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辰不來下棋的夜晚, 宋潛機照舊靜坐等雨。
夜色靜謐,一半弟子在毒障林外烤肉,另一半在河道邊聊天。
偌大的仙官府空蕩蕩, 只他一人。
宋潛機緩慢呼吸,似乎有種特殊節奏, 氣息與小院、乃至整座仙官府融為一體。
南風起于花葉之間, 緋紅的薔薇爬滿青竹花架, 新栽的月見草開了黃花, 月光下隨風輕搖。
它們也在等。
風吹葉落, 滿地花影紛繁,浮起一層流動的暗香, 縈繞宋潛機周身, 灌入垂落的廣袖。
他靜靜望著朦朧月色。
同一輪月亮照過萬水千山。
十萬八千里外, 明月撩開輕紗,變得皎潔而透亮, ——青青甚至能望見銀盤中深淺不一的陰影。
「大師姐, 我們走吧。」有人說。
「好。」——青青輕提裙擺, 路過紅蓮盛放的池塘, 水面映出她窈窕縴細的身形。
七八位衣著鮮艷、雲鬢高堆的女修同行。她走在最中央,看似最受歡迎、最不可缺,其他人如百鳥朝鳳。
但兩邊人隔著她談笑,語氣熟稔,氣氛熱鬧。
她不善言談, 插不上話,便沉默著低頭看路。
「到啦,我們就在這兒玩。」——
青青四下打量——
是仙音門的靈石采礦場,白日里挖礦的外門弟子早已——去休息。
此時幽森荒涼, 一盞燈籠也無。遍地黑魆魆的礦洞,像一張張擇人而噬的巨口。
風吹不進,月光照不穿。
她莫名心慌,輕扯身邊人的衣袖︰「白萼師妹,我們來這里玩什麼?」
那翠衫女修掩嘴笑,指向對面一位白裙女修︰「大師姐,你又叫錯啦!我是蓼花,她才是白萼呢。」
眾女一齊嬉笑︰
「我是青梅,她是紫竹,大師姐認得嗎?」
「那邊是槿雲和桂梓,大師姐——次可記住了?」——
青青有些尷尬地改口。
她其實記性很好。再復雜地曲子听過一遍,她能完全記住。再深奧的功法看過一遍,她能死背下來。
從前誰說她壞話、欺負她、侮辱她,那個人的臉一定死死刻在她腦海里,夢里燒成灰也不忘。
但在仙音門,遇到的每個人都對她笑,說「為她好」,要跟她「交朋友」。
比如眼前——幾人,她們發型打扮相似,皆仿照妙煙仙子,笑容和問候更像是從同一個板里刻出來的。
偶爾幾個綿里藏針的眼神,不動聲色,一閃而逝,快得像錯覺。
于是她不知該記住誰的臉。
細細想來,除了師父的面容,她竟只記得妙煙毫無瑕疵的容顏。
等眾人笑夠了,蓼花終于道︰「咱們玩藏朦,我們以——經常這樣玩,大師姐會吧?」——
青青只得搖頭︰「我不會。」
沒人與她玩過。
翠衫女修熱切地拉起她的手︰「沒事,我們教你,一學就會!玩這個要先封起靈氣,大家都不能用法器,不然修士五感敏銳,夜里找人豈不是易如反掌?」——
青青點頭︰「好吧。」
蓼花蒙上眼楮,被人引著轉幾個圈,走出幾步,一邊大聲數數。
白萼拉著——青青的手躲藏,做噓聲的手勢,輕聲說︰「藏好就不能動。」
蓼花數到五十睜開眼。她顯然很有經驗,沒費什麼功夫,就將她們一個個全逮出來。
眾女修笑鬧成一團。
听見銀鈴般的笑聲,——青青心想,正常女孩子平時都玩——些嗎?現在我也玩過了。
與同齡女孩做幼稚游戲的新鮮感,令她雙眼泛起笑意。
「大師姐,該你啦。」——
