也沒能阻止他。
——新帝歷2年,第一次神聖戰役受挫,亞斯蘭統帥臨時重掌兵權,率軍救援。
帝國軍又于惡魔之舌周旋了半個月,最終熔岩宇盜悻悻退走,遠征軍月兌困,踏上歸國之路。
也是在確認徹底月兌離危險之後,亞斯蘭統帥借著一艘小型星艦,進入了被命名為白翡翠號的遠征軍旗艦。
「我想求見陛下。」姜見明整了一下衣領,對萊安的親衛說道。
「哎,統帥放心!」
這名親衛看到統帥,早激動得連自己姓什麼都忘了。
這濃眉大眼的小伙子連連拍著胸脯擔保︰「哎,統帥別這麼緊張嘛。您看您這一路抱病救駕,陛下面上不說,心里一定感動得不行啊!」
「之前再有什麼隔閡,經過這一遭,統帥和陛下一定能和好如初的!」
姜見明溫柔地笑︰「那就借你吉言。」
但就在這時,統帥听見旁邊那扇自動門打開的聲音。
姜見明下意識地側頭一瞥。
他看見了他的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