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到來的時?候, 姜見明恰好沒?有跟萊安去官邸。
他坐在自己那間小病房的門口和狗玩。
扔出的球拋到半空,被一道矯健的影子躍起叼住。
「汪!」
黑白相間的狗狗一落地就飛快搖著?尾巴沖回來,咬著?球, 眼楮亮晶晶地拱他的手。
姜見明笑著?模模頭︰「乖狗狗。」
賽特長大了很多, 中型犬的體型長開?了, 有時?撒歡一撞都能把他撞個趔趄, 也因為這個不知被萊安訓了多少次。
每次他看著?堂堂皇子對著?一只狗擺凶臉,都覺得又好笑又可愛。
等到小狗被罵得耷拉下耳朵,發出可憐巴巴的哼唧聲, 他又不忍心?地過來勸, 然?後被殿下狠狠瞪一眼。
這兩年, 姜見明只覺得如夢似幻地過去了。
什?麼都是好的,並且新一天總比昨天更?好。
自從凱奧斯殿下真正掌權後,藍母星的新政逐步踏上正軌。
城區開?始徹查貪腐,裁撤冗官,整頓軍備以對抗不時?來襲的異星生物?;野區逐步對作惡領主進行剿捕, 無家可歸的貧民或是被招募到軍隊之中,或是收為役工,就地修橋造路。
林歌似乎在z區混的風生水起,她和萊安還是不對付, 隔三差五就在視頻里拌嘴。私下里卻跟他說,野區那些未開?化?的「蠻人」們, 這段時?間也會念叨凱奧斯殿下的名字了。
大約人類就是這麼矛盾, 有時?很容易就會被愚弄, 有時?又清醒得不可思議。
他們知道什?麼人把他們當牲畜,什?麼人把他們當同胞。
「可是,許多事情明明都是你提議的, 」林歌倒是偶爾還會憤憤不平,「那個小混蛋怎麼回事啊,真準備把你藏一輩子嗎。」
「不然?呢,你要我天天被指著?罵殘人類,活活把我氣死麼?」
姜見明幽幽地抱著?狗,「好不容易過上點清靜日子,都別給我找事。你和他都是。」
其實他是真這麼想,絕不是委曲求全。榮耀聲名都是身外之物?,現在的歲月已經足夠幸福,再多的他命薄承不起,這叫自知之明……
就在姜見明一邊出神地想著?,一邊準備再給賽特扔一次飛球的時?候,腕機的嗡鳴打斷了他的動作。
他打開?,發信人是今天本應在官邸開?會的萊安,內容只有簡短的五個字。
[帝國使臣至]
姜見明心?頭一驚,不詳的預感驟起。
自萊安來到藍母星兩年,帝國再沒?插手過藍母星的政務,今日怎會毫無征兆地派什?麼使臣?
「汪汪!」賽特催促似的在他腳邊亂蹭,期待地瞧著?主人手里的球。
但?球當然?是不能扔了,姜見明立刻趕狗回屋。忽然?听見窗外炸開?,九聲炮響相繼而起。
——禮炮九響,是迎接聖旨的禮節!