青青順從地被封了靈氣,被蒙上眼楮,被不知是誰撥弄轉圈。她一邊數數,一邊由人領著向——走。
忽然月光一暗,濃雲聚來,曠野間風聲嗚咽。
大風卷地的夏夜,似要落雨——
青青的冪籬面紗被風吹起︰「十八、十九、——十……」
她被引向廢棄的礦洞,無端有些心慌,于是停步。但依然在數數。
直到被一只手狠狠推了一把。
「啊——」
慘叫聲隨風回蕩,久久不息。
眾人圍著洞口低頭探看︰
「——真是淺洞,你確定嗎?」
「深淺有什麼要緊,是她自己不小心跌下去的,關我們什麼事?」
「可是……」
「她想告,有證據嗎?她師父都不——來看她。」蓼花輕嗤道,「憑運氣當上大師姐,真以為自己是個人物了?向妙煙師姐低頭我心甘情願,憑什麼向她低頭?」
礦道九曲回折,仿佛沒有盡頭——青青一時沖不開靈脈,伸手試圖扒住岩壁,卻撞得頭破血流,最後只得盡力蜷縮一團,護住後腦,向下一路跌滾。
深淵般的礦洞終于見底——
青青手肘撐地爬起來,才察覺彈琴的指甲已折斷,十指血肉模糊。
發髻散亂,白裙點點血污,形容狼狽。但她沒有受內傷,畢竟修士筋骨強硬,一切仿佛只是女修之間的一場惡作劇。
冪籬早已掉落,露出她殘毀的丑陋面容。
出乎意料地,她一滴眼淚也沒掉,眼神冷然。
她終于能記清那些人的臉了。
「咚、咚、咚。」——
青青耳朵微動,忽然警覺。
黑暗——一切聲音放大,除了自己的呼吸聲,她听見一道類似心髒、脈搏的跳動聲響,在地底——蕩。
轉頭,乍見岩石縫隙間,一條光滑的碧影閃著熒光——
青青驚而不慌,一拍儲物袋,一把匕首狠狠擲出。
「巨蟒」一聲不吭,沉默地接受傷害——
青青走近,稍松口氣︰「不是蛇。」
觸感光滑溫潤如暖玉,泛著一層淡淡的熒光。
她奮力拔出匕首,根須的傷口汁液噴濺。
濺在臉上,竟是溫熱,熒光下色澤鮮紅如血,卻沒有血腥氣,只散發著奇異的甜味——
青青此時才想起古籍記載︰大陸盡頭,神樹擎天。根系深入地底,遍布整片大陸——
竟是擎天樹的一條根須!
「好香的味道。」
她深吸一口氣,目露沉醉,食指沾著汩汩流淌的溫熱汁水放入口中。
隨即,濃烈馥郁的香味直沖顱頂,令她如饑似渴地吞咽起來。
靈液入口化作暖流,在紫府聚集成漩渦,一路沖破被封的靈脈。
修為瓶頸松動,似有築基征兆——
青青倏忽呆立。全身靈脈緊繃,幾乎要被瞬間暴漲的靈氣撐破。
她從著魔的狀態中清醒,不敢再喝,急忙取出平日裝丹藥的玉瓶。
待三瓶接滿,擎天樹的傷口已然愈合,曾被匕首深深釘入的地方只留下一道淺淡痕跡。
「對你——種頂天立地、支撐一界龐然大物來說,——傷連擦破皮都算不上吧。他強任他強,只當撓癢癢。」——青青輕輕撫模擎天樹根須,怔怔道,「你真厲害,刀子砍在身上都傷不了你。只要足夠強……」
「咚、咚、咚。」擎天樹的脈搏依然跳動。
夜幕沉沉,不見明月。
狂風獵獵,山雨欲來。
礦石場的煙塵被卷起,劈頭蓋臉地打在眾人身上。
「——鬼地方,髒死了!我們去後山泡泡溫泉,然後來撈她?」
「還要——來?我看明早再來找她也不遲。」
話才出口,聲音被狂風吹散,令人意興闌珊。
「算了算了,都散吧。」
報訊的侍女頂風奔來︰「不好了,蓼花師姐,大事不好了!」
蓼花不耐煩,斥道︰「做什麼慌張?」
侍女滿面驚恐︰「絳、絳雲師伯回來了!」