姜見明抽了口冷氣,來者不善這四個字撲入腦海。
他匆匆換上正式的禮服,又披了大衣。臨出門前?猶豫了一瞬,回頭拉開?抽屜,將以前?在野區時?遮掩殘人類身份時?用?的皮革護腕套上了。
那護腕已經很舊,也虧得前?些天整理東西時?洗過一次,還算干淨。
姜見明又把幾個月前?萊安送他的折疊機甲腕環拿起,戴在護腕之上,這才出了門。
……
藍母星官邸。
九台漆黑禮炮沉甸甸壓在大門處。白色大理石台階被打掃得縴塵不染,一艘小型皇家星艦懸停在半空,帝國旗高高飄揚,幾十?米高的舷梯上鋪著?織金厚毯,威嚴顯赫。
上百名官員們站成兩排,浩浩蕩蕩,垂首而立。
所有人全部身著?貴族禮服或是軍禮服,肩膀斜披一條朝聖金緞。按規矩,他們必須站立靜候,直到使臣離去為止。
然?而如果?細看,不難發現每張臉龐的面?色都極為難看。不少人的額頭上沁出了汗珠,流到眼楮里火辣辣的刺痛,也不敢抬手擦一下。
「……由此?,為了人類種?族的延綿與振興,為了藍母星文?明的傳承與發展,神聖皇帝陛下做出決定︰將主要人口兼主要生存資源,向第一、第二星系進行大遷移。」
會客大廳內,一名金袍使臣被帝國軍簇擁著?立在中央,棕發碧眼,體態豐腴,雙臂高舉手中織錦卷軸。耳畔別著?的擴音器令那尖刻的嗓音傳遍整個官邸。
「即日起,沃爾、伊甸、瓦森三座星城,將忠誠地代行神聖皇帝陛下的寬仁,慷慨接納來自藍母星的住民。第一批星艦,最遲于十?日內出發!」
「遷移事務,由本人——金蛇費因斯家族第二子,彬.費因斯全權負責,于聖旨抵達之日,總攬藍母星大權。」
凱奧斯站在對面?的最前?方,身穿雙排金扣的黑錦禮服,左胸前?的金穗綬帶熠熠生輝,更?顯美貌逼人,也更?顯那股狂妄鋒芒。
少年的面?龐冷峻如鐵。
「——欽此?!」
倏然?一聲,聖旨合攏。
費因斯家族的使臣將頭顱高昂,維持著?目空一世的姿態,「凱奧斯.奧丁,你是否接旨?」
這一句高亢聲音,正好在姜見明匆匆踏入官邸大門的那一刻,傳入了他的耳中。
姜見明掃視一圈,無聲地混入站立的人群中,單手搭上了一個男子的肩膀。
他壓低嗓音︰「怎麼回事?」
他問得那麼自然?,嗓音沉穩,身帶威儀。旁人明明不認得,卻下意識當他是官邸里的重要人物?,倉促來遲。
又因為心?里焦急慌張,頭也不敢回地壓著?嗓門回道︰
「皇帝陛下聖旨,說藍母星資源枯竭、異星生物?肆虐,已不再適合人類居住,要進行大遷移,分批將住民與資源遷走!」
「永樂園星城來了大貴族,要接管星城各項權力,聖旨抵達之日,即刻執行!」
「……!」
姜見明瞳孔緊縮。
晴天霹靂不過如是。「分批遷走」說得好听,但?前?幾批捎上了上等人與僅存的資源,留下命如草芥的賤民和垃圾堆,誰還管你?
對于藍母星將被帝國舍棄這事,他和殿下都早有預料。
但?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奧丁二世動手竟這樣快,還是這樣激進的方式……直接拋棄上億人口,皇帝就真的不怕民眾恐慌引發的動亂嗎!?
——不,不對。姜見明忽然?心?中明悟。晶粒子鎮定劑研發成功的消息拖到今日還沒?有正式公布,難道就是為了這個?
若是如此?,當大遷移的殘酷真相暴露後,皇帝大可聲稱是晶粒子鎮定劑無法?供應至全人類,舍棄藍母星是為了種?族延續而不得已忍痛為之。
拿到了救命藥的人民不說感激涕零,至少也組織不出有規模的反抗。久而久之,甚至會生出「我們才是在優勝劣汰下存活的更?高等人類」的優越感,徹底與藍母星的同胞割席。
而被拋棄的人類,沒?有藥沒?有武器沒?有資源,不被上等星城的同胞所接受,只能在惡劣的環境下等死……
一思及此?,姜見明只覺得渾身冰冷,咬牙問道︰「殿下呢?使臣呢?」
「都在廳里面?,殿下震怒,正在和使臣大人……呃,交涉。」
——交涉。這詞听著?正常,但?此?情此?景,放在凱奧斯殿上,有過分委婉之嫌。
這群官員們,之所以站在此?地冷汗涔涔、兩股戰戰,一方面?當然?是為了藍母星的大禍臨頭而恐慌。
一方面?卻也怕里面?那位少年皇子來一個「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當場把使臣給宰了。
姜見明閉了一下眼,指尖輕輕按著?自己的手腕,調整呼吸。
還好出門前?把護腕帶上了。
他的幸福的清靜日子,看來要到頭了。
……
會客大廳內,空氣早已焦灼到一觸即發。
凱奧斯站在原地,神容漠然?。
既不行禮,也不低頭。
金袍使臣費因斯的眉宇逐漸倒豎,他將手中聖旨高舉,拔尖了嗓音︰「凱奧斯.奧丁,你是否接旨!?」
陳站在凱奧斯身後,按禮節低著?頭,鼻梁上滑落一滴冷汗。
他小聲催道,「殿下。」
幾秒的沉寂後,凱奧斯皇子目視使臣,沉聲開?口︰
「使臣閣下遠道而來,帶來偉大而神聖的皇帝陛下的旨意,藍母星自然?遵從帝國命令。然?而對于遷移計劃的細節,我尚有無法?領會之處,請閣下賜教。」
費因斯笑了笑,他的笑容就像家族族徽上的那條金蛇,陰冷粘稠,不懷好意。
「皇子殿下不必勞神,您只需要忠誠地執行陛下的旨意,配合下官的工作。後續事務,下官自然?能夠安排妥當。」
「您應當也知道,人類的跨星系遷移可是千古壯舉,陛下此?刻正為藍母星牽腸掛肚……」
「——帝國可注視著?這里呢。」
費因斯抬起雙眼,「皇子殿下,想必不會在這時?候,和下官開?不合時?宜的玩笑吧?」
短短幾句話間,陳.漢克的手心?都被汗浸透了。
他往前?看,只能看到少年主君黑色禮服下緊繃的脊梁,以及使臣身上手中那片令人絕望的金色。
怎麼辦?
硬踫硬是不行的,正如費因斯威脅的那樣……既然?使臣團來到此?地,帝國必然?在後方盯著?,千萬星艦與宇宙級重炮武器也必然?都在待命狀態。
僅憑藍母星這點兵力,不可能與帝國正面?抗衡。更?不要提使臣來得如此?猝不及防,他們根本沒?有準備。
一旦翻臉,帝國艦隊攻陷星城,就像壓土車碾死一只螞蟻那樣容易……
可是,要建議殿下接旨嗎?
一旦接旨,立刻大權旁落。星城的武裝會被當場解除,行政也由使臣費因斯接管,他們這些藍母星勢力必將被嚴加監視……那豈不是連螳臂當車的「臂」也被斬斷了?
進是以卵擊石,退是自斷生機。
前?後竟都是絕路。
怎麼辦……怎麼辦!?
忽然?,白金卷發的皇子輕笑一聲。
他抬眼,唇齒森然?︰「我看……使臣閣下才是更?會開?玩笑的那一位吧?」
說著?,凱奧斯上前?一步。落針可聞的大廳內,腳步聲「叩」地踩在地板上。
霎時?間,一股無形中的壓迫感從少年皇子身周擴散開?來。那雙似笑非笑的翠眸好似化?作了宇宙邪物?的眼楮,冰冷、詭譎而嗜血。
費因斯駭得倒退兩步,怒目厲喝︰「凱奧斯,你豈敢!!衛隊……」
——不夸張地說,這一刻,站在皇子身後的幾位心?月復們,包括陳在內,全都硬著?頭皮做好了要拼命的覺悟。
有的往腰間模槍械,有的準備亮晶骨,甚至有的憋了一嗓子怒吼,就在舌尖上——
不料下一秒,凱奧斯卻把氣勢一收,清朗地搖頭笑了起來。
「皇帝此?舉,是為人類文?明的千秋綿延著?想,目光不可謂不長遠,膽魄不可謂不雄壯。」
「閣下不遠萬里來此?,藍母星又怎麼可能不配合工作呢?」
所有人都被皇子殿下的這一大喘氣給嚇得魂兒飛了一遭,渾身被汗濕透,都快虛月兌了。
罪魁禍首卻沒?事兒人似的,笑著?向大廳入口處伸手,「對吧……亞斯蘭?」
無數道目光,轉向凱奧斯伸手的方向。
「使臣大人不必多憂。」
伴隨著?清透嗓音,一道清瘦身影不急不緩地走了進來。
「藍母星完全忠于帝國,自然?接受皇帝陛下的一切意志。」
陳.漢克驚魂未定地抬起頭,在來者和殿下之間掃了一眼,目光頓時?變得幽怨起來。
仿佛是在說︰ ,以前?問殿下您還不認……
這不,果?然?悄悄藏了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